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随风(一)___读书无用论
我时常做一个重复的梦。上课铃声在晨雾中回响,我呆若木鸡地凝视着那高耸着的围墙。我知道,铃声一响,校门就会关上。想从值日老头那双公事公办的眼皮下遛进学校几乎要比登天还难。眼前这堵高墙,并非阻拦了我求知的欲望,而是让我与墙内的同学玩伴,天各一方。我感到孤独,我想回到他们身旁。倒退两三步,屏住呼吸,向前冲刺。伸展脚尖,轻盈且熟练地交替踏在墙墩与墙面的夹角上。抬起双臂,张开十指,试图攀住墙头。但是,这一次失手了。还没看到雾中校园的景象,似乎就被人扯了一下裤角,除了掌心上湿滑的晨露,我什么也没有抓住。身子在下坠,下坠,身下突然变成了无底深渊……然后,我就会在恐怖的嘶叫声中惊醒过来。一阵清风袭来,冷冷地吹在我面颊,往事历历在目,就像夜幕下的露天电影一样。
事实上我在中小学那个时代,从来没有出现过梦境中因上课迟到,翻墙进学校的场面,翻墙逃课却是常有的事。80年代初,命运多舛的华夏民族刚才走出浩劫的阴霾,读书无用论的流毒仍未消弥。尤其是在国有大中型企业里。厂矿子弟几乎已过上了吃饱穿暖的生活。看病有职工医院,吃饭有职工大食堂,老人过世,厂里还有自己家属专用的殡仪馆。父母若是企业的双职工,子女可以双双抵职进厂,即使家里的孩子太多,没有那么多抵职的岗位,厂里也能开办生活服务公司、劳动服务公司等等大集体单位,将无业子弟一把收进厂里。读不读书关系并不太大,就算是寒窗苦读分配来厂工作的大学生,与一般的工人待遇也相差无几,在那个年代,大学生其实也很满意,因为他们大多是从饭都吃不上的乡下,勤奋学习,然后混进大型国企,捧上铁饭碗,己经算是祖坟上冒烟,谢天谢地了。能提干的,少之又少。在国企,提干主要还是靠人际关系,而非文凭。
既然读书没什么屁用,那读它干吗?去学校又为了啥?对于少不更事的我们来讲,校园最大的乐趣就是有帮子同龄的孩子们,整天可以厮混在一起。我们背着大人一起抽烟、一起喝酒,结成一伙称王称霸,打架斗殴。那时学生没个学生样,老师也没个老师的样,学校更没个学校的样。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批判斗争”的风气尚存。老师学生之间谩骂打斗的事情也常发生。任意侮辱人格的事情更是比比皆是。记得我哥小学三年级那会,因为上课不守纪律,窃窃私语,被班主任老师给揪了出来。为了惩罚这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老师在他的脖子上挂了一块大大的牌子,上面赫然写着六个大字和一个感叹号:“上课讲小话犯!”,并且在黑色毛笔字上划上一个红叉叉,就像即将处决的杀人犯那样。还要我哥低头认罪,弯腰站在学校的操场上示众。
我哥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据说他出生那天正赶上我妈这一派“红造联”的死对头,被他们称为保皇派的组织成立誓师大会。听大表姐说我爸当时就是属于那个死对头保皇派的,我哥的生日,也是那个保皇派组织的代号:“1125”。十年浩劫中被打死的最多的就是造反派,于是就有人开玩笑说我哥是武斗中的冤魂转世投胎。以后的事情来看,他也确实有几分“造反”精神。
但那年我哥年龄实在太小,还不懂得反抗,也不明白什么叫人格,只是觉得挂牌子示众不是那么好玩,还要低着头,不准讲话,也不准到处走,就像是待宰的羔羊。几年之后,等我们个头长得和老师差不多高了,羔羊也会成为恶狼。再过几年,就算是一把上了膛的手枪抵在他的头上,他也毫不畏惧。决不低头。
八十年代初,我所在的厂矿子弟学校有一系列的现在看来非常荒唐的教学方法。首先是留级。也就是让那些成绩比较差的学生重读,初一留级生,就意味着要再读一个初一。我不明白学校的意图是什么,但对于我来讲,留级不但是件丢脸的事,更重要的是失去一批从小学一直同窗多年的老朋友,铁哥们。虽然还在同一个学校,毕竟不能朝夕相处了。而新的班级里,都会是比我小一岁,矮一头的毛孩子。我不屑与他们玩耍,他们也都会用异样的眼光来打量我,既害怕,又厌恶。
除了留级以外,当年我们的子弟学校还有一个奇葩的教学方法,就是把成绩最差的学生集中在一个班集体。每个年级设一个这样的“集中营”,没有一个额外的称谓,孩子们都习惯叫它“降级班“,因为这个班级的学生全部都是留级生。不折不扣的差生集中营。至今我仍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不满十四周岁的儿童分门别类?难道是要把我们这些“坏”孩子、“笨”孩子统统送进焚尸炉里?变成人渣?……还是要集中优势兵力,让大多数学生不受干扰,在高考中取得好成绩?
事实上,当年的这种法西斯式教育方法并没有让集中营外的孩子们的成绩得到提高,我们学校高考仍是常剃光头,据说此后不久就撤销了普通高中部。而那些落入集中营中的“坏”孩子们,不但没有人抱怨,还觉得是一个惊喜。因为留级的苦恼是失去了同龄的玩伴和遭受到小毛孩子异样的目光。现在好了,在“集中营”里,同龄的玩伴又聚到了一起,这一次不像是降了一级,反而觉得跳了一级,全班几乎都是同龄人。异样的眼光无迹,洋溢起的是一种“大江日夜向东流,聚义群雄又远游”的欢乐气息。
以前我们一个班的几个坏孩子一起捣蛋,现在是一个年级五个班的坏孩子集中起来一起捣蛋,破坏值瞬间爆表。
那年夏天,我们学校来了一个身材瘦小,皮肤白净,文质彬彬,带近视眼镜,扎着两个小纠纠辫,穿着暗红色格子衬衫的英语老师。与其说她是个老师,还不如管她叫小姐姐,估计也是刚刚走出师范学校的,年纪顶多也就十八、九岁吧,尽管也比我们年长六、七岁,但是个头比班上大块头的男生还要矮。她第一次走进我们的教室便异于那些冷冰冰的铁面班主任,用甜美而且真诚的声音,亲切地呼唤我们:同学们好!并且还做了一番自我介绍。集中营的孩子们回馈给她的是,哄堂大笑。
这个小姐姐不但在讲台上温文尔雅,课余时间她还会走进孩子们中间热情与我们交流。记得有一回她带我一起在学校的操场上散步,谈心。她对我的英语成绩很不满意,说学好英语有多么多么重要,这是世界语。现在改革开放了,外国有很多先进的技术,现代文明值得我们学习。让我多多努力,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她替我义务补课。我吓得连连摇头,上课都像是坐牢,还要补课简直就是要我的命。外国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四大发明”,崇洋媚外!我心里暗暗地骂道。
她又对我讲,你喜欢打架,听说还在练武术,是不是可以去体校练习拳击。还有击剑也是个蛮有前途的体育竞技项目,她有个同学是男子花剑项目业余教练,如果我喜欢的话,她可以介绍我去认识。
她讲得并不是我喜欢听的话,但是很亲切,很真诚。尽管我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我也可以感觉得到。不过我当时认为拳击,屁用没有。还是我们中国功夫最厉害,电视里,一个八卦连环掌,可以打得外国那些傻大个拳王屁滚尿流。花剑是什么玩意,当时我还头一次听到。有花有剑看上去似乎很美,但总之也不会是青龙偃月刀的对手吧。
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与自己的老师在除教室和办公室以外的场所,谈学习,聊人生。只可惜,当年那个七懂八不懂的顽童,并不理解老师的良苦用心,也没有丝毫收敛住任性与调皮。此后的一节英语课堂上,有几个哥们闹翻了天,闹些什么我也不记得了,无非就是交头接耳讲小话,将前排女生的长发用图钉按在后排的课桌上之类的。小辫子老师呵斥不住,被我们气得站在讲台上流出了眼泪,然后扭头冲出了教室,哭泣声随风飘进教室来,教室里静默了几秒,然后便是一片欢呼雀跃,轰一声炸出了窗外。
现在回想起来,小辫子英语老师当时应该算是一位热爱教育事业,满怀教书育人理想,难能可贵的优秀教师。当年那场闹剧,事也不大,鸡毛蒜皮,老谋深算的教师随手就可以摆平,将出头鸟赶出教室即可,罚站也行。但小辫子那时还没有这些“武功”,没有揪出捣蛋鬼来,却把自己给气了出去。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这个厂矿子弟学校里,老师对付学生的方法还是挺多的。随着“文G”的臭气逐渐散去,给学生挂牌子示众的事情已经绝迹。但他们能设立差生集中营,还可以树差生典型。从初一到高二,五个年级,近两千名学生。每个年级选出一个最差生,组成全校最差生五人家长小组,办学习班,定期召开家长会。听我妈讲,有一次开会,校长质问教导处主任,五人组怎么只有四个家长来参会?教导处主任俯在他耳边说道:王副厂长家老大、老二占了两个名额。
如果说办家长学习班,还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可以督促家长加强教育。那么任意给学生停课,那就算是破罐子破摔了。我不记得我被停课了多少次,反正我家也无所谓,只要别在学校打架斗殴,没有人上门告状索赔医药费就好。但有的同学家里是很在乎的,让老子知道被停课,会被打得鼻青脸肿。还好,因为被罚停课的学生实在太多,班主任老师也没空跑上门去通知家长,手机尚未发明。于是滑稽的场面出现了,被停课的几个孩子早上背上黄书包从家里出来,父母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孩子们都是嗯嗯嗯乖乖地点着头允诺,然后挥手道别自己的家人。大家会在校外的操场上汇合,欢天喜地的将书包扔向天空,各科书籍驮着朝阳展翅飞落在绿油油的青草地上。无拘无束,阳光灿烂的美好一天就此开始。
停课也好,开办差生集中营也罢,对于爱读书的来讲确实是一种惩罚,而对于受“读书无用论”的余毒影响的差生而言,这无疑就变成了一种奖励。这种愚蠢的教育方法,最可恶的就是将一些仍有读书愿望,只不过心智未开发的儿童,彻底推向了读书的反面,有百害而无一益。
当然,有些惩罚学生的方法,还是用心良苦的。比如我的班主任老师,就有一个整人把戏,留校罚抄古文。长文罚抄十遍,短文要抄几十上百遍。不抄写完毕不准回家。当然,老师也会在学校陪着,而且不断地批评教育。我先后读了三个初中一年级,古文抄了不计其数,虽然我很痛恨这样的变向体罚,但它确实为我打下了较为“扎实”的文字基础,很多初一课本上的古诗文我至今仍能倒背如流,尤其是现在工作当中起草应用文,多少都受到了当年抄写古文的影响,基本上能够做到言简意赅。而今的太太听闻我读过三个初一,戏称我是初一本科。
可惜,并非每个老师都会挖空了心思,找这种既能整人且还有益的方法来惩罚学生。也有人会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来对付顽童,那就是——扇耳光。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管教方法,警示效果是最为明显的。在会动手打人的老师的课堂上,学生们肯定是提心吊胆,禁若寒蝉。毕竟只是十二、三岁的儿童,哪里敢与成年人对抗。
但事情总会有例外。在一个隆冬的季节里,我也不记得是在课堂上干了什么坏事,被年轻气盛的生物课老师狠狠地扇了一记大嘴巴子,课间 捂着脸正在教室里生闷气。课间隐约听到教室门口吵吵闹闹,声音由小变大,从远及近,然后砰的一声,虚掩的教室前门被人用脚踹开,闯进来的是楼上初三年级比我大一岁半的哥哥。他就像只野兽在咆哮:“谁,是谁打老子弟弟!”。看见了哥哥,我憋在心头的委屈瞬间释放出来,“哇”地大声哭泣。随后,我便紧随着哥哥一起冲进了学校办公室,找到那个正在炉边取暖的生物课老师也想回敬他一个耳光,可惜我个子太矮,他站起身来,我便打不着他脸。这个生物老师很结实,起初并没有把我们两个小毛孩子放在眼里,对我们仍然是拳脚相加,但是我们哥俩也毫不示弱,拳头虽小,却如疾风暴雨。眼看着他就有点招架不住了,他随手操起夹藕煤的火钳,狠狠地砸在我的头上。最终我们哥俩给劝架的老师和同学拉出了办公室,我站在门口,一手捂住头上流出的鲜血,一手指天指地,跳起脚来咒骂,就跟街头的泼皮小混混一模一样。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这场师生斗殴,在大多数人看来就是学生打老师,大逆不道的行为。或许是因为我的头被火钳砸开了,所以校方也没有做出处罚,各担其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老师们似乎对我们哥俩意见很大,眼中无时流出些许敌意来,就算是用勉强的笑容,柔和的声音来掩盖,还是可以让我感觉到他们随时都想把我踢出学校的不友好。记得在一次留校罚抄课文的时候,班主任老师与我促膝谈心,她挂着一副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样子,但并不亲切,也不真诚。尽管我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我也可以感觉得到。她说:“我看你也不像是个读书的料,就干脆主动退学算了。你家是当官的,随便就可以找个好工作,找个漂亮老婆,过上好日子。读书也没有什么用……”。呵呵,呵呵,办公室里其他老师显然也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讥笑。
我无法忍受这种狡黠的耻笑,它比那曾砸在我头上的火钳更沉重地伤害着我的心。下定决心主动退学了,不是因为有好工作和漂亮老婆正等着我,而是我觉得读书确实屁用没有。老爸见我执意退学,也没劝我,只是说:“你要记住,是你自己要退学的哦,将来可不要反过来怪我们哟”。
我咬了咬牙,坚定地说:退学吧,不读了。那年我刚好十四岁。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教室里的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还在拼命叽叽喳喳写个不停,围墙外有个孤独而瘦小的身影,呆若木鸡,结束了他迷迷糊糊的童年。
我被劝退那年,我哥也在这家厂矿子弟中学混不下去了,被迫转学到异地读书,家里想着换换环境,可能会好一点,但最终他还是没能初中毕业,辍学回家。
那个劝我退学的班主任讲得也没错,不用读书也可以找个好工作。两三年之后,我们哥俩都被国企一锅端进了下属的大集体单位。而且我们哥俩也都有了一份好工作——汽车司机。
汽车司机,在现在的人看来应该算是很不起眼的职业。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这恐怕算是那些没文化的基层干部子弟最为心仪的美差了。能开上货车可以跑长途带私货挣外块,能开上小汽车更是令人艳羡,不但可以跟在领导屁股后面混吃混喝,拿特供,收小红包,而且狐假虎威,受人吹捧巴结,是找关系走后门的最佳媒介。难怪当时有人说:一个司机半个皇帝。
但是那个劝我退学的班主任也骗了我。读书并不是一点用都没有。那个年代你有再多的钱也拿不到汽车驾驶证,社会上没有驾校,学员的驾驶技术由用人单位自行培训。驾驶证由交警队考试颁发。报考有两个基本条件:第一是要单位开具介绍信,第二是要有初中毕业以上的文凭。这第二条就证明读书还是有用的。而我退学那年才读到初一,肯定是没有初中毕业证,若是完全被她那个无用论给骗了,我现在连报考驾驶证的资格都没有。幸好在退学后不久,我便自己主动走进了职工业余学校,开始了业余补习班的学习。报考驾驶证那天,我不但有了初中毕业证,高中都快毕业了。
往事随风(二)___知识改变人
其实当年我在父亲面前信誓旦旦地要求退学后不久,我便有些后悔了。我就像只离群的孤雁,漫无边际的在广宇间盘旋;我也像一片独自飘零的落叶,在沟汊间迂回翻卷。我用孤寂的眼,晀望校园那些玩伴晃动的身影,我深吸一口气,想去回味回味校园青草地散发出来的芳菲。
令我下定决心要重返校园的,不仅是离群的孤独感,更是那充满诱惑的“好奇心”。记得有一天我们几个哥们相约看了场电影,是历史古装戏,名字记不清了。打打杀杀倒是挺精彩,可故事情节我们就完全没看懂。于是我回家偷偷翻看了一下还没扔掉的历史教科书,这时我才发现,原来书里还有那么多的朝代,那么多跌宕起伏,精彩的故事。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我终于下定决心重返课堂。就像姜文电影《邪不压正》里,蓝先生用北京腔说的那样:“就是为了这点醋我才包了这顿饺子”,于是我又开始了读书生涯。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从厂子弟中学退学后,尽管我和高中部的子弟年龄也差不多,但我现在俨然已经是一名正式的职工,不可能再回头走进子弟中学。好在当年改革开放日新月异,注重教育,培养人才的观念广为流行,学习途径也多种多样。大型国企纷纷开办职工业余补习学校,职工技校,职工大学等等各类文化教育中心。不但免费入学,而且还有奖学金。这天,我们几个辍学少年相约去职工业余补习班报了名,我还拉上哥哥一起,可是他们有的读了一两个月,有的干脆就只去参观了一下,再也不见身影。但这次我开始了真正的求学生涯,义无反顾,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索紧紧系在我的脖子上,牵引着我不断前进攀登。有人讲,一个人不想读书的时候,就像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一旦自发地想读书的时候,就钻进书堆堆里,十头牛也拉不出来。这个比喻虽然有点粗俗,但是很形象,我深有体会。
也不知道是因为年纪偏大理解能力增强了,还是我有三个初一复读的基础知识,整个初中的课程,我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读完了,顺利拿到了初中毕业证。而且还持哥哥的身份证混进考场,帮他也考了一个初中毕业证。这样一来我们哥俩就都有资格考试汽车驾驶证了,而且先后通过了驾考,双双握上了方向盘,成为一名正式的汽车司机。
虽然读书有用是显而易见的,但我那个时候读书的目的主要还是出于好奇心。《安徒生童话》、《伊索寓言》,《红楼梦》,《水浒传》……我什么书都爱看。其实我哥那年也挺爱读书的,不过他主要是看些小说之类的,一度还迷上了张贤亮的作品,与我聊得条条是道。那时我们都喜欢文学作品,区别只在于,我不挑食,什么书都看,不但坚持在职工业余补习班里学习高中理科课程。同时还买来高中文科的各科教课书在家里自修。正如那句话,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我的汽车驾驶室里每天就放着小说或者课本,工间休息的时候,有的司机会围在一起打打扑克,我总是会捧着一本书坐在驾驶室看。有一次给领导发现,还表扬我说:小王就像是雷锋同志一样爱学习。
但我读的可不是语录,对工作也没夏天般的火热。而且因为熬夜看书,还经常上班迟到。我妈看到我不好好工作便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个不成气的东西,该读书的时候不读书,调皮捣蛋;现在有了份好工作,又不务正业,读些个破烂书,通宵达旦地浪费电,迟早要给厂里开除的。夜里她一经过我的小卧室,便会用脚踹我的房门。我有时会出来跟她吵上几句,有时就根本不搭理。
其实用功读书也谈不上,我更不明白什么叫“寒窗苦读”?我之所以喜欢看书完全是自发的,我不但爱看杂书同时也爱看那些有章节有序号,条理分明的教科书。与其说是寒窗苦读,还不如说我是在享受读书的快乐。我以前在子弟中学,各科学习成绩都是最差的,偶尔可以及格的就只有语文。不知是因为经常被罚抄古诗文的原因,还是我天生就有这个兴趣,我对写作文一直都不觉得是件苦恼烦心的事,而且非常羡慕那些能够让老师把自己的作文当成范文在全班朗读的同学。中小学我读了十年,这个梦一直都没有实现。现在工作了,在业余补习班里,我突然变得各科成绩都是最拔尖,尤其是语文课老师用塑料普通话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读我的作文那一刻,我简直就感觉自己是万众注目的明星,身边围绕着鲜花,耳边回响着经久不息的掌声。这只是我的幻觉。其实班上只坐着三五个打着瞌睡的同学。但这个外聘的语文老师还是尽职尽责地念着。
王同学的作文语句通顺,构思新颖合理。同学们可以借鉴和学习。只是作文的主题不明确,错别字也太多,以后还要加强这方面基本功的练习。写作文和击剑运动一样,一招一式都要从基本功开始。补习班的语文老师在评点了我的作文之后,顺便也讲了一下他的教练生涯。这不禁让我联想起初中时的小辫子英语老师。英语老师让我学击剑,我不感兴趣,现在来了个体育老师教我语文,鼓励我写作文。而我初中的语文老师,却想着法子骗我说读书一点用没有,让我早点退学回家抱孩子。从来也没有表扬、鼓励过我的学习。但是这位班主任语文老师可能永远也想不到,十多年后,我迎娶回家,生孩子抱孩子的也是一位语文老师。
有趣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丢丢。更有戏剧性的事情发生在那年补习学校的物理期末考试。我在职工补习学校里基本上是每期都能拿到奖学金,所以我总是会在考试前突击复习,争取每科都能拿到第一名。在我记忆中当年的职工文化补习班总共是三个班。初中有一个班,高中两个班。每个班上顶多也就三十多个人报名,参加学习考试的人又会要减少一半。大家都只不过是混个文凭,因为每一个工种都开始有了文化程度的要求。象我这样,作古正经的用心去读书,一堂课都不落下的人其实很少,哪有人来跟我比成绩。那区区几十块钱的奖学金,对我们有工作的人来讲根本就不会放在眼里。但我为了第二天的物理考试确实是温习了一整夜的书本,就是想明天能考出个满分,为自己补习班生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这一夜,我妈连踢了几次门,我都没有理她。天色渐亮,我整理好书包,信心满满地准备赶赴考场。但考场实在太近,穿过厂区的主马路就是教育中心。于是我临时在沙发上打了个盹,这样会更加精神百倍地去参加考试。谁知道这一觉睡过了头,等我起身赶到考场的时候,整栋教学大楼里已经空无一人,我独自抬头凝视着深邃的蓝天,空荡荡的无边无际,没有一只鸟飞过,没有一片云掠过,没有一阵风来轻抚我,没有一个人来安慰我,我不禁“哇”得一声哭了起来。
这科物理,我虽然考试得了个咸鸭蛋,但在补考后很快就顺利拿到了高中毕业证。凭借我在职工业余补习班连续多年的优异成绩,工厂里的教育中心经评选授予了我“自学成材”奖。这应该是我截止目前关于读书所得到的最高级别的荣誉了吧。
其实我对奖状和奖金,并不看重。这是假话。我确实是为兴趣而读书,也不是很差钱。这也是真话。但是顺便能够满足一下虚荣心,能有知识与财富的双丰收,对于一个好大喜功的少年来讲,这无疑也是学习进步的动力之一。成人高中毕业之后,我又开始积极补习,准备参加高考,当然是成人高考。呵呵,普通高考我也知道,我根本就没有资格。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就算是成人高考也还要努力。无论考取还是考不起,首先就得选一个专业。这可把我难住了。当时,我身边有过大学学历的人少之又少,参加过成人高考的人也寥寥无几。我记得那年的大专里只有法律和中文两个专业是我比较感兴趣的,于是我就去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并不因为我要报考大专而感到惊喜,似乎对我能否考取大专也没抱什么希望。但还是吸了两口烟卷,深思了片刻。说道:“读中文吧。法律是没有什么用的东西。学中文,多识几个字,以后写信也通顺”。
这一年,我以优秀的成绩考进了某地广播电视大学中文文秘班。我当时有心去查了一下全班的成人高考成绩表,我是排在全班考试成绩前几名,总分325,已经超过了当年320分的成人高考文科最低本科录取线。但是这样的虚荣心很快就破碎了,我们这个仅26个人的小班集体内,大多是与我同龄或小一二岁的年青人,他们基本上都是正规高中毕业、高等技校毕业,参加过普通高考的,文化基本功底比我都要强上好几倍,在以后电大的学习考试中,他们的成绩也大多数都比我强,我从此以后,再没拿过第一了。我们这个班上男生最多的时候也只有六个人,像我这样在校初中都没毕业的怪胎,根本就没有。我也从来不好意思跟他们提起,若有聊到读书经历的时候,我或者是随便搪塞几句蒙混过关,或者是王顾左右而言它。
电大两年的学习生活很快就过去了,我们大多都是为兴趣而读书的求知者,没有明确的学习目的,同学之间处得很融洽,只是女多男少,活动中的体力活总少不了我们这几个壮小伙,爬山旅行扛包裹,篝火晚会拾柴火......两年多的电大生活很快就结束了,正如父亲所愿,通过专业学习,我认得了很多的汉字,而且也能把家书写得通顺了。我真想给他写一封长长的信,表示我学有所成。可是父亲身体不太好,已经提前退休回家,我们每天都能见面,所以写信的功夫,一直没有机会施展。随着时间的推移,汉字BB机开始普级,接着就有了手提电话,写信的事情就这么没有期限地耽搁下来了.....但是我也给父亲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惊喜,我从中文班的20个女同学当中,给他带回来了一个未来的儿媳。
电大毕业以后,我和女友都没有停止读书学习。她在自考中文本科,我一边在考中文本科,同时也在自考法律文凭,从专科到本科,从必修课到选修课,一门接一门,过关斩将,完全靠自学确实有点难,但我坚持走下去,春来秋去,一步一个脚印。
这时我哥已近而立之年,因为酒后驾驶,把车开到了树上,结果车报废,他也息工下岗了。除了酗酒就喜欢用小霸王学习机打坦克大战的电子游戏。有一次他发现我正用游戏机的键盘练习打字,颇为惊奇,叹道:“你可真厉害,都不用眼睛看,就能用手指头在屏幕上打出字来,而且速度还这么快”。我告诉他我用的是五笔输入法,盲打起来,一分钟能打出一二百个字,比手写要快很多。但他似乎并没有弄明白什么五笔六笔,也对新生事物逐渐丧失了好奇心。小说也懒得看了,除了成天打电子游戏就是怨天尤人,喝酒打架,生活越发贫困。
这时侯我和女友仍就坚持在读书,同时做点小买卖补贴生活。女友坚持不懈的读书学习,通过公开招考,成为了有事业编制的公办教师。而且我们都已超过国家鼓励的晚婚年龄。只可惜我家没钱给买新房。
那时的房价从现在看来,很便宜,我们所处的地级市市中心区域也就300多块钱一个平方,不过必须是预付全款。当年国企自己合作开建的企业职工半商品福利房,是没有现在这样按揭贷款的营销模式。这年我终于下定决心,拿出全部积蓄一万八千多块,父母巴不得早些抱孙子也豁出了老本来,为我们凑足并预付了全部房款。我和女友还曾走进了这套正在施工中的新房,出钱指定开发商在南面打开一整扇的墙,那是我们的卧室,我们要装上一面落地式的飘窗,再过几个月我们便可以住进来了。新婚那一晚,我们要仰卧在床头看满天璀璨的星光。
只可惜,霁月难逢,彩云易散,美好的愿望总像是镜花水月一般,刹那间就会肢离破碎,灰飞烟灭。就在我家预付房款后,不到半年,国企大规模改制开始了。单位上的大喇叭成天都在播放中央指示:党政分开,政企分开,砸烂三铁。他们分没分开我不太清楚。但我原以为一辈子都摔不破的铁饭碗确实是被砸烂了。不久后,我也步哥哥的后尘息工下岗。转瞬间,生活来源没了着落,我忧心忡忡,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得终日。
这一年,我放弃了结婚的计划,决心把房子给退掉,拿回这一万多块钱的预付款,去深圳找条活路,碰下运气。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这是现在流行的一句话,对我来说,当年正是这样。当我穷困潦倒之时,来到了改革开放最前沿的地方,这时我才知道知识和学历有多么的重要。前些年,我还在内地开车的时候,分厂小领导在车上说过一句玩笑话:我们一车子四个人,三个干部一个工人,正副厂长业务员和汽车司机,结果只有一个有大学文凭,还是开车的。弄得一车人哈哈大笑,我一边开着车,一边还沾沾自喜。现在下岗来到深圳才知道,我这种"黑五类"的成教文凭,根本就是一张废纸。每天我都会从皇岗村漫无目的的走出来,几乎绝大多数时间都是混在蔡屋围的新华书店里,然后随招聘广告的指引,到处瞎溜跶,小东门、八卦岭、罗芳村.....处处都留下了我徘徊的脚印。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我没有放弃自考的课程,同时还在深圳参加了计算机应用培训班的学习。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了中文视窗操作系统,还神奇地把自已长长的求职信装进了一张薄薄地3.5寸软盘,随手揣在裤兜。更神奇的是,我亲手操作电脑登录了互联网,在一个叫“海瀛威”的网络平台上,居然可以直接和陌生人打招呼,而且瞬间就得到了文字回复,就跟发电报一样快。
我在找工作这段日子里,不断的有人在问我,有没有律师证,会不会英语。我说没有律师证,只有驾驶证。他们都说不缺司机。所以这个工作真的也不太好找。看来父亲说法律没有什么用,也不太正确。小辫子英语老师告诉我英语重要才是对的。英语的佛脚不好抱,于是我萌发了回家继续读书,考取律师证的想法。毕竟我还不到三十岁,时间还有。于是乎,梦断鹏城,人归故里。
上世纪末律考就已经被冠以中国第一大考的美誉,首先要有法律类大专以上的文凭才能报名,就像考驾照必须要先有初中文凭一样。幸好这里也不排斥“黑五类”。其实能够取得律师资格证的考生大约只有百分之十左右。也就是讲十个大学生、研究生里面,只有一个人可以过关。这对于我这么一个初中没毕业,混了个黑五类文凭的半文盲来讲,简直就是做梦。很多朋友都劝我别去丢人现眼。我自己也没有什么信心,基本上就是抱着买六合彩的心态,买了一大堆律考书籍回来,关起门来潜心研读。这时的我,已经不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愉快的学习,已是带着功利之心,凭借个人坚强的毅力在读书。渴了,我对着水龙头喝自来水,饿了就泡方便面。一连几个月下来,我看见方便面就想吐,而诸多律考理论与实践课题,我也单凭自学无法消化。随后,我走出了家门,托人找关系。混进了当地司法局内某国办律师事务所打杂。在这里,我主要是帮执业律师抄抄写写,整理案卷。虽然一分钱工资没有,但我仍旧是每天一早就打上领带,穿上西装,皮鞋擦得油光发亮,第一个走进办公室,并且把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我参与办理了各类刑事民事案件,得到了宝贵的实践工作经验。经过一年多的律考专门学习和实践,我虽然自认为法律知识水平大有提高,但仍不敢奢望一次性通过律考,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律考即将拉开序幕,报考点就设在我们律师事务所这栋办公楼的司法局里。从报考的名单上看,约有四百多人,其中研究生就有八十多名,我打杂的这家律师事务所里,有位四十多岁的法律工作者,据说已经连续考了好几年,至今仍没能拿到律师资格证。当我偷窥到登记本上这些信息后,我忐忑不安的心不但没有提到嗓子眼上来,反而放松落地。这叫赤脚不怕穿鞋的,我这种只是勉强达到报名条件的成教生,就算是在律考当中垫了底,也是理所当然,不丢人,不丢人。我自己安慰自己,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律考的前夜,该吃的吃,该睡的睡,只要别在考试当天睡过了头,迟到误考就行。
第二天早上,准时开考。我已绝望的眼光突然一亮,因为我发现这个考试与我以往任何一场考试完全都不一样,四张100分的试卷,前面三张试卷都只要用铅笔涂黑选择答题即可,除了考生姓名,一个汉字也不用你写。而且这些题目,我基本上都曾经在模拟试卷上见过,或者在司法实践工作当中遇见过。不到一半考试时间我就答题完毕,我示意前座的同学可以参照我的答案,可他却以为我是想抄袭他的答案,马上俯下身子,张开十指,弯曲手肘,死死捂住自己的卷子。最后一张试卷是理论和案例分析题,理论性比较强,我有一点点懵逼,但还是硬着头皮一一写上了答案,对错就没把握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已尽其所能,现在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几个月后,司法局将律考成绩公示榜就粘贴在我所在的这家律师事务所的楼梯口,这天一大早就密密麻麻挤满了看榜的人,有的惊喜,有的摇头,有的欢呼,有的叹息。我基本上没抱什么希望,并没有急着往人群里面挤,独自在办公室里整理案卷材料。突然门外有个同事,大叫我的名字,隐约中听到有“律考、过关了……”这些关健词,我心头呯地一声放了个礼花。但还是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故作镇定地走出来,关上门。然后迅速钻进看榜的人群里,找到了我的考号和姓名。我清晰地记得,当年我所在的有二百万左右人口的地区,总共四百多个考生,只有四十多个人律考过关,分数线是240分。我的成绩是285分,全市名列第二。前三张客观题试卷都是80分,最后一张试卷只考了45分。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这是我岂今为止最重要的一场考试,凭着好运气,我获得了好成绩。它在随后的二十多年里完全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它虽然没有让我大富大贵,但读书让我有了一技之长,能够有可能再找到一份更合适的工作,挣脱失业下岗的宿命。而这一技之长恰恰是当年父亲所言的无用的东西。随后二十多年的律师执业,我历尽了风风雨雨,见过无数人间悲喜剧。回过头来看,父亲也没说错,在某些地方法律确实是没用的东西。但是只要勤奋,养家糊口还是没有问题。只可惜没有来得急回报父亲的庇护与关爱。甚至没机会给他写上一封长长的信,他便匆匆离我而去。三年不到,还没走入不惑之年的兄长,也在穷困潦倒之中,随着父亲离去。
这时,我已经开始了律师执业,冠冕堂皇的就像是个文化人。但是法律只是我的职业,我的饭碗。我真正的兴趣所在仍是文史,随着我一天又一天学习进步,认知能力不断增加,首先看到的就是自身的愚昧无知。那些曾令我感到无比自豪,心潮澎湃的光辉历史,有些居然是被刻意歪曲出来骗人的。那些曾令我咬牙切齿,恨之入骨的民族败类,也有救国救民,求真务实的另一面。更有那些让我顶礼膜拜的英雄人物,他们光辉事迹的背后,也隐藏着阴暗恐怖的嘴脸。我开始疑惑,我感到迷茫。原以为自己攀上了一个山头,但刹那间又觉得坠入了谷底。
往事随风(三)___求索路漫漫
如果说好奇心是载我学海前行的船,那么满腔的民族主义情绪就是我鼓风的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掀起了香港电视连续剧热播的浪潮。电视机日渐普及。我曾爬在人家窗户上用手抓着铁栏杆观看动画片,现在终于能够坐在自家的沙发上,舒舒服服,津津有味地观看《霍元甲》、《射雕英雄传》……孩子们个个为绝世的中国功夫而倾倒,心中也都熊熊燃烧起了爱国主义烈火。岳母是把“精忠报国”四个字刺在岳飞的背上,而我是把这几个字深深地篆刻在心头。每当我想起,我们强大的祖国曾经遭受到帝国主义的侵犯,万园之园的圆明园被强盗们焚烧,南京城下无数家乡父老被残忍的杀害,我的心底就在流血,眼眶就会有泪。那个时候,天还没亮,我就从床上爬了起来,独自一人,或是与哥哥一起,或者是三五成群,跑去公园小树林里习武强身。有时我还会找个空旷的地方,背诵诗歌,主要是些烂大街的左联作家的作品,比如艾青的《我爱这片土地》。迎着旭日东升,大声朗读,动情之处,还会潸然泪下。
我们哥俩在学校的时候都是孩子王,喜欢争强斗狠,扯皮打架。现在练武又小有名气,一般大小的孩子们都会避让我们三分。参加工作以后,我开始热衷于读书学习,没时间再去钻研什么铁砂掌,无影脚,金钟罩之类的乱七八糟的武功了。与那帮子爱打群架的孩子也渐行渐远。我读了两年电大,后来又自修法律。法律自考本科毕业证拿到以后,我甚至想要报考研究生。但是在我前面有个无法逾越的障碍,把我拒之门外,它就是英语。我尽管也努力自学,但终因基础太差,无法入门。这不得不让我再次想起儿时小辫子英语老师的话来:学好英语很重要。如今这一语成谶,让我寸步难行。这只拦路虎也让我没有能拿到学士学位。后来我想再绕开它,报考一些不需要考英语的政治类、经济类的自考本科专业,拓展自己的知识面。但因一度沉迷于网络游戏,各种各样的读书学习计划都一一破产,半途而废。
无论中文专业,法律专业,还是各类的自学。要说学到了多少知识,那都是鬼话。人际关系重大转变才是我认知提高的开端。在电大我得到了一些优秀的年轻老师的教诲,有的年龄差异不大,性情相投的还成为长期交往的师友,在我逐渐成长的过程中,这些青年教师也凭借自己的知识和才华,步步高升,有的成为广电局长,作家,报社总编,也有的成为名牌大学的领导。而电大那一大帮子年青貌美的女同学,后来也大多通过不懈的读书学习,转变了人生。有的改行成了记者,且在当地小有名气;有的走进官场,平步青云;有的远嫁异国它乡,从此渺无音讯;但是有一个,一直陪在我身旁,就是我的太太,那个替我生孩子抱孩子的语文老师。我也跟她说过我曾经跟老师打架的故事,她说她们学校也有动手的老师,但是这种老师往往都是对教育事业有热情,恨铁不成钢,有上进心的年青教师,对教书育人没兴趣的,谁会在乎学生读书不读书,课堂上有没有纪律,每天混混日子就行,不会自己去给自己找麻烦。听她这么讲,我也觉得蛮有道理。反而感到自己对不住那个与我打架的生物老师。
我本人现在已经改行成了律师。律师是法律工作者,听起来似乎也有点高大上,但在我父母的眼中,我从国企下岗那天,一直到他们先后离世,恐怕他们都认为我只是个无业游民。因为律师这个职业对一辈子没打过官司的人来讲,其实很陌生,并且没有稳定的工资收入,也就相当于没有工作。执业初期,我也的确是入不敷出,给家中增添了经济负担。现在虽然算是吃饱了肚子,但是生计仍然得不到保障,做一天算一天,接不到案子,一样可能会要挨饿受冻的。
但在八十年代末,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有一天也能读大学,更想不到我会做律师。尽管我也在职工业余补习班上拿到了高中文凭,受影视作品灌输,我的民族主义情绪与日俱增。其实那时的我,头脑里各种概念都是像浆糊一样混在一团,分不清国家、民族、政府、政党的区别,更没有能力辨别真话和谎言。我只知道电视机是不会骗人的,那些五官端正,浓眉大眼的电视播音员就是正义的化身。
我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那么仇视日本的。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我们并没有经历过抗日战争,我刚出生不久,中日就正式建交了。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看过不少日本电影,电视广播里都在歌颂着一衣带水的深情。男孩子喜欢把衣领子竖起,缩着脖子板着脸,一副杜丘的模样。女青年也大胆地学着真由美甩动长发,讲那句死不要脸的话:“我爱你!”。如果被人称道:“你真像是个日本人”。闻者都会报以微笑,心里美滋滋的。
而我当时最痛恨的也不是日本人,是满清政府的软弱无能,是蒋家王朝的专制统治。总是感叹,幸福生活的来之不易。我更多的是与反帝反封建的太平军,义和拳同呼吸共命运。随后很多年里,我都是孙粉,鲁粉,心中最仇恨的就是所谓的“封建思想”。尽管我至今也都没弄明白什么是封建,但我当时以为看了本《呐喊》就找到了华老栓夫妇救子的药方。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也不知是从哪一年开始,社会上仇日的情绪日盛。我的思想也不知不觉的转移了重心,从对内的思考,转向对外的仇恨。进入本世纪,钓鱼岛争端愈演愈烈,又随着文化知识的“提高”,我从官宣的现代史中,看到了日本鬼子侵华战争种种恶行,灭绝人性的大屠杀,对日本的一切都产生了切齿之恨,甚至有一种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宁可华夏遍地坟,也要杀光日本人的冲动。当然这只是一时气昏了头的想法。不过这时若有人对我说,你真像个日本人的话,我恐怕会跟大多数人一样火冒三丈,横眉冷对地喝斥道:“你这是骂谁呀!你才是个日本人!”。
我从书本上看到上世纪三十年代,有不少爱国人士都会抵制日货,我也暗自模仿,下定决心要抵制日货。此后的十多年里我家的电脑,电视,汽车等等,没有一样是日本货。那年有人在街上砸日系品牌车的时候,我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的窃喜。但是有一天传来消息,抗日分子不但砸车,还用铁锁砸向了自已同胞的头颅。这让我大为震惊,这哪是什么爱国,纯粹就是祸国殃民?
这沉重的铁锁将日系车主砸晕之时,也把我砸醒。再进一步的读书学习中,我逐渐看到些与过往不太一样的历史陈述。这里有太平天国灭绝人性的恶行,也有义和拳拆铁路,拔电线杆,烧毁教堂等种种劣迹,更有西学东渐,咸与维新给当时中国带来的一线曙光。我开始变得迷惘,找不到方向。不是说好了,要改革开放吗?改革应该是要除旧布新,不能重回行不通的老路。开放当然就是要平等友好的交往,全面投入现代世界的怀抱。但是,但是这种盲目的排外行径,就成了事与愿违,南辕北辙。
随后的几年里,我读书的热情迅速降温,为了生活忙于奔命。工作中的交往应酬多了,生活上的朋友越来越少。哪怕是儿时最要好的玩伴,只要一聊到时政,总会话不投机半句多,甚至大吵起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当地的一次户外活动中结识了一位周姓的朋友,他比我大一岁有个几百人的微信群,他把我拉进了他的户外运动群里,这里都是一些熟悉的陌生人。因为大家偶尔会结伴旅行,看起来面熟,但大家又并非生活在一个城市,一个单位,一个社区,平时基本上是没有什么交往的,所以也很陌生。喜欢户外运动的人,也多向往自由的呼吸,他们在微信群里谈旅行,也谈各种不同的意识形态和时事热点。这让我耳目一新,我发现有很多观点我是闻所未闻的,让我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又是这点醋,让我动了包饺子的心。
于是乎我按群友的指点,又一次开始了系统的学习,从中国历史到两希文明,再到大航海,文艺复兴......这一次我又是没有任何功利目的,也不需要什么文凭,我只想活在这个世界要活得个明明白白才行。我在中小学时代因为不看书,经常搞体育锻炼,别人早早的就带上了近视眼镜,而我的眼睛特别好,常笑话带眼镜的同学是四眼田鸡。但后来自己也开始学习看书,而且连续就是一二十年,所以视力也开始变得模糊。不过,我还有聪慧的耳朵可以用,恰好网上又有很多免费的音频读物,这让我大为欣喜,一头扎进知识的蜜罐里,拼命的吸吮。为了学习的声音不影响别人,我先后买了数十个蓝牙耳机佩带,通常是车上一个,家中一个,办公室一个,散步旅行的时候,裤兜里还揣着一个。我在开车时听,躺在床上听,乘火车时也听,站在长城之颠,黄河之畔也在听。我不会打麻将,打扑克,听书学习是我唯一的业余生活。有一天,周生把我拖进了一个所谓的“时政群”,在那里我听到了更多非主流的声音。当然,其中也不乏胡说八道的声音。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一个新玩意,微信群在线讲座,听到了民间的历史爱好者阐述的与官方完全不同的历史观点。这位老师的网名叫义律,第一场讲座是《西安事变》。一年后,我和周生等人也创建了一个历史学习交流群,这个群的名字后来就叫:义律文史杂谈群。
自从我们有了自己的微信群,就可以按自己的喜好请一些文史法律老师来为我们在线讲座交流,于是从民间博学者,到高中历史老师,再到名牌大学的教授,纷至踏来,为我们传播真知灼见,替我们答疑解惑。让我大开眼界。这种感觉有点像我当年观看《射雕英雄传》,起初只觉得江南七怪个个身怀绝技,武功盖世,然后又出来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周伯通,王重阳......让人眼花瞭乱,目不暇接。当然这个比喻也不恰当,只是有点通感而已。武功可以比胜负,学术很难分高下。是学生就要老老实实谦虚谨慎的学习,如果能给自己的老师的优劣当评委,那自己就是高手高手高高手,还用学习吗?我最烦的一句话就是所谓的“师夷长技”。既然你以夷为师,那么你就技不如人。既然你技不如人,又如何分得清师傅的哪个技为长,哪个技为短?这么一个逻辑混乱的混蛋话,居然广为传播,奉为治世名言。
我在微信群里见识了高人,拼命的吸取营养。但做为一个从业一二十年的老律师来讲,我还是对我们集结的微信群,保持较为严格的管理,在我们这里禁止一切来源不明的消息传播,禁止炒作热点,博人眼球等等,我们只在线上听学者专家的讲座,群友间友好互动和交流,只讨论不辩论,不在线下结识聚会。记得有一次我和周生旅行回来,大家围在餐桌吃饭前,周生还特意讲一句:我们这是自发的户外活动啊,不能算是微信群友线下聚会!弄得大家哈哈大笑。尽管我们已经小心谨慎,但还是引起了无关部门的关注。义律文史杂谈群,只得主动解散。
我们创建的义律微信群是解散了,但是大多数群友都还在,他们又重新组合了一些新的微信群,我仍旧跟他们一起在线学习。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义律文史杂谈群解散后不到一年,其实也就是去年的八月下旬,我从周生的户外运动群里知道,周生突发脑梗正在医院抢救,而且周生没有医疗保险,大病来临,让这个经济条件并不富裕的家庭捉襟见肘。我看到户外群的友友们开始捐款救人,我也冒着被人误会的风险,违反群规,没有上传任何证据,就向我们那些素未谋面的群友们发起了捐款救人的倡议,心里其实也没有报太大的期望,能帮一块钱是一块钱吧。谁知道,短短的三天时间,我这里就收到了群友们捐献的近五万元的善款,为了救人,我总是在第一时间就把钱转到周太的微信上。但是第四天传来噩耗,周生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这个处处谨小慎微的群友,同学,兄长,就像一颗流星从夜空中突然殒落,他那颗挚爱运动,热心公益,追求真理,向往自由的心,在黑暗的天幕上划出了一道耀眼的光芒,然后随风飘散。
就在周生离世的前一个月,我也曾经大病过一场。毕竟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三痛两病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我原想住在医院里也无妨,仍可以带上蓝牙耳机继续学习,谁知道,我的左耳突然失聪,我一下子成了半个聋子。医生讲这与我长期佩带耳机有关。又因为糖尿病并发症,我的视力也开始变得模糊,视网膜已经开始发生病变。幸好,耳聋也只是暂时性的,不到一个月就得以完全恢复,眼底病变经过三次激光手术也得到了控制。对于我来讲眼睛耳朵可能比生命更加重要,我之所以感觉到我的存在,是因为我还能看得见,还能听得到,还能够思考。我有些后悔这几十年来,浪费了无数个美好的读书时光,只可惜天下没有后悔药可吃,在余生残年,垂垂老矣,一定要彻底抛弃那些愚蠢又执拗的观念,求真务实,不断学习。
2019年,我背叛了自己儿时的誓言,携妻儿乘飞机,只用了短短的两个钟头就飞到了日本,这个令我爱恨交织的岛国。这里的海一样是蔚蓝色的,这里的人们也和世界各国一样热情友好。我想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蒙汉曾经不也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现在不也亲如一家人?历尽劫难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山川异域,日月同辉。只有坚持改革开放的基本国策,毫不动摇,投入现代文明的怀抱,中华民族才会兴旺发达,得到世界的尊重。
当我踏上岛国那一刻,我又想到了我哥,他在十多年前病故的时候,还不满四十周岁。儿时,他也与我一样喜欢习武斗殴,少年时,也萌发过对知识的兴趣,也有很强的仇日情绪。后来他没有坚持学习,我们哥俩完全走了不同的道路。当他对一切失去了好奇心的时候,就变得越来越固执,开始酗酒滋事。他们结成一个小圈子,在当地算是恶狠狠的一帮,打架不要命出了名。有次我哥与当地另一个狠角色闹矛盾,对方掏出一把上了膛的改制小口径手枪顶在我哥的头上,我哥居然自己伸手去扣动板机,呯的一声,顶针落下,但恰巧是一颗哑弹,底火没击发出子弹来。这下反倒把持枪的人,吓傻了,拔腿就跑掉。事后我听说这事,心里非常难过,使劲摇晃哥的肩膀,用哽咽的声音埋怨道:“你怎么这么傻呀!你难道不知道,这一枪打响了,你的命就没有了!”。我哥却满不在乎地说:“死了就死了吧”。我想去报案,哥死活不让。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也不怕死,但像他这样拿自己生命开玩笑的事,我绝不会干。你把生命当儿戏,生命也不搭理你。在这个岛国上的人,曾几何时,被军国主义思想毒害,他们用忠君爱国,极端民族主义做幌子,拿百姓的生命当炮灰。那些被愚弄的人可能比我哥更加勇敢,更不怕死。上帝讲,既然你们不怕死,那就让你们去死吧,然后就升腾起恐怖的蘑菇云。这就是军国主义、法西斯最终的下场。
人的一生终究逃不过一死,这无庸置疑。所以很多人都认为能够及时行乐才是硬道理。读书不过是“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讨口饭吃而已。那些处尊居显,富可敌国之人,大多是靠血统和好运气。只要能吃饱了肚子,没必要瞎操那些空心。无论哪个学术领域,都有高深莫测的专家学者。国家大事,食肉者谋之。平头百姓,三角猫的功夫,就算耗费一生的精力,不过也是雾里看花,水中捞月而已,依稀能够找到一个前路人踏过的脚印,就是天大的幸运。
为了让我变得清醒,甚至有个群友当面批评道:“你写的那些破玩意,顶多就是个中小学生作文的水平!”,然后甩出一节词藻华丽的武侠小说来,让我去阅读,去自惭形秽。
我感谢这些提醒和批评我的同学同事网友,有你们的关注,就是我今生的幸运。但是我活一天,便想把这个世界看得更加清楚,不想被人愚弄。只有保持这颗好奇心,不断的学习、探索,生命才有意义。尽管在求知的漫漫长路上,会有急弯、深坑、险滩,无论我如何艰难的跋涉,都无法抵达知识的彼岸,甚至会像那个反复出现的梦境,我攀不上墙,翻不过墙,看不清被遮蔽的真相。一脚踏空,或是人为干扰,坠落深渊,葬身谷底。
即便没人来找麻烦,总有一天我也会像父母、兄长、周生那样,与世长辞,一切成空。这是自然规律,死亡是归宿,活着是旅途,“快乐”的定义各不相同。我就觉得每天能获得一些新知识很快乐,只要曾经有过这样读书学习的经历,争分夺秒,不断地追求真理,对于我来讲,就是在及时行乐呀。
往事随风,前路漫漫,吾将上下而求索。
(全文结束)
-----2023年11月25日 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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