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月初一,村庄叫十来一儿。是鬼节。
村庄的鬼,都是村庄的人变的。人死了埋在山岗上,在月黑风高的夜里,偶尔有人半夜推窗,看到了村巷里有一个人影在晃动,他就是鬼。他摸着夜路回到村庄看看,就回到山岗上去了。他是村庄灵魂的一部分,并没有什么好可怕的。他可能是村庄某个人的曾祖父或是祖父,她可能是村庄某个人的曾祖母或是祖母。人离开了村庄,魂灵还在惦念村庄。这些人一辈子生于斯死于斯,乡村情感比我们还要浓厚。
村庄的人,与埋在山岗上的人最直接的联系,就是十来一儿到了,要给他们送去油馍,摆在坟墓前,让他们闻到油馍的香味。油馍是当年的芝麻油炸的,芝麻是秋天最芳香的农作物。送给他们油馍,就是让他们吃秋。后秋吃了芝麻油油馍,村庄一年的收成就进入了尾声。送给他们油馍,也是告诉他们,秋天没有了,他们在黄土里的一年,和村庄的人在黄土上面的一年,是一样的长一样的短。
过了十来一儿,天就冷了。这一天还要给他们多烧一些纸钱,让他们到鬼城去买棉花装被子或是装袄子和棉裤。魂灵们到了冬天也会冷的,村庄的人不给他们送去纸钱买冬装,曾祖父或是祖父的魂灵也会冻得瑟瑟发抖。细密的人,送纸钱的时候,还要送上几絮棉花,和纸钱一起烧了,魂灵们就不用到鬼城买棉花了。魂灵们享用秋天的丰稔,都是象征性的。因为他们的躯体是影子。
老日子里,村庄有块地叫十二亩,夏日收割了小麦,就种上了芝麻。秋后收割的芝麻捆子,五个七个堆放在一起,让秋后金黄的阳光晒干芝麻所。芝麻的果实叫芝麻所,芝麻躺在里边,就像是住进了招待所。芝麻所,就是芝麻的房子。一棵芝麻上有很多芝麻所,就构成了芝麻的村庄。芝麻所晒干了,就裂开了嘴。村庄的人们就拿着被单子铺在十二亩地头,掂起一个芝麻捆子,倒拿在左手里。右手拿一根捆子,敲着芝麻秆,芝麻就顺着芝麻所蹦到了被单子上。
这就是村庄一年一度最令人向往的农活腾芝麻。第一捆子芝麻腾到了被单子上,每个人就抓起一把芝麻,吹去碎叶和尘土,把芝麻倒进了嘴巴里。上下排牙齿嚼碎芝麻的时候,一个秋日的芳香弥漫于村庄每个人的口腔。腾芝麻那天吃芝麻,是秋后的吃秋,是天经地义的。队长吃,社员吃,就是到芝麻地里看热闹的孩子们也吃。吃了芝麻就是一年,谁也不会白白丢掉一年的飨宴。
傍晚,女人们用簸箕簸干净芝麻,装进席子箩头里。队长和几个男人挑着两席子箩头芝麻,过了秤倒进保管屋的晒墙里。十二亩地和二十亩地之间有一条小溪流,溪流上不知谁家的石碑搭建了一座小桥。生产队长站在石碑小桥上,摸摸腾芝麻的人布衫的口袋和裤子的口袋,嘴里不断地说:“腾芝麻,兴吃不兴装”。也有些人是赦免的,队长根本不摸他们的口袋,他们是村庄的地富反坏右,相当于村庄的黑五类。队长蔑视地说:“他们被斗怕了,他们不敢,他们免检”。我属于村庄黑五类的娃子,我也属于免检之列。以至于形成了习惯,不是我自己的东西,我不会拿走。就是属于我自己的,被遗漏了或是被遗忘了,我也不会去争竞。我总想某个蝇头之利,无外乎村庄秋日一把芝麻而已。装回去裤子的一口袋,也是吃不了一辈子的。
村庄里有座老油坊,秋后油匠们就忙碌了。他们炒芝麻,碾芝麻,包芝麻,把芝麻装进油槽里,然后举着油锤夯挤油的油尖。随着油尖越挤越紧,芝麻油就小溪一样流进了油缸里。秋后榨芝麻油,一个村庄都是香的。早上起来上学,经过油坊,孩子们都要到油坊里去看一看。油匠就把挤过头茬油的麻枯掰出鸡蛋大的块子,每个孩子一块。舌头舔舔头茬麻枯,口腔都是香的。几个孩子把麻枯掰成很小的块子,一班同学每人一块。一个早上,孩子们小心翼翼地吃着麻枯,就把一个秋天吞没了。
十来一之前,村庄每家的女人们都拎着一个自家的油罐子到油坊分香油。母亲拎着香油回来,放在案板上,就说:“去薅两棵萝卜回来,调碗萝卜丝,试试香油香不香”。香油也是有天年的,某一年的芝麻打出来的香油很香,某一年的芝麻打出来的香油不是很香。母亲说:“老天爷啊,他让芝麻香就很香。老天爷啊,他让枣树结满枣,那一年就是大年。他让枣结得稀拉拉的,那一年就是小年。”大年和小年,就是天年,谁也没有力量去改变天年。我三楼的花盆里,某一年所有盆子长出了灰灰菜,某一年都长出了节节草,这也是天年。没有人力所为,生命们却吃惊地兴衰一致,这就是天年。
十来一儿前一天夜里,是要炸油馍的。一年一度的新鲜芝麻油,让村庄每一户人家的院落里都飞出了浓烈的香味。炸油馍之前,母亲炸出来的第一锅油馍,里边有一个块子夹出来的很想人型的油馍,一根红线拴了挂在厨房的门鼻上,相当于一个门神在守卫着厨房。村庄老说在十来一儿炸油馍的时候,会出现鬼喝油。忽然油锅里的油就没见了,就被鬼喝干了。这个挂在门鼻上的人型油馍,就是镇鬼的。村庄的鬼门,和村庄的人们一样,也在期盼芝麻油炸出来的油馍。他们一旦回到村庄,看到了门鼻上的门神油馍,就知道油馍快炸好了,自己也就可以吃油馍了。每家自己曾祖父或是祖父变成的鬼们,就回到山岗上去,等着给他们送油馍了。
油馍炸出了十几个,女人们还在炸油馍,男人们就㧟着一竹篮油馍,到山岗上送给离开村庄的人们。他恭恭敬敬在坟前铺一张火纸,把油馍摆在上边。跪下来一边磕头一边说:“老爷老奶,起来吃油馍了。爷爷奶奶,起来吃油馍了”。年纪大一些男人,父母也去世了,也睡在山岗上,他就给父母亲磕一个头说:“爹妈,你们起来吃油馍了”。然后点燃纸钱,增加一点仪式感。等待纸钱燃烧殆尽,男人就把油馍拾到竹篮里,㧟着回家了。这些贡品油馍,最后还是被村庄的人们吃掉了,山岗上的鬼门吃的是个意思是个心情。油馍们跟着村庄的男人们,原路返回了。
老日子里,十来一儿炸油馍的晚上,天空忽然会飘下几粒雪花,冷冰冰地落在男人们的脸膛上。吃了十来一儿的油馍,就要把秋天送走了,冬天就大摇大摆走进村庄里来了。日子过得好的人家,十来一儿炸了油馍,还会像东北大锅菜那样,炒烩一锅大肉萝卜菜,一只手拿着油馍,一只手端着一大碗大肉萝卜菜的时刻,就是一年里很高光的时刻。我们家日子还是不错的,十来一儿总要有一锅大肉萝卜菜。老日子里,芝麻油很香,油馍很香,大肉萝卜菜很香。很多年后穿过尘封的岁月,还会飘摇到跟前。
村庄里有个很文化的人,叫王泽三,会编写村庄老民谣一类的歌谣。有一首《十来一儿》,还上过县里油印的文学刊物。他笔下的十来一儿,带着浓烈的乡村情感,也带着一些人世上的乡村温暖:
十来一儿,油渍渍儿,
家家户户香喷喷儿。
先拾一篮贡祖先儿,
再撇一篮走亲戚儿。
我没有见过王泽三,但是这首歌谣,让我看到一个文雅儒雅的王泽三。我想,一个村庄有一个王泽三,绝对是很有必要的。一个村庄有一个文雅儒雅的人,也是很有必要的。
村庄种芝麻的十二亩地和二十亩地还有一块十三亩地,现在连成一片了,也不在种植芝麻了。老油坊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也扒掉了,再也没有油匠举着油锤打芝麻油了。村庄的人们生活不是种植的,也是购买的。十来一儿回到村庄,再也闻不到老油坊芝麻油炸油馍的醇香了。如今有人怀念村庄,怀念的可能就是那些种植的生活。就是有钱,也不能购买村庄自己种植的生活了。
十来一儿,我怀念乡村曾经有过的种植出来的生活,也怀念那个未曾谋面的王泽三,他的老民谣里的温暖,依然会温暖我的乡村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