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暑假接待来大理避暑度假的朋友跟家人,跟他们中的青春期的小孩接触了一下,发现他们有问题——沉默、麻木;相比8090后青春期的叛逆,这些10后孩子显得太“躺平”了。
作为资深i人,很快观察到这些青少年身上许多闪闪发光的特质,他们跟我们那时一股无知勇猛不同,他们既天真又通透,对自我非常坚定、对世界有清晰的认知,让成年人都相形见拙。
在跟他们以及家长接触的过程中,我慢慢察觉到一些迹象:为什么这些孩子的性格特质、连同青春期本该迸发的一股激烈的生命力,都齐齐被摁在地上,导致抑郁高发、休学率飙升。
在2024年暑假结束时,我带着这些观察与思考,来到大理小岑村「煦禾计划」休学复学营地,见到创办人——年仅21岁的摘摘。
摘摘14岁重度抑郁,经历休学、复学等一系列历程,2022年跟妈妈来到大理,创办了休学青少年营地。在如今的摘摘身上,我一边为现代青少年表现出的理智、清晰、坚定感到高兴跟骄傲,同时一边也为他们面临的社会与家庭处境感到十分痛心。
作为一个写作者,透过摘摘的表达,我看到来到大理寻求“疗愈”的无数“问题家庭”背后具有的共同的社会性与时代性,因为——Story is just data with a soul.
摘摘今年21岁,她在14岁被诊断为重度抑郁和焦虑后休学,9个月后复学;之后探索过多种教育形式(体制内公立教育、创新高中、国际学校、Homeschool在家学习),高中阶段参与过多个PBL项目制学习和学术项目;19岁时决定先不上大学,在教育&疗愈领域工作和探索;喜欢摇滚乐、哲学、性别议题、电影、徒步……
摘摘 工作/生活照
Ying:你跟妈妈为什么选择在大理做营地?
摘摘:是我妈妈先在做这个事情,我中间加入进来。我14岁的时候从北京一个比较好的中学休学,同年级有很多孩子都休学了。我复学后,有几个年级里的孩子还在休学,住院吃药,非常严重,他们的妈妈就找到我妈妈,问我怎么回到的学校,就这样通过一个一个家长的介绍,她开始有比较大范围的分享,开始在线上做休学家庭相关的课程。
从2020年开始,她一直想在北京落地一个这样的休学复学营地跟中心。到2022年暑假,我来大理玩,跟她建议说,大理可能比北京更合适,自然风景更好,也有很多创新教育的土壤。
当时正好在思考未来人生的选择,想立刻做一件能对他人产生影响的事情,而不是去上大学,也评估了一下自己,觉得不是必须要上大学才能有做事情的能力。
最开始看了一些在云贵川、广东的教育相关的NGO组织,但考虑我的比较优势,还是在休学青少年这个群体,所以从2022年10月份开始,就一直在主导和推进「煦禾计划」的休学复学线下营,一直到现在。
「煦禾计划」营地
Ying:学员一般是什么群体?
摘摘:来找到我们的家庭是从全国各地来的,他们的孩子可能上到初二初三或高一(最近有更低龄化的趋势),突然不去学校了,家长就会密集地在网络上搜集“休学”相关内容。他们通常会先在网上看到煦禾的文章,如果认同我们的理念,可能会参与线上家长课或者和孩子一起来营地。
Ying:这些家庭有什么共性?
摘摘:主要都是一二线城市的中产家庭。这之中有一些高学历的父母,例如高校教师,自己做生意、开公司、或者大公司的中层,他们对孩子的教育非常关注。
这些家长长大的叙事是——考好的学校,就能获得好的生活,但对于现在00后的孩子们,价值体系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比如他们觉得在网上做个直播、做网红,人生就不愁了。父母或老师说的,考好大学、就能有好工作、就能赚到钱这个叙事在他们看来已经不成立了。
Ying:暑假期间见到一个朋友的侄子,就跟你说的状态完全一样——中产家庭,上国际学校、躺平。这孩子跟我说:现代社会阶级已经固化了,我现在能好生躺平,守住我爸的资产,就是赢了。我不知是夸他太通透,还是遗憾他太早放弃自我探索。
摘摘:很多孩子在青春期的时候说出这样的话,还是带有对于这个社会跟世界的悲观,没有找到很强的动力。对我们来说更重要的是孩子对世界有热爱,对社会有兴趣,在他做出某个选择的时候是非常自洽的,可以不以创造财富的目的去工作,但仍然要有热爱的事情。
如果孩子在思考及在经历很多事情过后,做出“躺平”这样的选择,我觉得也是挺好的,只是家长不接受,这才使它成为问题。
「煦禾计划」营期课程中
Ying:这些家庭中出现最多的问题是什么?
摘摘:家庭中出现最多的问题和现在社会体系的很多问题比较相似。我们接触的家庭都是已经休学了的,这些家长会有些心理,例如说太过于焦虑、对未来太担心,不允许孩子从主流升学体系里面掉队、不允许孩子停下来,不允许孩子有他们不理解的想法。
其次就是价值评价体系单一,例如00后,05后喜欢二次元,亚文化,喜欢各种各样很小流派的艺术、影视,以及越来越早开始探索自己的性取向等,这些都是60后、70后家长比较难理解跟接受的,于是这两代人的代际问题就显得格外的大。
Ying:这其中是否有时代性?
摘摘:在这些父母身上确实会看到一些时代性。
比如说很多70后妈妈,她们其实没有机会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生孩子。但是当他们生的孩子又经常会问:到底为什么要把我生到这个世界上,这个问题对这个妈妈本人的这一生、或对很多事情的信念都是一个极大的冲击。
因为很多母亲从结婚、怀孕、到孩子出生,都是一直报着对婚姻是后悔的态度,在孩子养育过程中,母亲自己也没有感受到一个家庭该有的一个就是幸福的感觉,只是去完成一个结婚生子的任务等,会看到这里的时代性跟社会性的东西。
Ying:孩子的问题还是家庭的问题。
摘摘:很多60、70后家长出生的环境本身忽略对情感、情绪的表达,他们的青春期成长期也是中国现代化进程加快的时期,读好学校、成家、立业,是一个标准的城市化模版。这样的婚姻关系之间,爱没有办法表达、没有办法流动。
很多时候孩子来我们这儿想让我们劝他们父母离婚,他觉得父母是非常不相爱。可当你再听他们父母的讲述,就会明白他们其实非常关爱、照顾彼此,只是他们的感情表达方式让孩子觉得父母是对立面。比如明明就是关心,但是要每天在家里面通过争吵来表达。
更成熟一些的人能明白其中的感情羁绊,但孩子没有办法理解这么多,他只觉得,一家人好好说话,让对方很高兴,才是爱的表达,
所以很多时候我们对父母做的比较多的一个工作是让他们把正向的感情直接表达出来,让孩子感受到家庭中的爱意流动。
Ying:这个问题我感同身受。
那个时候我20岁左右,爸妈经常吵架。有一次他们抄完,我们吃饭,我在餐桌上问我爸:你们怎么不离婚?
我爸当时气到去我房间把我电脑手机IPad什么的全砸烂。我跟我妈怕的不行,不愿回家,就两人一起出去广西桂林、阳朔旅游。那时候我已经谈恋爱了,用当时男朋友对我的方式照顾我妈妈,那个旅程快结束时我突然顿悟了一件事——原来我觉得我爸照顾不好我妈,所以在试图取代爸爸的位置,接着理解了爸爸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情绪。
那次之后我就非常少干涉他们的关系了。我妈再跟我抱怨说我爸怎样怎样,我就拒绝,说你们的关系你们自己处理,我只是你女儿而已,有问题自己找你老公去。然后就没再听到他们有什么问题了,他们的关系近年也越来越好了。
摘摘:是的,这是很聪明的,很智慧的做法,孩子介入到父母的关系里面,大家都会很痛苦。这很普遍,大多数家庭解决冲突的方法是创造一个特殊的三角或一连串的三角——父母在感情上互相梳理,在极端的孤独之下,连累孩子也过度介入他们的挫败情绪中。(参考Augustus·Napier《热锅上的家庭:家庭问题背后的心理真相》一书)
Ying:一个一个的家庭问题就是社会问题的缩影。前几天看一个美国心理学家的TED演讲,说:Story is just data with a soul,故事是带着灵魂的数据。
摘摘在成都做分享
作者Ying:营期只有一周,这样短的时间,对家庭有些什么样的正面影响?
摘摘:《热锅上的家庭》一书中提到,家庭是个小型社会,有其社会秩序及规则、结构、领导、语言、生活风格及精神内涵。同时小家庭有与社会系统接触的需求,而我们营地就是正是一种社会系统。
我们观察很多来营地的家庭,很多“问题孩子”,来到营地之后“问题”就弱化了。愿意来到营地寻求“疗愈”的家庭,表面上会承认他们以往的生活模式至少在目前是失败的。他们生活的规则、秩序和一致性正在或即将瓦解。但家庭也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想改变。
比如家庭成员中,有些青少年因为家庭中互动的方式,已经非常封闭、对于外界有很重的担心和评判,他来到营地后,他需要时间观察,一旦他决定跟我们交流、敞开心扉,很多问题就已经放下。青少年的诉求,很多时候就只是简单地渴求理解和看见。反而是其中映射出的家庭问题显得更复杂更微妙。
之前我们做一个月的营,结束的时候,所有孩子都不愿意走。但是我们取消了下一个月,把他们都推回家里面。所以大部分孩子还是需要回到原来的环境、接受原来的挑战,再去跟家长碰撞。
所有的家庭都生活在压力中,我们社会里的压力也很多,一般来营地的的家庭所承受的压力早已超出了负荷。生活本身就存在压力,这是恒久不变的事实。
在现代化的高压(鸡娃)教育体制中,极少数的家长有能力、有意愿脱离体制、让孩子走创新的教育成长路径,这毕竟不足够普世,它有很多成本,无论是经济上还是认知上。对于大部分家庭来说,性价比最高的路还是中考,高考,上大学。所以并不是说大理是一个世外桃源,家长带孩子来短期地“疗愈”之后,一切问题就解决了。
「煦禾计划」营期课程中
Ying:这些“问题孩子”们都在思考些什么?
摘摘:很多孩子不仅面临家庭关系的问题,还有学校的问题。包括学校里的霸凌事件、师生之间的公平性等……对于他们看到的社会现实和他相信的东西之间,是非常割裂的,这让他们处于一个极大的不自洽当中,情绪无法消解,所以学习、生活都停滞下来,外显的表现就是“躺平”。
Ying:人的本能在对抗周遭环境。
摘摘:对,就是很本能的。很多青少年在营地会跟我们探讨教育体制、性别相关、社会相关的问题,我们会试着引导他们看到这个社会、历史的更大、更长远的视角,而不是归因到一个个同样无力的个体。
其次是许多青少年在面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时的想象力有限,我们会通过一些非典型成长案例告诉他们这个世界其实有很多生活方式可以选择,把他的眼界打开。
孩子们在一起玩桌游
Ying:小孩真的有这种能力去理解吗?
摘摘:绝对是有的,他们有很强的求知欲。或许并不能在当下立刻理解,但是教育就是种种子嘛,未来某一天也许会发芽。
我觉得青少年的情绪障碍,和成年人挺不一样的,很多青少年他们其实都有很强的生命力,虽然有时候表现的没有,但其实都有,就只等一个展现生命力的契机,他是很愿意抓住的。
小孩本身是具有很高的开放性的,但“问题父母”很多时候做的就是去打压、去收窄这种开放性。
这里需要做的是两个功课——一个是父母有没有给孩子营造可以表达的环境,这就要求父母有足够的开放性;另一个是孩子没有足够勇气去表达,因为有太多失败经验、太多创伤。这个创伤的疗愈也是特别重要的一个部分。
Ying:感觉好揪心啊
摘摘:很多时候是确实挺为这些青少年的处境感到绝望。
这也算是做「煦禾计划」过程中一个比较大的挑战。一方面我自己亲身经历过,大部分时候都能立刻调取出我切身的感受去共情理解这些孩子的情况,但另一方面,工作需要我对这些痛苦的情绪脱敏,才能去处理这些孩子们遇到的情绪跟问题。
摘摘的信念
滑动查看
Ying:孩子如何被疗愈?
摘摘:就是拿回主动权。
我们之前有一个家庭,孩子不太敢跟父母表达他的想法,因为在小的时候遭受父母比较粗暴甚至暴力的对待,肢体冲突、打骂呀,所以到青春期的时候,是一定不敢跟父母表达的。
这个孩子心里已经给父母判了“死刑”——觉得父母怎么都不会改变,不可能跟跟他达成一致。
但他的父母现在来到我们这儿积极寻求改变——他们有意愿修复关系,但没有足够能力去修复,因为他们自己的社会化过程中的问题还没有被关注过。
这时我们也不是要把父母的创伤彻底疗愈好,而是要把家庭沟通的管道疏通,因为每个家庭都有独特的互动模式,几十年的思维方式和习惯不一定要完全改变,但最好可以支持孩子的发展和成长,而不去造成阻碍。
所以我们会反过来跟这个孩子聊,告诉他:父母确实是愿意做一些妥协,但因为能力不够,没办法做到他期待、比较包容的父母的样子,在这种情况下,他可能不再期待从父母那里得到多少感情上的流动,只需要在很多结果上跟父母达成一致、让父母站在他这边,再慢慢去让情感连接上,就可以了。
比如在一些评价标准不一样的事情上,孩子认为去一个漫展对他是好的,父母认为是不好的,这个时候就需要孩子去沟通,漫展对孩子成长的意义,让父母愿意出去漫展的路费。需要孩子不断做策略的调整、去沟通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要不然就是僵持在家里。
Ying:对孩子的要求太高了,很多成年人都未必有这种能力做这种表达。
摘摘:是的。他自己现在蛮有生命力。
对这些孩子们,我的标准是生命力,愿意向外界冲击、跟外界对抗,不管是他的表现形式是正向还是负向的,我觉得都是很好的事情,不是被动地逆来顺受、黏在家里没有办法走出去。
Ying:你说到生命力这个词我很有感触,今天来见你之前听另外一个朋友偶然说起我们一个共同朋友,在一个多月前自杀,我被震惊到了。他的生活条件很好,平时社交、生活状态都正常,现在想起来如果有什么不对劲,那就是他对什么都反应平平——缺少生命力。
摘摘:对,小孩子叛逆,恰恰是很有生命力的表现。
煦禾小院
Ying:孩子非常叛逆的家庭会有什么表现?在营会结束后,这些家庭会有什么进展?
摘摘:普遍来讲,这些家庭从我们大理的营地回去之后,亲子关系的改变都是非常大的,其次是70%的休学孩子回去之后都会复学,大部分会回到原来的学校。
很多孩子从回到家庭之后,会表现出来一个很有趣的矛盾。比如他在营地时可以有机会展现一些想法和特点,回到家里面就开始表现出一些“叛逆”的行为,比如说要去染个头发、打个唇钉,或者跟父母的沟通不顺畅,发了个脾气等~其实就是非常普通的青少年叛逆,但这种时候父母就觉得他的“躁狂躁郁”更严重了,马上要带到医院诊断、吃药。
孩子们的生命力,有时在家长眼里会被认为是有各种各样的问题,这对小孩的处境来说其实挺难的,还没办法经济独立,要受父母的压制,有些青少年就会彻底丧失希望,他们跟父母的沟通一再碰壁,就觉得算了,在家里面就这样躺一辈子也可以。父母的不理解是孩子成长探索中的一个严重的障碍。
其次是会有一些更严重问题的亲子关系,比如孩子之前去了其他的受到比较严格的青少年军事化管理机构,二次创伤比较严重。这种状态的家庭从我们营地回去之后也会有比较大的改善,但是并没有那么快的复学;
还有一部分学生是不愿意回到原来的教育体系里面,希望探索一条自己的社会化道路。他们回到家之后,跟父母的关系会缓和下来,但还需要父母更具有开放性,让孩子有空间自主探索未来生活的无数可能性。
“两年前我决定不上大学时,心里有许多对这个世界的担忧,也坚定认为自己就是生在一个不那么好的时代,面临着诸多社会性甚至全球性的问题(教育领域如教育公平、评价体系单一化、儿童青少年的精神危机与神经多元等),所以要立即投入一份利他事业,用行动来缓解自己的焦虑和失语。
现在,我即将要进入我创业的第三年,在这段时间里,我遇到了许多珍贵的同路人,大家都在以各种社会创新的方式,在自己的领域中「做一点是一点」。其实人类面临的挑战从未消失,而那些将理想付诸行动的人们,才是真正的生生不息。如罗莎卢森堡所说,我也想做一个和生活一同前进的人。”
通过播客找到摘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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