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东星火

政务 2024-11-22 23:17 西藏

对于西藏，我只是个匆匆过客，唯有藏东大地上的点点灯火，辉映着天上的繁星，一直闪耀在我的心中，不曾黯淡。

雪后东达山

到西藏昌都采风，是在九月中旬。那时，中秋节刚过，昌都的天气转入凉爽，昼夜温差较大。白天还是烈日暴晒，夜间却已寒气袭人，让人仿佛置身两个世界，无缝切换。

昌都位于西藏东部，被誉为藏东明珠，实在是个景美人朴的圣洁之地，唯一的缺点就是氧气稀薄，我常有力所不逮之感，好在一切顺遂。

那几日，我们在藏族姑娘卓嘎泽西的陪伴下，奔波在昌都十县一区近11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每天起早贪黑，尽览雪域胜景。横断山脉在我们的车轮下一一后退，山脉中的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也被我们依次跨过。山道弯弯，盘旋往复，仿佛抒情的小提琴曲，带着我们徜徉于壮美的藏东山河之间。成群的牦牛不时现于途中，对奔驰的车辆视而不见，该漫步依然漫步，该吃草依然吃草。两边的山上，输电铁塔和银线十分醒目，它们从一个山头跳跃到另一个山头，跋山涉水，时而伴随我们左右，时而又隐匿山中，一路向西。而我们恍如一个个飞人，翱翔在无垠的藏东大地上，披星戴月，尽赏美景。那种飞翔的感觉，令人陶醉。

“昌都遍地都是美景，道路、电力、供水、通信和以前相比，都有巨大的变化。”泽西对我说。

泽西有一个很好听的汉族名字——林曦，她不仅人美，歌声也美妙动听。去年大学毕业后，她成为昌都市茶马文化旅游发展集团的员工，今年刚满22岁。每到一地，她就会向我们讲述当地的人文、地理和历史，像是一个知识渊博的小学者。

川藏公路由东往西穿过昌都的南部，把数不尽的美景串在一起，成为一串绵长的珍珠链。如美镇和东达山就是其中闪闪发光的两颗珍珠。

如美镇位于芒康县西部，横跨澜沧江两岸。川藏公路与澜沧江在镇上形成十字星形，看上去雄奇而瑰丽。我们到达如美小镇时正值下午，小镇一派宁静祥和。站在澜沧江如美大桥上，江水在脚下哗哗流淌，裹挟着大量的泥沙，从北方的山谷间迢迢涌来，冲刷着横断山脉深处的这道山壑，愈切愈深，愈深愈险，直至险成脚下汹涌的模样，望一眼都心有余悸。

这让我想起七年前的情形。七年前的八九月份，我曾两次涉足西藏，那时，走在如美小镇的街道上，机器的轰鸣声从澜沧江两岸传来，甚为惹耳。那是柴油发电机的响声，几乎每家每户都在发电。在藏东和藏中大地上，停电现象十分频繁，夜里更是无电可用，几乎家家户户都自备发电机，每遇停电，发电机的轰鸣声便响彻小镇，成为常态。正因如此，藏中电力联网工程才在川藏公路沿线全面展开，施工如火如荼，紧张而有序。

不仅如此，藏中电力联网工程还能为国家整体发展战略和边防安全提供电力保障，满足西藏中东部经济社会发展电力需求，提高系统供电可靠性和清洁能源外送消纳能力，扩大西藏主电网覆盖范围，保障川藏铁路供电，是一个利国利民的大工程。

就是在那种情况下，我第一次闯入了如美小镇，感受到了小镇的淳朴，也体会到了小镇的渴望。

却是不料，时过境迁，当我再次踏足这里，小镇的一切竟都变了模样，变得让人不敢与之相认，疑惑眼前的小镇并不是从前的如美。唯有身边奔涌的澜沧江和横跨两岸的大桥，依稀现出从前的容颜。

“它确实是如美小镇，只是最近几年变化很大，成了远近闻名的旅游小镇，你不认识它了也在情理之中。”泽西适时地对我说，“东达山也和从前不同了，还有时间，我们现在去那看看吧。”

东达山，好熟悉的一座山名，我的脑海里倏然闪现出一座风雪弥漫的雪山的形象。七年前的8月10日，我曾与它有过生命的交集。

那天下午，我乘坐线路包五标段施工项目部的越野车，逶迤驶过数不清的山路，抵达一座大山下面。年轻的项目经理告诉我，那座大山名叫东达山，山顶上立了一基铁塔，在藏中电力联网工程2738公里的线路中，为海拔最高的塔位，也是当时世界上500千伏输电线路中海拔最高的塔位。我们抵达的地方为东达山垭口，海拔5130米，为川藏公路中海拔最高的垭口，是藏东大地上一个重要的打卡胜地。

当时立秋刚过，没想到东达山竟然风雪凄迷，东达山垭口停了很多车辆，游客都穿了厚厚的棉衣或羽绒服，在风雪中摆姿势拍照。透过迷茫的风雪，隐约可见山顶上矗立着一座铁塔，岿然不动。我的目标不是垭口，正是那基静默的铁塔。

“我要爬山！”我对年轻的项目经理说，“山顶到垭口的直线距离目测不过一公里，垂直距离也只有165米，在我的生命中，还没有哪座高差如此小的山头令我望而却步，我一定能爬上去。”

“别看垂直高差小，因为塔位海拔太高，骡子和马都很难爬上去。您不要勉强，在垭口看看就可以了。”年轻的项目经理劝道。

澜沧江和如美大桥

我听说过开挖基坑、浇筑混凝土基础和组立铁塔过程中的种种艰难，这些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却还是坚持道：“你们都能把铁塔立上山顶，我空着手还能爬不上吗？”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你也太小看人了。”

可是，真爬起山来，却完全颠覆了我的认知。每迈一步都要付出千钧之力，气喘得厉害。山坡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根本找不到施工人员踩踏出的上山之路，时不时就会踩上滑石片，或掉进坑里。我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艰难地爬起来，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我浑身是雪，头发花白，运动鞋里灌满了冰凉。我不觉寒冷，只顾大口喘息着，将云雾喝进体内，融入滚烫的血液，把风雪吸入胃里，化作向上的力量，朝着山顶的铁塔，一米一米地接近。

经过艰难跋涉，我终于爬上了山顶，与褐色的铁塔并肩而立。风雪不止，铁塔巍峨，我仿佛看到无数个精魂凝聚在一起，旋转着，交织着，融入一根根型号各异的角钢和螺丝，构筑起那座顶天立地的铁塔。我热血奔涌，对着铁塔喊道：“独踞高峰，你这塔中之王并不孤独，你众多的兄弟都站在前后的山岗上，日夜坚守！”

话一出口，就被风雪吹散，无影无踪。我相信铁塔是听得见的，就连山下垭口车里年轻的项目经理也能听见。我仿佛看到众多铁塔高高地举起银线，东牵昌都，西连林芝，纵贯千古神秘的净土，点亮了藏区的万家灯火。

回望山下，川藏公路犹如一条黑色丝带，飘落在白茫茫的大地上。一只只甲壳虫缓缓蠕动，在团团涌动的云雾中蜿蜒爬行。那一刻，我心中的豪气油然而生。伫立塔下，在迷眼的风雪中掏出手机，拍下几张图片，再用冻僵的手指，缓慢地输入一个个文字，发出了一条图文并茂的微信朋友圈。七年过去，那条消息至今可见。那段文字是：西藏昌都东达山顶，藏中联网工程500千伏线路铁塔，世界海拔最高的500千伏线路铁塔，今天下午四点钟，在经历80分钟的艰难跋涉后，我终于抵达了这里……

那天，夜宿左贡县城，玉曲河流淌的声音响在耳畔。联想到施工的艰难过程，我夜不能寐，翻身起床，一口气写下了一首激情澎湃的百行诗歌，一个月后便作为朗诵诗，在央视的《我和我的祖国》栏目播出。

我的首次东达山之行异常圆满。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七度春秋。此刻陡然听见东达山的名字，我再次热血沸腾，骄傲和自豪之情充盈着心胸。东达山，在分别的2500多个日日夜夜里，你还好吗？

正回想着往事，汽车已绕过了几座大山，眼前忽然现出一条隧道，这是我以前不曾见过的。泽西说，那是觉巴山隧道，长约七公里，今年6月30日刚刚通车。印象中，七年前驾车翻过觉巴山，要耗费一个多小时，且凶险异常，让人提心吊胆。如今，汽车平稳地穿过漫长的隧道，用时不过十分钟，且安全快捷。

天色渐晚，我们终于驶入东达山所在的左贡县旺达镇。那段川藏公路正在翻修，车辆行驶缓慢。待到东达山垭口，早已夜幕四合，东西往来的车流，把山下的川藏公路变成了一条灯光的河流。车辆不便停留，我只能透过车窗，借助汽车的灯光和藏青色的天光向外看。

路边有一个三角锥形的标志性“建筑”，微型金字塔一般，上面竖写着“东达山”三个字，山名下面，横写着它的海拔。目光远眺，透过黑魆魆的夜幕，可见山顶上立着一基高耸的铁塔。它似乎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不见了漫山冰雪，山顶铁塔两边也多了几条银线，持续地为藏区人民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光明和温暖。

汽车从东达山垭口一驶而过，转眼便没入苍莽无垠的大山之中，我仍不禁回眸张望，却是什么都望不见了，大山已完全被夜幕笼罩。向下俯瞰，大山里隐隐亮起稀疏的灯火，恍如颗颗星星散落山间熠熠发光。

我知道，那些灯火源自藏中电力联网工程，从我攀登东达山的第二年就开始亮起，直到今天。那几日，我遇见的藏族同胞都告诉我，曾经家家户户都有的发电机，从六年前就再没有用过了。他们脸上的幸福溢于言表，脸庞上的高原红也恍如朵朵盛开的格桑花闪耀着光泽……

漫长的旅途中，泽西常用动人的歌声陪伴着我们，当又一个黑夜来临，我们在采风途中下车小憩，不经意间听见她惊喜的声音：“看，满天繁星，真美！”仰面望苍穹，果然看见星斗漫天，大大小小，密密麻麻，仿佛在开一场无声的晚会，煞是热闹。目光下移，眺望蒙蒙群山，亦可见灯火点点，仿佛就在眼前，又分明远在天边。那一刻，我恍惚了，分不清哪些是天上的星星，哪些是人间的烟火，仿佛我置身的不是令人生畏的雪域高原，而是剔除了喧嚣的天堂。这种感觉一直贯穿着我在昌都大地采风的日日夜夜。

闲暇时，我的脑海里常会浮现出昌都采风的一幕幕。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从我眼底滚滚涌过；横断山脉总想阻隔我的脚步，我却用目光一次次搭建起千里通途，奔波不止。当我刻意在写有“西藏”的巨石前留影，我知道，对于西藏，我只是个匆匆过客，唯有藏东大地上的点点灯火，辉映着天上的繁星，一直闪耀在我的心空，不曾黯淡。

（作者简介：林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力作协小说委员会委员，河南省电力作协副主席。出版过长篇小说《立地成塔》《红房子》、长篇纪实文学《挺进深蓝》、报告文学集《东达山上》等。）

本文刊登于中国妇女报10月8日8版

END

来源 | 中国妇女报

作者/摄影｜林平

责编 | 熊维西

审签 | 钟玲

排版 | 熊维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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