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国庆,我和弟弟一家,送母亲回了一趟外婆家,这是我蓄谋已久的行动。
我同旁人讲,三十多岁了,我从未去过外婆家,他们把下巴都惊掉了——这孩子也太可怜了。
母亲来自广西中部的一个地方,家境极其贫寒,又支离破碎,她十六岁左右的样子,就随着“人贩子”来到了玉林。这个“人贩子”也怪有意思,家里同样穷困潦倒,自己的老婆都是通过把妹妹和其他难兄难弟的妹妹交换而来。他把母亲带到玉林博白,“这个合适吗?”他问我母亲。
母亲摇摇头,太寒酸了。
下一户,“这个呢?”
母亲看到一个身高有一米七五的黑皮男人,许是觉得他可以保护自己,点了点头。那个黑皮男人就是我的父亲。这个“人贩子”心肠倒没有太黑,这个村子也是他的村子,后来我叫他爷。
几年后,母亲生下了我。外婆从千里迢迢的地方来看我,抱过我,可惜我还是个婴儿,不可能记得她的模样。
不到两年,母亲又生下了弟弟,她带着弟弟回过一次娘家。一讲起这件旧事,祖母总是说:“没带去之前,你弟弟多胖啊!一回来,瘦得皮包骨似的,你外婆那边太穷了,比我们这边穷多了。”
奶奶说的是实话,母亲正是因为家里太穷,父亲早逝,弱小的外婆保护不了儿女,常受土匪毛贼的欺负,一气之下,小小年纪就远走他乡。我不知道母亲是否怀念故乡,但能确定的是,她对故乡心有余悸。
妹妹上大学后,谈了男朋友,巧的是,正是母亲故乡的,她很抗拒,“那边太穷了,人又野蛮,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女儿怎么又进了贼窝呢?”好在妹妹的男朋友对她言听计从,人也老实,母亲这才勉强答应。
我念研究生时,同导师到母亲故乡出差,我特意询问母亲外婆家在哪里,我想看看外婆家那边到底如何。外婆在新千年的时候就过世,碰巧家里盖房子,四处筹钱,哪有钱回去奔丧呢?母亲一边帮忙建房子,眼泪一边滴滴地流个不停,我至今不忘。
十多年后,父亲母亲在北海种菜谋生。有一段时间,母亲心神不宁,说噩梦不断,怎么说都得回去“看”一下外婆,拜一下外婆。母亲回娘家后,同样种菜谋生的伯父看不过去,对我父亲说:“阿杨(我母亲姓杨)怎么那么不懂事,满地的青菜等着收割,偏偏这个时候要回娘家。”
那时我才十四岁,是个少年,可我已经懂得理解母亲,我跟父亲一起收割青菜。
母亲知道我要到外婆家那边出差,千叮咛,万嘱咐,说那边的人野蛮,晚上不要自己外出。我笑母亲,都什么年代了,不怕。想来母亲青春年少之时受过多大的痛,乃至儿子已经快三十岁了,她依然谈故乡色变。
嫁给父亲以后,母亲回过娘家,次数却不多。先走路到村头,坐车到县城,坐火车回到故乡,转车到乡镇,走上一段又一段的山路,母亲才回到娘家。父亲曾说:“以前那火车是烧煤的,我探头出去,缩回来,一脸黑。”
父亲爱赌钱,母亲最受不过,打闹不断。有时家里卖了一窝猪仔,碰上他们吵架,管钱的母亲一气之下,回娘家。旁人笑我父亲:“让你娶来路婆,让你娶来路婆,一窝猪仔的钱,又不见了吧?”故乡把从外地嫁进来的女人称为来路婆,说不上贬义,但也不怎么好听,来路婆哪有本地女子来得安全呢?你三大姑六大姨我都知道,你能跑哪里去?
母亲从未跟我们子女提过一点娘家的事情,我们都心知肚明——不要问,母亲不想提。
我和弟弟妹妹长大后,慢慢开始了解母亲,理解母亲。母亲松了口,慢慢告诉我们一点尘封的往事。
以前母亲总是一个人灰溜溜地回娘家,她嫁得怎么样?她过得还好吗?如果过得好,怎么总是一个人回来呢?
我工作以后,买车买房,弟弟成了家,妹妹也念了研究生,于是提议全家人陪她回一次娘家。我是一个极其讨厌虚荣之人,但正像《平凡的世界》的孙少平,在外过得再苦再累,也要寄钱回去给父亲,挖几孔新窑洞,要砖砌一个小门楼,让老父亲孙玉厚在人前挺直腰杆,站起来。我不愿意母亲再卑微得像蚂蚁,她可以骄傲地告诉娘家人,我没有死,过得挺好。丈夫爱我,三个子女,两个念了研究生,一个读书少了点,但也成了家,幸福美满。我希望母亲活得有底气,有尊严。我有这样的私心。
回到娘家后,母亲先去看望最亲的兄弟姐妹、叔伯婶婶。母亲指着前面一堆废墟,告诉我,那就是外婆的家。我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我不是想知道外婆家在哪里吗?喏~那不就是。多说无益。
我终究没能走进外婆家的门儿。
第二天要离开,母亲还想见见其他亲人。母亲在满是甘蔗的小路里辨认亲人的房子。这个是吗?好像不是。那个是吗?好像也不是。“我记得是这里啊!”母亲自问自答。有恶狗朝我们狂吠。
我和弟弟都有些生气,怪母亲为什么不提前跟亲人说,自己不记得路,无头苍蝇一样地寻找。
终于,母亲找到了亲人,互诉衷肠。
而后,我却后悔不已。母亲何曾回过几次外婆家?每个地方都巨大变化,我怎能苛责母亲不迷失?我为何不能多一点耐心?像儿时她曾经温柔待我一样。
母亲可能已经不记得此事了,可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2023年春 我和母亲在江西九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