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历史 | 我所经历的“11·27”大屠杀

民生   2024-11-27 08:10   重庆  


今天,为您带来第三期


我所经历的“11·27”大屠杀


文 | 傅伯雍

1949年的11月27日夜,天已断黑,歌乐山上松林里狂风不停地呼啸着,蒙蒙细雨在夜空中飘洒,渣滓洞牢房阴森寒冷。自从和狱外失去联系后,难友们只能从特务的神色和行动上来判断当前的形势。牢门外昏暗的电灯伴着岗亭上敲击的竹梆声,不停地传入自己的耳膜。约十时许,随着梆声之后,吉普车、大卡车有三四辆驶进了狱外的煤坪。从车上跳下来的是一伙手持短枪和卡宾枪的特务,都是全副武装的刽子手。奇怪,这时特务办公室门外的电灯分外明亮,从楼上男牢房观察到的情况,通过楼板的“电话”缝隙传下来是:城里“二处”来了些武装特务,所长李磊(外号猩猩)和看守所长徐贵林(外号猫头鹰)这时也来了(因平时此二人都回家去了),而且都穿上黄色的军服,腰间还佩带了小手枪。这些特务在花园里紧张地忙碌着,平时少见的特务都来了,今晚这些人的突然来临,说明情况的特殊。同志们议论着,判断着,同牢房的小诗人史德端还兴高采烈地猜着说:“解放军莫不是打到綦江来了,为啥敌人这样忙乱?”老大哥刘石泉说:“天快亮,路更黑,要百倍提高警惕呵!”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研究敌特情况。忽然楼上传来“广播”:“特务们在外面办公室像是在开会的模样。”楼上、楼下每间牢房门口都派人在风洞密切注意狗仔们的行动,楼下的难友也以沉重的心情守候在“广播”口,等待楼上“观察”的结果。约20几分钟后,看守李福祥、余相柏拿着名单走进院内到牢房提人了。他们从楼上提走了陈俊卿、李明辉、唐慕陶、吕英;在楼下提走了蔡梦慰、古承铄、刘石泉、何柏梁、张泽浩等12位同志,刘石泉、何柏梁与我同牢房,分手时,老刘说:“天亮了,胜利即将到来,大家保重!”老何说:“山城解放了,我在安生公司楼上(他原是安生公司经理)设便宴招待同志们。”二人提着行李,从容不迫地走出牢房。

煤坪上马达响了,囚车疾驶而去。隔不多久,囚车又迅速开回来,特务们仍以“转移”为借口,把第二批、第三批战友相继提出牢房而去。

夜深了,同志们感到有些疲倦,有的眯着眼躺在被窝养神,有的仍坐在床边发表议论。站在风门值岗放哨的人,忽然传来消息:“特务在办公室外院坝烧毁档案文件。你看,火光透亮!”我亦挤到风门注视:在火光中,可以看见一群魔影在来回地蠕动着,特务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个不停,但隔得较远,牢房里听不到电话的内容。我打算脱鞋把冻僵的脚放到被窝中去,这时李福祥和余相柏提着钥匙又进院坝来了。他二人先到楼上一室把全室的人合并到楼下一室,然后又上楼把楼上二室的合并到楼下二室,依次合并到楼下六室。因提出去三批人后,楼上七、八室和楼下七、八室的人少了一些,敌人最后把楼上七、八室的全都合并到楼下七室。当时我是住在楼下八室的,我们便问:“你们合并干什么?”余相柏回答是:“今晚要办移交,请你们到隔壁七室去,这八室要关女犯。”随即每个难友都换上了自己入牢时穿的衣服,提了被盖卷来到七室,因此把楼下七号牢房挤得满满一屋,女牢一、二室的同志也被狗熊(李福祥)和余相柏押送到原来关我们的八号牢房了。走在前面的是胡其芬(胡南)和马秀英,接着是张静芳、陈继贤、李惠明等,她们都换上了整洁朴素的服装,在特务呵斥下,在呼啸的寒风中,缓缓地从我们铁栅门前走过,没有丝毫颤栗。左绍英抱着“监狱之花”,彭灿碧也抱着她不足周岁的婴儿跟在后面。两个孩子像是睡熟了,我看不到她们红红的脸蛋,只见两位年轻的妈妈脸上似有愁容,她们把孩子紧紧搂抱在自己怀里,生怕敌人抢走这幼小的生命。

合并完毕已是深夜两点多钟了,这时整个渣滓洞还有200多人,每间牢房至少有20余人,关我的这间楼下七室就有34人,关女同志的楼下八室也有30余人,然后敌人按下大铁锁,死死地锁住牢门。

一群匪徒手持美制卡宾枪冲入内院,分别站在每间牢房的风门口,立在院坝中的指挥者口笛一响,匪徒们一齐开火,顿时枪声大作,“嗒嗒嗒、嗒嗒嗒”不停地扫射,开始了震惊中外的“中美合作所”渣滓洞集体大屠杀。由于我解放大军进军神速,使得匪徒们分批屠杀的计划难以实现,所以提出三批枪杀后,便实行了这次集体大屠杀。

枪弹雨点般从牢门射进来!

“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口号声、歌声、夹杂着敌人的机枪声,响彻渣滓洞的上空。

拥在牢门口的同志已经牺牲了,有的来不及喊声口号就倒下了,敌人把枪管伸进牢房疯狂扫射。与我同室的张学云,成都中央军校毕业,是党派他打入虎穴的,驻扎过宜宾,当过连长。他一个箭步冲到风门口,把我掀入右侧死角,双手抓住敌人的枪筒,想夺去刽子手的卡宾枪,终因枪管下的子弹匣过长,被门的栅栏卡住了,拖不过来,他英勇地牺牲在敌人枪口下。在密集的机枪火网里,卢秉良、艾文萱、史德端等都毫无畏惧,高声痛斥敌人的残暴。牢房里枪声、口号声、咒骂声交织着,难友们纷纷倒下,鲜血从他们身上泉涌般地奔流着,脑浆涂地,子弹横飞;打得墙壁、床铺木板吱吱作响。尽管敌人机枪不停地扫射,但风门两侧的死角仍有部分人未中弹。

“停止开枪!停止,停止!”指挥屠杀的徐贵林向刽子手发布命令,同时嚎叫:“前面不准站人,一律到后窗去!快!快!”猫头鹰和刽子手们一齐拥到后窗,又是一声口笛长鸣,“嗒嗒嗒、嗒嗒嗒”,罪恶的子弹又从后窗射向室内。

“打倒蒋介石!”“中国共产党万岁!”“……万岁!”

又有一批同志倒在血泊中。

狂风暴雨般的子弹,并没有征服共产党人和为民主自由而献身的勇士,哪怕他们身负重伤,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也不会泯灭他们对党的赤胆忠心。

敌人的机枪继续扫射了一阵,直到歌声、口号声逐渐微弱,最后完全没有了。这时徐贵林又吹口笛,发布第三道命令:

“用钥匙把门打开,进屋去补枪,一个一个检查,不能放走一人!”凶残的敌人把门打开,端着机枪进屋来,瞄准一个人的头颅连放两三枪。敌人又回过头来,对准每个人的足部忙乱开枪。敌人在牢房中反复检查,逐个补了枪,已经牺牲的同志,身上又增添了无数的子弹孔,鲜血从他们赤热的体内汩汩地流出。尽管匪徒们如此残暴,但他们还是没能把牢中的同志全部杀光,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末日已经来到,心中充满着恐惧,手脚十分慌乱,所以能使少数埋在战友尸体中的同志得以幸免,我就是其中之一。雨点般的子弹从我的头发上、颈上、脚肚边擦过,尘土、砂石在身边飞舞,但我幸未中弹。

敌人逐室补枪后,徐贵林再一次命令:“快出来,锁门烧房子,没有杀死的,把他们全烧死!”匪徒们锁上牢门,把事先准备好的干柴,浸着汽油的棉絮、破毯,塞在前门、后窗、楼上走廊一带,然后又泼上汽油,纵火焚烧。立即浓烟滚滚,烈火腾空,整个渣滓洞成了一片火海。在烈火中,又有一些同志牺牲了,他们的身躯和被枪杀的同志的躯体一起化为了灰烬,但他们给我们留下坚毅的品格与无所畏惧的革命精神,他们在烈火与热血中得到永生。

这场大屠杀一直到黎明才结束。

松林坡大尸坑中的烈士遗体。

远处传来解放大军轰隆隆的炮声,这时猫头鹰徐贵林在院坝向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宣布:“每个人奖赏大洋五元,立即上车撤退!”

在牢房内执行屠杀计划的匪徒们撤走了,我从烟雾弥漫的火网中站起来,浓烟呛入肺部,呼吸急促,立即抽扯出床上的横木杠,猛砸着火的牢门。这时四室的孙重、五室的刘德彬、六室的萧中鼎等人都打破了牢门,向室外冲去。敌人从烧起的火光中发现有人冲出,又端着机枪回来扫射,一齐冲出来的有30多人,有的跑到围墙缺口处被杀死,有的跑到厕所里(敌人为了防止政治犯逃跑,厕所没有出粪便口的设施)被机枪击毙,重庆大学的张现华等19位同志就是跑出牢房后,过院坝时被敌人杀害的。

我冲出牢房后,即向平时劳动挑米的储藏室跑去,透过储藏室的楼板缝隙,发现下面有一条大水沟。这条水沟上通歌乐山,下通牢门外的小河。屋角放了一根挑米的扁担,我使尽全身气力,用扁担撬开楼板,便从这里跳了下去,还用屋角的破毯来掩盖住楼板的缝隙。在下水道屏住呼吸,正打算喘一口气时,发现楼板上有人走动的脚步声,我疑惑是敌人检查来了,提高警惕,立即从脚下摸了一块石头,这是我唯一的武器,想和匪徒们拼了。这时楼板上的人自言自语地说话了:“是哪一个比我还快呀!也逃到这儿来!”听声音是熟人,原来是隔壁牢房的难友刘翰钦,他在往常劳动时也留心了这条通道。我说:“你若不开腔的话,会挨我手头的这块石头,快下来吧。”这时天已大亮,我和刘翰钦在水沟中一墩大石头上坐下来,我们又惊又喜地拥抱着,仇恨的火焰在心头燃烧,朔风吹来人肉烧焦的气息。老刘说:“真不容易哟,我们几百人都被敌特枪杀了,只剩我们两人了,一定要争取活着出去!”“活着出去控诉敌人残暴的大屠杀!活着出去揭露敌人在‘中美合作所’的各种罪行!”这是我的回答。

我和刘翰钦在水道的石头上待了一天,外面的情况并不清楚。半月前又听说特区周围加强了警戒,除“内二警”之外,还有交通警察大队和特务连,歌乐山整个特区有很多人在防守。穿着凝血的衣服,蓄着长长的头发,白天出去,容易被敌人认出来,天黑以后,我们两人步出水沟,向歌乐山上爬行。拉着藤蔓,越过山沟,抓住小树,往山那边走,不识路径,走了很久才到山巅,在一棵大树下停步休息。刘翰钦说:“我们不能一同走,若被敌人发现,两人都会又被逮住。天亮后,分两路前行,敌人只能抓走一人,我们活出一个,好控诉反动派的罪行。”说罢,他从衣袋里取出一把牛骨小梳子,然后分成两段,他给我半段,自己留半段,并说:“你我是同生死、共患难的弟兄,哪一天解放了(当时不知道解放重庆即在眼前),我们碰头时,两截牛骨梳子吻合起来,我们兄弟的情谊会更牢固。”我们两人合计着:“老刘在江北有亲戚,他揣着木梳向江北方向前进;我接过这半截纪念物,向歌乐山那边的永兴场走去。在永兴场的白泥塘乡下,我有一个老同学的家住那里。很幸运,我越过歌乐山,来到白泥塘,老同学热情地接待了我,就这样脱离危险。

刘翰钦化装成国民党的逃兵,去江北亲戚家借了路费,然后回南充了。重庆解放之后,他当过小学校长,后来,他把木梳搞丢了。

1984年我在烈士陵园写《狱中斗争纪实》时,邀他来展览馆碰头,我们两人拥抱在一起,刘翰钦满头银丝,左眼失明,右耳失聪,我们抵足畅谈一夜。他问起我的木梳来,我说:“前年到这里搜集烈士资料,木梳被重庆市博物馆的林梅侠征集去了,它已成了历史的革命文物!”我告诉他:林梅侠专门写了木梳的故事,发表在《重庆日报》上,希望他去找来看看。刘翰钦非常后悔,自己的半截木梳不该丢掉,否则也进博物馆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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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   辑:雷   诗 胡亚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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