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们在谈论创新科技时，更偏向于谈未来的产业。作为最古老之一的产业，纺织业很少被列入创新的议题。而目前有一家名为智布互联纺织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智布互联”）的企业，尝试着用新兴的技术来为这个传统产业带来创新的东西。
智布互联是一家工业互联网企业，成立于2014年。在纺织产业，智布互联为工厂提供ERP系统、平台以及技术解决方案等服务。通过智布互联的案例，我们可以了解到新兴技术是如何重塑传统产业的。
智布互联总部在深圳，位于深圳市南山区腾讯大厦旁边，另外在佛山也设有办公室。在佛山，笔者曾跟随深圳市创新总裁俱乐部参观了智布互联的部分办公区域以及实验室。
在实验室里，可以看到很多有关纺织业的“传统元素”：布匹、染料、染缸等。当时，智布互联创始人傅俊超向笔者一行人大致介绍了智布互联的技术和运作模式，简单来讲，通过智布互联的算法，可以对纺织工厂的机器产能进行分配，把织布的生产需求分配到合适的机器上。同样是生产纺织品，但是工厂的组织方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工厂无须再独自制订生产计划，而是借助智布互联的系统进行生产。
几周之后，傅俊超来到深圳和我们进一步分享了他的创业经历。2009年，他毕业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学习的是计算机专业。无论是学校和专业背景，还是他的年龄，都不容易让人把他和纺织这一传统产业联想起来。
▲ 智布互联创始人、CXO副会长傅俊超
创建智布互联之前，傅俊超曾在IBM GBS（企业咨询部门）工作过，还担任过金蝶国际集团的纺织染印事业部总经理等职位。这些涉及纺织企业ERP系统的工作经历，让他和纺织产业打上了交道。
创业之初，他预想的方向是继续为纺织企业提供ERP系统。但后来发现，通过系统可以链接纺织业的不同环节，于是，智布互联的业务从软件开始逐渐转向互联网方向。作为工业互联网企业，智布互联和部分消费互联网公司有一定相似性：从软件开始切入，然后逐渐连接不同的群体。不过，工业互联网的专业性更强，投入的周期也更长。
消费互联网的关键是获取用户端的流量，往往是通过资本去“买量”。而工业互联网则是打通从消费端到生产端的不同环节，需要对整个行业非常了解，并且还要找到合适的技术切入口，光是砸钱未必有效。目前，国内的互联网被认为已经过了爆发式的阶段，而运用互联网技术对现有产业进行重塑，可能是未来的重要方向。
服装制造是一个传统的产业，其发展很大程度驱动了第一次工业革命。这是一个较长的生产链条：先由棉、化纤等材料纺成纱线，再由纱线织成布料，这两个环节就是纺织；接下来，对布料进行染色、整理，加工好的面料作为成衣厂的原料，最后由成衣厂制造成品衣服。
在这一产业链中，服装品牌、制衣厂算是下游的客户，纺织厂、印染厂、织布厂是上游的制造商。当然，上下游是一种简单的分类，实际情况可能更复杂。通常，连接上、下游的还有一些中间商，比如布料批发商、布行、贸易公司等。而智布互联所做的事情，就是要用相应的技术来部分取代这些中间环节。
如何取代？智布的运营模式大致是这样的：首先，智布互联在下游连接服装品牌和成衣厂，从这些厂商接受订单；然后，对订单进行分析，通过一定的算法把订单拆解，并交给上游的纺纱厂、印染厂、织布厂进行生产；最终，把生产好的面料交付给下游厂商去制作成衣。
与传统的中介不同的是，智布互联会为上游厂商提供SaaS平台、ERP系统。企业可以用ERP系统来进行采购、生产、库存、销售等方面的管理活动。所谓SaaS,是指以服务的形式来提供ERP软件系统。这套系统以及系统中所包含的数据、算法等要素，是智布互联运作的核心。通过系统的数据分析，智布互联可以组织上游的工厂进行面料的生产，起到协调、调度产能的作用。
智布互联提出了“云工厂”的概念。也就是说，智布互联不自建工厂，而是更多地去链接外部工厂的产能，形成“生产联盟”。加入该联盟的纺纱厂、制造厂、染印厂形成了一个生产系统，而智布互联很大程度担任着这个系统的“大脑”。
在“云工厂”的模式下，智布互联可以在行业内保持中立，不会去和现有工厂“抢订单”，自身的团队主要做软件和硬件开发。由于无需进行大量的固定资产投资，智布互联可以轻装上阵，这是传统制造业公司没有的优势。
傅俊超说，表面上看智布互联做的是制造业，实际上他们做的是算法。智布互联要算出：每张订单的具体工艺流程，每个工艺环节要在哪台机器上生产，以及什么时候生产等。这些对于机器的连续开机至关重要，而开机时间影响着工厂的产能。
傅俊超还用了网约车作为类比：“我们和滴滴的模式是类似的。”具体来说，车在运营时要考虑运载效率：从a点运到b点，然后在b点接单到c点，再在c点接下一个单，这样车就不会空载。而智布互联则是要让工厂的机器不会“空载”。
要做到“不空载”，需要大量的用户来提高网约车的运载效率，而海量的订单是机器连续运行的前提。要快速处理这些海量订单，不但需要信息化的手段，还要对纺织业有深入的理解，才能形成符合该行业生产逻辑的算法。
深圳是信息产业的中心，佛山有纺织产业带。在佛山禅城区有一个张槎街道，这里聚集了大量的针织工厂，而智布互联的办公室也位于该区域。
早在20世纪80年代，佛山国营针织一厂在张槎设立了纺织车间。此后，大量的针织厂在这一区域成立，形成了庞大的纺织产业带。依靠这些工厂，张槎成为国内最大的针织面料流通基地，产能占到国内总量的约四分之一。
根据织布方法的不同，纺织面料大致可以分为针织和梭织。广东地区主要以针织面料为主，而梭织面料主要分布在长三角地区。因此，智布互联的生产基地主要位于珠三角、长三角等纺织产业集聚区域。此外，智布互联在海外也有生产基地，主要分布在东南亚各国，包括越南、泰国、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由于中美贸易冲突，国内部分制造企业纷纷布局出海，很多产能被转移到了东南亚地区，尤其是越南。
在纺织产业链的前段，智布互联链接了3000多家工厂；并且，通过在机器上安装传感器，智布互联的系统可以直接连接到机器上。在珠三角地区，有超过6万台机器装上了智布互联的传感器。比如在张槎，针织大圆机是主流的机器品种，智布互联的传感器可以直接监控大圆机的状态。
这里也体现了工业互联网与传统中间商非常不同的地方：不仅仅是与工厂建立联系，而是与工厂里的机器建立链接。通过物联网技术，智布互联可以深度介入每一家工厂的生产细节中，甚至是改造生产的工艺流程。
在工艺方面，智布互联建立了跨工厂的工艺标准。传统制造业中，每个工厂都是“黑箱作业”：生产过程是怎样的不重要，只要产品能够交付就可以了。但智布互联对不同的工厂进行了工艺的标准化，覆盖了大部分的针织品制作流程。
比如，在接到订单之后，由智布互联根据客户的要求进行工艺方面的开发：在位于佛山的配料以及工艺研发中心，有涉及布料、染料、颜色等领域的小型实验室。根据客户要求，实验室会对颜料、材质等细节进行工艺开发，比如染料配方比例、棉的含量、机器温度等。此外，还可以看到一些微型的染缸，用于模拟工厂里大型染缸的生产条件。通过这些微型设备，可以进行试生产，算出满足客户需求的机器参数。
▲ 智布互联染料配方及工艺中心的微型染缸
完成了小样的研发、测试之后，智布互联会把生产指令下发到联盟工厂的机器上。根据历史生产的数据，智布互联可以优化产能调度方案。比如，算出特定工厂的机器更适合生产什么类型的面料，以及某家工厂在交付时间方面是否可靠等。
在工业互联网领域创业，能够获取大量的订单是关键。智布互联的创始团队在纺织产业积累了一定资源，能获取国内外制衣厂的订单。有了订单，才能产生用于分析的数据，才能搭建起模型。这样的模式也被称为“冷启动”，这与传统制造业的“热启动”相反。传统的制造企业，先建工厂形成产能，然后拿着产品去市场上销售；但在“冷启动”模式下，企业先拿到订单，根据订单再去找产能。
智布互联最大的客户是国外服装品牌，比如GAP、沃尔玛等；国内，智布互联在针织产业的渗透率相对较高。国内的大牌包括安踏、李宁等，小众的品牌包括电商销售的产品，基本上，有购买针织面料需求的品牌都和智布互联有合作关系。
除了来自大客户有一定规模的订单之外，智布互联每天都会接到海量中小客户的订单。目前，服装行业越来越多样化，随着电商平台的崛起，一种新的服装生产、营销模式成为潮流——“小单快反”，其典型案例是服装品牌Shein（希音），目前是美国最大的快时尚品牌，而智布互联是Shein关键的面料供应商。
在“小单快反”模式中，Shein依靠其合作商很快推出大量的服装样式，然后在以Tiktok为代表的平台上推广。接下来，根据平台反馈的点击、购买数据，Shein会向合作的制衣厂下单。在这种模式中，服装品牌主要的推广渠道是互联网平台上有影响力的用户，由他们向粉丝推荐，这些人称为KOL或者KOC。
传统服装领域，从服装设计、打样、生产到销售，新品推出的周期至少要半年。在快时尚领域，生产周期被缩短到2周左右，而Shein则把这一流程缩短到7天，甚至是3天。而且，Shein会推出大量的服装款式，每天在互联网上更新的款式成千上万，其数量甚至和传统服装一年更新的量相当。
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生产，则要依靠非常灵活和完善的供应链。Shein没有线下实体店，其服装的设计和生产等环节依靠成千上万的中小供应商。供应商发样品给Shein，如果得到批准，将进行小批量生产；根据该款式在社交网络上的数据反馈，Shein将进一步分配订单量。
Shein在国内的生产基地位于广州，这里是Shein的“全球供应链中心”。在广州市番禺区的城中村里，有成百上千家制衣厂，它们是Shein的核心供应商。在过去几十年的发展中，广州番禺形成了庞大的服装生产网络，为国内以及跨境电商贴牌生产。
Shein在互联网前段收集销售数据之后，要把庞大的订单进行拆解，分配给大量的中小型工厂。这同样涉及复杂的计算，Shein也要依靠信息系统。每一个和Shein合作的工厂，都要安装Shein开发的供应链管理系统。该系统是Shein与上千家供应商沟通的桥梁，里面会包括涉及面料、采购、价格等大量信息。
比如，当Shein给上千家制衣厂下发订单后，这些制衣厂会收到Shein给它们的目标货物和工艺。然后，制衣厂又会在智布互联的系统里下单，由智布互联来进一步分配上游纺织厂的生产订单。
在电商运营中，有一个概念被称为SKU（Stock Keeping Unit，最小存货单位），是指分配给库存中每个产品的识别码。在“小单快反”模式中，有海量的SKU，每天的订单规模很大，但每个订单的量很小。
但是，“小单快反”模式与工业生产规律之间存在矛盾。对于一家工厂来说，同样一种商品生产规模越大，生产的效率就会越高，单位成本就越低。比如，工厂希望能够连续性生产几百吨同样的东西，但是Shein每天会下几万张不同的订单，但每张订单的量只有几百公斤。
面对如此零散且快速变化的订单，一般工厂是很难应对的。这时，就需要通过系统对这上万张订单进行分析，先把订单整合起来，然后拆解成适合不同工厂的任务，并进一步分配到具体的机器上。
通过这些技术手段，服装品牌才能够去推动“小单快反”的新型营销模式。这种模式和传统服装生产的不同在于，传统生产是先生产、再销售，更多地注重生产端的效率提升；而“小单快反”是先销售、再生产，更多地满足消费端多样化、快速变化的需求。
2019年，腾讯投资了智布互联的C轮融资，成为智布互联最大的股东。在短视频、直播带货领域，智布互联和腾讯有深度合作。比如，你在短视频购物网站买衣服，这个衣服可能是还没有生产出来的。根据视频的热度、浏览情况，可以倒推出衣服的补货需求，然后再组织上游的产能去满足用户订单。
凡人能想象之事，必有人将其实现
文丨戴薇 深圳市创新总裁俱乐部秘书长
1986年出生的傅俊超，是典型的海归创业者。他用五年时间读完了初中和高中，考进了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计算机系，毕业后进了IBM，后于金蝶国际集团任职。创业时他28岁，如今创业9年，他创办的智布互联被腾讯、红杉等知名机构投资，2019年腾讯等投资1亿美金，估值一度达到50亿元。
在位于广东佛山的智布互联工厂，见多了各种工厂的我们还是感受到了震撼。它更像一个控制中枢，连接着全国数千家纺织品加工厂，甚至可以链接到每一台机器。作为接单中心，它连接着全球各大服装品牌，尤其是快消品，接单后做出分析，把订单精准下到每一台合适的机器。
同时，面料研发也是他们的重要一环，根据客户的需求，他们会先在自己的中心做好面料研发，之后直接把研发好的面料数据下达到工厂，工厂只需按数据生产即可。佛山的办公室一排罗列着数个实验室，大屏幕上显示着上万台机器的接单状况。
智布互联成功地创建了面料的“小单快反”模式，把服装从下单到出厂的时间从一个月缩短到几天。现在智布互联的客户包括GAP、Walmart、TCP、希音等，是希音最大的面料供应商之一。“年轻”的智布互联，不知不觉改造着一个产业。
在智布互联佛山工厂，我们每个人得到了一瓶瓶装水和一个看起来很不错的单肩包。单肩包看起来很像时髦的藤编草包，当我们被告知这是由那个瓶子做成的时候真是非常讶异。这些塑料瓶经过精密的清洗和处理，转化为高质量的聚酯纤维，这些纤维被纺成线，最终编织成各种功能性和美观性的面料。“我们的这一技术创新能够显著减少对原油资源的依赖，同时减少生产过程中的碳排放。”傅俊超为我们解释这种使用回收塑料瓶作为原料的面料工艺。
是的，这是智布互联的理想：把塑料瓶最终做成可降解的布料，让世界上所有的衣服在完成使命之后可以被埋入土地，不久即化为无形，和土地融为一体。
纺织的创新不仅推动了商业价值的提升，也为环境保护做出了实际的贡献。智布互联的目标是将这种可再生面料推广到更广泛的应用中，包括时尚行业的高端品牌，以及日常服饰和家居用品。
受美国政策的影响，傅俊超不得不把目光投向海外，比如东南亚。他近期频繁出差越南，正在越南搭建一个同样的纺织业工业化的智能平台。
少年老成，傅俊超把这两个词的两部分结合得很好，他略带娃娃脸的面容看起来总是面带笑意，但讲话问答非常周密。傅俊超说：“创业成功是一个低概率事件，最重要的特质是乐观积极和抗压性强。企业要将增量思维和底线思维结合，才能迎难而上，最终改变世界。”
“凡人能想象之事，必有人能将其实现。”这是智布互联工厂墙上醒目的一句话，“像张一鸣、马斯克，他们能够想象的东西，也能够凭借解决问题的态度做出来，这也是一直引领我的精神。”
傅俊超数次提到“改变世界”，他说企业分为两种：第一种是犀牛型的企业，是在一个传统的行业，用传统的方法创造利润，稳扎稳打地做企业；第二种是独角兽型的企业，追求用一些创新的方法去创造更高的行业价值，最终改变这个世界。智布互联更主要是后者。“但现在环境下的创业，既要有独角兽的思维，也要有犀牛企业的思维，两者相结合，才能把企业做好，才能最终改变世界。”
“我想成立一个研究院，就是研究面料材料，我有信心首先让一些国际大品牌用上这种环保面料。”娃娃脸的傅俊超依然面带笑意，但眼神坚定。我忽然有一种感动：他应该就代表着这样一批年轻人吧，确实，他们没有生存之忧，但他们心怀理想，这样的理想也许从他们年幼时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种下，在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并让他们为之奋斗。
文章 |《湾区科技评论》2024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