文 | 徐巧丽
编辑 | 毛翊君
满意的喜事
洪水退去后,方家儿媳郭兰回到房间,从淤泥里捡出六张结婚照。四张大的,两张小的,是她和丈夫方仁和办酒席前拍的。原本挂在床头和沙发上,现在相框扭曲了,她把相片拿出来晾到院子里。
当时老方夫妇借了4000块,特意找熟人,介绍县里的照相馆,让这对新人可以选两个喜欢的内景,再有一处江景。没多久,女儿出生,郭兰留在家带孩子,方仁和跟着小舅舅做上“赚钱的行当”——光伏板安装,一天能有四五百。先去江苏高邮,再是河北唐山,四处跑,常常天没亮就出发,一干10多个小时。小两口结婚那会儿,有过一些规划。先赚点钱把家里的债还了,一边慢慢看房子,想在县城里买下一套,希望老两口也帮衬一点。去年,郭兰开始看车,打算要7座的,全家一起出去玩。他们还准备生二胎,凑个“好”字。●在淤泥中捡出来的结婚照。讲述者供图
在外面跑了好几年,方仁和才终于带着郭兰回家。正是春节,母亲庞小芳做了12个菜,有鱼有肉还有鸡。看郭兰带了许多水果,有礼貌,有主见,庞小芳觉得是“受过教育”的样子,跟儿子说,“你满意我们就满意”。后来老方花了四个月,把这座老房子的大三间改成四室一厅。原本厕所在屋外,怕儿媳住不惯,他在儿子房间装了一个。新婚夫妇的房间重点装修——墙面漆成郭兰喜欢的蓝色,老两口买来席梦思,又安了蓝色的小沙发,还添置了洗衣机、空调、电视。钱是问亲戚借的,借钱接媳妇,在团洲是件常事,酒席也要办上两三天。2022年底,方家摆了20多桌,贴上喜字,铺上红毯,门口搭起喜棚——“一家办喜,全村生辉”。这是一场当地中等规模的婚宴,上门的叔伯连说“任务终于完成了”。修建这座大三间老房子时,老方夫妇就盼着儿子带回媳妇来。方仁和高中没读完出去打工,24岁带过一个女孩子,后来不知道为啥分手了。母亲庞小芳也给方仁和介绍过一个附近镇上的,两人见了面就没有下文。这几年年轻人都外出,她更着急了,催婚都跟儿子说:我们现在这边女孩子少,随便在哪里找一个也要成家,不然老了怎么办?那阵子,老方在村里养虾养鹅,赔了不少钱。庞小芳也得出去找活,让同村人介绍了城里的家政,一个月能补贴家里四五千。老方起初不同意,他天天忙着地里的事儿,需要妻子在家洗衣做饭搞卫生。后来庞小芳每年在外面干9个月,农忙的时候回家帮3个月忙。郭兰出现后,老方得知她是重庆人,现在全家都在珠海打工,他直奔那里商量婚事。先请了一顿湘菜馆子,再听对方的要求——郭兰的爸妈最后说,希望要在县城买一套房。老方回家商量,庞小芳说农村种地的买不起,就把这座大三间装修好当作婚房,加上16.8万彩礼。去年5月,亲家要过来参加孙女的周岁宴。之前两家人在异地,没有太多走动,这次对方要住上一天,为了家里能有点看相,庞小芳赶紧添一个双开门的冰箱,一个柜子。又买了洗衣机——想着自己家干农活,衣服上常带泥,两台洗衣机可以分开洗他们和儿媳家的衣服。两个月后洪水倒垸,这些新置办的家具全泡了水。当时只剩老方和郭兰在家,村子是距离倒垸口最近的,情急之下他们就收拾了孩子的奶粉和衣服。再回来时,屋顶破了,门窗烂了,厨房也倒了,空气中浮着粪池和动物尸体混杂的气味。大三间
听说家里情况,方仁和从打工地赶回来。面对这片狼藉,重建房子时,他和老方是主力。把淤泥清洗干净,花了四五天。但剥落的墙皮,掉下来的屋顶,烂了洞的天花板,还留着洪水来过的痕迹。方仁和把自己房间的席梦思、白色柜子,一点点组装起来的茶几、书柜,都抬出院子。1岁多女儿玩耍的围栏也堆了厚厚的泥——他之前干完活回来,喜欢和女儿在里面玩玩具。一辆玩具小电车冲到了横梁上,他用杆子挑下来,结果摔碎了。而他的父亲老方最先捡出来的是抽水壶、水泵水管——都是干活的农具,不能丢。在老两口的屋里,只剩下角落一张30多年的雕花婚床还算完好,实木的,床腿沾了厚泥。他最舍不得的就是它,用水枪把每个缝隙都洗了一遍,晾晒了三天,继续拿来睡。现在,院子里的大门重新换过,房间的门还空落落的。老方拆下郭兰买的新床床板,钉成一张长桌,放了个煤气灶,当作临时厨房,可以简单做些萝卜、菠菜,还有公家补贴的方便面。这房子老方建了三次。1987年他20岁,哥哥结婚,把地分了走,他跟着父母和弟弟从山区来团洲,每人分得一亩八九分地,种棉花,一块多一斤,每年赚得几千块。没有房子没法娶媳妇,后来由母亲出钱分家,用红砖造了个小三间,水泥一涂住进去。又过四年,有人给他介绍了村里的庞小芳。时兴的老三样里,最先定做的就是那张雕花婚床,样式是最流行的,再是电视机、缝纫机,老方几乎全掏空了积蓄。1996年,儿子方仁和4岁时,发过一次洪水,团洲也倒过垸。老方夫妇先把婚床拆散了,再把它们和电视机、其他家具搬到大堤上。最后,电视机被划花了屏幕,砖房也冲溃了,婚床和一些家具留了下来。那次重建,他把地基往东挪了100米,离洞庭湖远一点,花钱请人再建了一间房,三四米宽,18米长,加了猪圈养猪。方仁和长到16岁,老方开始打算这个独子的未来,“几年一晃就过去了,他哪一天带个女朋友回来,怎么住?还得再建一个大三间。”庞小芳愁钱,老方说,得去借。2008年他第三次建这座房,加宽了10米,又修了厨房、厕所、鸡棚、杂物间。“房子是第一位的,有儿子就先把房子建好。”庞小芳说,这是做父母的任务,也是给儿子的财产,“没房子别人女儿怎么肯嫁过来?”●庞小芳记录的儿子婚礼。讲述者供图后头十来年,种棉花和稻谷,还完欠债,还有点余钱,老方就花在房子上——窗户不怎么好,换成了铝合金的,来年又打了个橱柜,有了橱柜就要有油烟机,再是房间的吊顶,一点点让房子体面起来。郭兰嫁过来,主要是老方做饭做菜,不用她操心家务活。去年孙女出生,庞小芳回来照顾儿媳坐月子,出了月子,又到县城继续做家政。方仁和一直在外赚钱,家里的生活由郭兰决定,包括添置厨房用具、纱窗、窗帘等等家具。但和老人住在一起,生活习惯总有差异。洪水退去后,村子四处的淤泥残留了很久,从外面回来郭兰要换鞋子,老方没这讲究,洗菜做饭搞得厨房卫生间全是泥。有天晚上,趁孩子刚睡着,郭兰在家里搞了一两个小时卫生,老方一回来又蹭脏了。郭兰只能憋在心里。去与留
洪水之后,有一段过渡期,除了庞小芳在县城,老方一家四口全待在安置点里,早上6点,空调停止运转,1岁多的婴儿一旦被热醒,就开始吵闹。
有同村亲戚没受灾那么严重,开口让他们借住。可挤在人家屋檐下,总觉得不便,尤其是带着孩子的郭兰。方仁和的小舅舅在县城,买了一间六楼的二手房,作为自己儿子的婚房。最后孩子在安置点闹得没办法,郭兰联系了他家。老方留在安置点,每天早上给郭兰和孩子带那里的盒饭,再接她们过去吃午饭,晚上又骑着三轮车把她们送回小舅舅家,将就了一个多月。那段时间,方仁和的大舅一家也借住那里,郭兰还是想有个自己的房子。方仁和第一次感觉到父亲老了,很快决定出去继续打工。不久搬迁的消息传来。据官方信息,《华容县团洲垸决口灾后农村居民迁建工作方案》印发,计划在2025年汛前完成一次搬迁,第一期安置房于2024年12月25日交付。其中有几种选择,可在团洲安全区购房,也能在县域内购商品房补助安置。等待的日子里,郭兰发现,村里挖泥巴把水管挖破了,停了水,家里电线又被老鼠咬了,停了电。从搬迁消息确定之后,她就期待能去县里买房的方案。12月初,她带着孩子,和老方一起先看了团洲乡安全区的房子。对着可选的户型,老方嘴上说,不如自家的房子大,也没有装修,“你们去县里面你们去,反正我是不去。”他想着,即便搭个棚,也要守在自己被淹的200亩地旁。回家之后,郭兰和婆婆庞小芳打电话,和丈夫发微信,一起做了商量。她和方仁和还是考虑,去县城里买房,小孩上学方便,自己也可以找一份工作。而庞小芳的意见是,亲戚、朋友都在这里,也不愿搬。最后,在团洲乡里的安置房成了折中方案,离县城近,也还是可以回农田。就这样,他们签了字。老方有些失落,从安置房回地里,有20里远,开三轮车要20分钟,每天来回起码4个回合,时间白白浪费了,以后农具、收割的农作物放哪里?他在团北村住了近40年,闲散时会和朋友喝酒、打牌,搬了之后都不方便了。●洪水退去后的房子。讲述者供图
2000年开始,团洲垸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剩下荒废了的土地可以承包,从那时老方慢慢包了这200亩地。村里人招呼他去广东打工,庞小芳也让他打工去,不用那么费力,他不听,总说种地“自由、舒坦。”
后来听说宣传养殖,他也开始搞养虾、养鹅,金融危机时赔了20多万。2022年洞庭湖干旱,稻谷也没收成,隔年他看到种吊瓜赚钱,最高能有28块钱一斤,种了15亩地,分成4个方阵,结果年底大雪压垮了3个方阵。去年吊瓜又种了15亩,还有半个月就能卖钱了,来了这场洪水。在这些被冲泡的土地上,老方现在开始种芥菜。他的选择保守了一点——芥菜耐冬,相比起吊瓜,也好养活,只在栽种时需要工人,之后就只管打药。打药他也比往常勤快,防病的、驱虫的,原本打一道药就不管了,现在打了七道药。他每天都去看,12月中旬,芥菜已经长得绿油油的了,一尺多高,只等着收割,他才放下心来。这几天,他又找了个卖豆角种子的老板,准备摘完芥菜,就开始种豆角。他要让自己忙起来。版权声明:本文所有内容著作权归属极昼工作室,未经书面许可,不得转载、摘编或以其他形式使用,另有声明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