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真正的雕塑家,应该拥有一颗皮格马利翁的心灵。因为赋予创作对象以生命是雕塑家不可抑制的祈愿,当他进一步把这种创作自信和美好期待应用到生活与工作之中时,会收获更大的价值,达成更高的目标。
——刘开渠
刘开渠在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胜利渡长江》前对石雕艺人进行石刻指导。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创作过程中,雕塑家在创作现场讨论。左起:张松鹤、萧传玖、王临乙、滑田友、刘开渠、王丙召、曾竹韶。刘开渠出生于1904年秋,他的人生经历是20世纪中国历史的缩影,他近70年求索的雕塑之路代表了中国现代雕塑史的进程。他是中国现代雕塑的奠基人、一代艺术大师、美术教育家,还是中国美术馆的第一任馆长、中国城市雕塑的旗手。他对中国现代雕塑事业的贡献成就了他“中国雕塑之父”的历史地位。今年是刘开渠诞辰120周年,在新时代的艺术征途中回望那个时代,可明初心,可知来路,可秉精神之火种继续砥砺前行。20世纪初的中国,部分觉醒的知识分子将目光投向西方以寻求治国救民的良方,对科学与民主的呼吁成为主旋律。在文化艺术领域,大批学子获得政府资助赴法、日、德、美等国学习,他们归国后成为中国现代美术转型以及美术教育领域的中流砥柱。就雕塑界而言,赴法留学生中也产生了一批肩负使命的重要雕塑大家,如王如玖、江小鹣、李金发、滑田友、王临乙、曾竹韶,等等,其中,刘开渠是中国现代雕塑发展历程中不可忽视的重要人物。刘开渠出生在今安徽省淮北市刘窑村(曾属江苏徐州),乳名大田。父母关系不睦,使他在苦闷中养成了内向的性格。作为亲戚陪读进入小学后,老师根据其辈分将他改名为刘开渠,寓意田大需要灌溉、饮水必要开渠。在北京美术学校读书期间,刘开渠一边学画,一边参与众多文化活动,热心时事和新文艺,“主张改革,主张创新”,反对旧文化。他结识了郁达夫、沈从文、柯仲平、胡也频、丁玲、李大钊等人;与同学成立“心琴画会”,以反对守旧、提倡写生为宗旨。这期间他在《晨报》《现代评论》上发表艺术评论文章20多篇,针砭画坛时弊,鼓励创造,思考艺术的本质和艺术家的天职,主张表达民族精神,逐渐成形的文艺思想为他日后的雕塑活动奠定了坚实的思想基础。学习中外美术史时,刘开渠就对雕塑艺术情有独钟,于是在偶然的一次碰面中,刘开渠向当时主持南京大学院(教育行政部门)工作的蔡元培提出去法国学习雕塑的愿望。在蔡元培的帮助下,24岁的刘开渠于1928年以“驻国外著作员”的身份在巴黎高等美术学校雕塑系学习雕塑,师从著名雕塑家让·朴舍教授,因能力出众,1931年至1933年期间,他留在让·朴舍工作室做助手,在艺术风格、表现方式等方面深受导师影响。1933年,受蔡元培和林风眠之邀,刘开渠放弃了在法国积累的资源和人脉,毅然归国执教。此后,刘开渠便致力于国内的雕塑创作和教学,开启了为中国现代雕塑“开渠”之路。1933年刘开渠回到上海,首先向蔡元培汇报学习情况。蔡元培说:“希望今后你为中国雕塑开创一条新路子,担负起雕塑教育工作。”而在旁看报的鲁迅则说:“过去中国人只做泥菩萨,现在该是轮到做人像了。”两位文化巨人看似普通的话语,实则凝聚着他们对刘开渠的殷殷嘱托和希望,预言了中国雕塑的发展,暗合了刘开渠之后的人生道路,为他也为中国雕塑指明了一条具有开拓意义却尤为艰难的大道。 当时国内对雕塑的认知尚浅,还停留在捏泥巴、塑菩萨的阶段,“捏泥巴的”跟“艺术家”身份相去甚远。为改变这一现状,刘开渠在三个方面着力:第一,培养雕塑人才;第二,创作雕塑作品;第三,通过宣传提高大众对雕塑艺术的鉴赏能力和水平。刘开渠的雕塑创作在中国现代雕塑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这些默默无言却充满表现力的艺术品铸就了他的辉煌。刘开渠留法期间雕塑了不少人物头像,但原作都没有保留下来。归国后所作的雕塑头像没有局限于对细节的刻画,而是重在呈现自然天成的严谨的形体,表现人物含蓄的内在魅力。他创作的一系列友人雕像,如《李朴园像》《雷圭元像》《蔡元培像》等,质朴厚重、大气沉稳,立如山石、毫不矫饰。整体造型明确果断,泥巴条块那斑驳的堆痕,极近自然,也极富艺术感。刘开渠认为,“塑造一个人物头像,就要看作者对这个人物精神的理解”,还要“在造型上体现出来。雕刻上有色彩变化”。他并不以作品单纯的相像为目标,认为“那不是引导人类创造崇高理想的雕塑艺术的事”。20世纪三四十年代,青年刘开渠还开创了中国人建造“无名英雄纪念碑”的先河,他的雕塑从对人物及其精神的刻画转入介入公众生活、传达时代精神的层面。1935年2月22日立于杭州西湖湖畔的《淞沪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原名《一·二八陆军第八十八师淞沪战役阵亡将士纪念塔》)成为刘开渠的成名之作。这件作品是我国第一座表现抗日战争的纪念碑,有着很高的艺术价值与历史意义。它塑造了在战斗现场的两名官兵,一位手指远方下达命令,身姿挺拔而冷峻,另一位端枪凝目,随时准备冲将出去。二人一身戎装,绷紧的体态令人联想到硝烟满眼与生死搏命的战场,但他们的沉着又显露出坚毅与果敢。这件作品对于歌颂抗日将士为国捐躯的爱国主义精神、鼓舞民众斗志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刘开渠通过线与体的结合来凸显雕塑的完整性,重视塑像的每个侧面以及不同朝向的几条大线。塑造人物时他先做泥巴初稿,反复推敲后做成裸像,再给他们披上衣服、配上道具。这一创作手法同雕塑巨匠罗丹塑造巴尔扎克时的技法不谋而合,使人物形象更加立体而准确。刘开渠在严谨、准确的西方写实雕塑的基础上,继承了中国传统雕塑简洁明练的造型特点和线体结合的表现手法,初步创立了具有中国韵味的写实雕塑样式。烽火连天的抗战时刻,生存尚且举步维艰,更何况进行雕塑创作了。然而刘开渠在最艰难的情况下,依然想尽办法克服各种困难,以雕塑投身抗战、用艺术为战斗呐喊,完成了以雕塑谱写时代精神、鼓舞民族斗志的任务。刘开渠的浮雕艺术在他的艺术生涯中占有重要位置。他的《农工之家》用圆雕与高低浮雕并用的表现形式展现了一组人物的田园生活场景,表达出他对未来理想世界的向往和想象。这是他以家人为模特所创作的,是中国雕塑史上第一次真正以普通劳动人民为创作主题的浮雕作品,是中国近现代现实主义雕塑传统的开端和发轫。 刘开渠对这件作品倾注了很多心血和感情,雕塑正中塑造了一个正为孩子哺乳的母亲、两个女孩和象征生活富足的家畜,稍向后是村中的其他人物,浮雕背景是汉砖风格的“田耕”和“坊作”,浓缩了春耕与秋收。绿树掩映的是代表着工业的火车和飞机,以及充满诗意的住宅和园林。这既是一件表现现实的作品,也是一件表现乌托邦式理想的带有抒情色彩的作品,给人温暖安逸又恬静的感觉。为配合这种氛围,人物塑造也更加圆润饱满,轮廓柔和,个体间相互呼应,形成节奏感。刘开渠将写实的技巧、现实的题材与对群众的情感融合在一起,构建了具有中国本土化、大众化特色的现代雕塑形态。刘开渠艺术生涯中第二次大型浮雕创作活动,就是新中国成立后他参与主持的天安门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工程,这是他一生乐章的最强音,也是现代雕塑史上重要的华彩篇章。这组浮雕代表了当时中国雕塑的最高水平,到今天依然是现代雕塑史上的精品。刘开渠除负责纪念碑总体规划和浮雕的设计外,还亲自负责纪念碑北面主题浮雕的创作,《胜利渡长江》《支援前线》和《欢迎解放军》都出自他之手。浮雕主要表现的是1949年4月21日解放军以木帆船强渡长江的壮观场面。两侧两个较小幅面的浮雕展现了老百姓支援前线和欢迎解放军的场景,起到了以“民意”烘托胜利的良好效果。浮雕中的人物造型饱满,充满激情和昂扬的斗志。整体画面结构采用波浪线的动态效果,在这俯冲和激荡的线条中,船只上的那几根桅杆起到了稳定画面和支撑结构的重要作用,所以雕塑家重点强调了它们在视觉上的垂直效果。刘开渠除了参考南京帆船的照片、向陈赓将军了解战士过江所用的武器以保证刻画的真实性外,还在1953年和其他9位雕塑家到山西、河北、陕西、甘肃、河南、山东等地,造访中国古代雕塑,吸纳其精华。他的3件浮雕作品吸收了中国古代雕塑和西方现代主义写实雕塑的形式规律,生成了极富表现力的艺术效果,和其他雕塑家一道,造就了中国现代雕塑史上不可或缺的一件经典之作。1976年,刘开渠被聘为毛主席纪念堂雕塑创作的艺术顾问,开启了他的艺术调整期。虽然体力、精力已无法和青壮年时期相比,但他还是在这个阶段创作出一系列经典作品,如《周恩来总理像》《向新时代致敬》《萧友梅像》《蔡元培坐像》《梅兰芳坐像》《科学家孙建初像》等,其中《蔡元培坐像》是代表作品。也有少量的小尺寸雕塑,如《松鼠》和《踢毽子》(又名《童趣》)。刘开渠晚年的雕塑依然注重表现人民主题,歌颂新时代的人民、展现其精神面貌,如《男青年胸像》和《向新时代致敬》,人们可以从中感受到在雕塑深处流动的生命力。与早年的作品相比,这一阶段的雕塑依然保有他风格中一以贯之的严谨、稳重和悲悯,虽然少了几分早年作品中挺拔刚劲的力度,“笔触”感更加细微,却显得更加沉郁顿挫、温润光亮,像一颗颗包裹了硬质内核、外表却光洁的珍珠那般,莹润明亮而完整。这大概是一个饱经世事的老艺术家从意气风发、充满突破力的青春到阅尽千帆后、圆融通达的蜕变吧。除雕塑创作外,刘开渠在教育岗位上也培育了众多出色的雕塑人才,他们很多已经成为中国雕塑界的中流砥柱,是全国各大美院雕塑系的领军人物,构成了中国雕塑界的中坚力量,在中国雕塑教育事业起步和中国雕塑事业发展的重要时期,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同时,刘开渠作为中国美术馆第一任馆长,在建馆之初,曾陪周恩来总理勘测红线、丈量馆址范围。他确定了建馆方针和基本任务,形成运作的基本架构和业务系统,丰富馆藏,加强硬件建设,是现代中国美术馆事业的奠基人和创业者。他呼吁城市雕塑与城市规划的结合,建立并推动了这一至今仍在蓬勃发展中的事业。刘开渠一生所经历的,是从阵痛中分娩出的现代中国所走过的历程,可谓波澜壮阔;他一生所贡献的,是前所未有的无数个先例和创举,可谓举足轻重。在郁达夫眼中,刘开渠是个身材高大,表情苦闷、说话很少的人。在后学眼中,他是个隐忍、宽容、厚道的人。在夫人眼中,他是个把雕塑创作视作第一生命的人。在他自己眼中,精神可雕,人生可塑,历史可铸。他雕塑了自己的人生,也雕塑了自己在中国现代雕塑史上的位置和形象。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欢迎解放军(雕塑) 200×200厘米 1958年 刘开渠
工农红军(雕塑) 233×136×131厘米 1956年 刘开渠 中国美术馆藏
胜利渡长江(雕塑) 50.5×161.5×8.5厘米 1949年至1958年 刘开渠 中国美术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