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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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6日,唐纳德·特朗普如笔者之前预期,成功赢得美国总统选举,再次入主白宫。对于特朗普当选后的经济政策及其影响,现在已经有了不少的分析和猜想,笔者作为一名经济观察者不能免俗。尽管正如特朗普首次当选后很多人的预测都是错误的一样,我们今天的很多预测也都极有可能被证伪,但本文仍将抛出一些拙见,并希望能在日后得到检验。一家之言,仅供参考。
开宗明义,先说一下结论。
第一,正如在2016年很多人低估了特朗普一样,在2024年,很多的分析也在高估特朗普。很多人在夸大特朗普上台后给世界带来的不确定性,但实际上他的确定性远大于不确定性。特朗普恐慌很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媒体或者卖方经济学家叙事,是一个被包装出来的假象。
第二,在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要过分期望确定性,实际上,确定性往往是误判的根源。在2008年前,很多人确信美国经济形势一片大好;在拜登上台前,很多学者认为美国会持续低利率,更没有想到会有严重的持续通胀;还有很多人认为拜登会比特朗普对我们更加友好,不会搞贸易保护主义,但后来证明,所谓的确定性,都只不过是一厢情愿。回顾过去几年,我们甚至很难说拜登经济学的内外破坏性不比特朗普更强。不确定性才是这个世界的常态,我们必须时刻为不确定性做好准备。
简而言之,美国的经济运行和世界经济运行都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所以一些仍在前进中的趋势,例如美国的逆全球化,全球供应链的重构,美国的遏制等,将会继续在特朗普的新任期内得到延续。美国经济在数据上的繁荣很可能会持续,但如债务等问题也会进一步恶化,大量的国内经济问题仍然无法在特朗普任期内得到解决。美国和盟友之间的经济关系可能会进一步分化,争端可能增加,如果不出意外,欧洲等国家的经济可能会进一步和美国拉大。在中美经济关系上,笔者则要比大多数人更为乐观。中美的经济关系会比先前更具有预测性,领导人风格以及中美实力对比的变化,甚或会使得中美经济关系在持续紧张的主旋律中出现一些缓和的迹象。接下来是更详细的分析。
特朗普经济学1.0
要想预测未来,先要回顾历史。我们先来看一下1.0时代的特朗普经济学特征及其效果,以及为什么说特朗普的确定性大于不确定性。
在2016年赢得竞选后,特朗普所主导的经济政策被称之为“特朗普经济学”,这一经济学的主要特点是“减税、放松监管、贸易保护主义、以及增加财政支出”,而实施这些政策的目的就是为了提振美国经济增长、增加就业,并促进国内产业发展。
2017年通过的《减税与就业法案》是特朗普经济学的核心成果之一。这项法案将企业所得税税率从35%降至21%,并对个人所得税实行暂时性减税政策。特朗普政府大力削减和放松了金融、环境、劳动等领域的监管,减少了企业的合规成本,提升了市场的自由度。在贸易方面,特朗普为了降低贸易逆差,采取了关税政策,并发动了针对我们的“贸易战”。在财政方面,特朗普政府在军事、防务、基础设施等方面都增加了支出。
这些政策取得了什么效果呢?效果可以说非常好,尤其是和他的继任者拜登相比。除了最后一年受到新冠疫情影响,特朗普当政期间的美国经济增速一直非常稳定,尽管没有达到特朗普所吹嘘的3%,但仍然优于其他发达经济体。就业表现更是非常出色,2019年底美国失业率降至3.5%,达到了50年的低点。物价温和,通胀一直维持在2%的目标左右。股市表现强劲,减税、企业利润增长以及低利率政策共同推动了美国股市的上涨。美国居民收入稳定增长,民众的获得感非常强烈。美国的贫困率在2019年下降到了1959年后的最低水平。
坦率地说,这些成就也不光是特朗普的贡献,他的前任奥巴马努力为其奠定的基础也必须得到肯定。但不管怎么样,这些成绩足以让众多的普通美国民众对特朗普的执政产生好感。拜登当政期间,美国几十年不遇的高通胀让几代美国人第一次亲身感受到了物价快速上涨的痛苦,而这种痛苦更让得他们怀念特朗普时代的“美好”。民众渴望回到一个低物价,收入稳定增长的美国,而这也正是此轮美国选举中,特朗普像旋风一样席卷所有摇摆州的最根本原因。这不仅让人想起来那句老话:“笨蛋,问题在于经济!”
美国民众有多喜欢特朗普经济学,世界其他各国就有多恨特朗普经济学。因为特朗普经济学奉行的一个基本原则就是“美国优先”,而这一原则指导下,美国不再寻求共赢,而是更希望自己独赢,或者是双输中成为损失更小的那一方。这就导致贸易保护主义横行,逆全球化趋势加速上行,资本流动和汇率波动越发具有不确定性。在特朗普经济学的影响下,分工合作和自由贸易这些经济学的基本原理受到质疑和挑战,其他国家为了自保,也开始仿效美国或者采取保护性应对策略,这些都为全球经济的增长增添了阴云。
但诚实而言,美国优先并不是特朗普的首创,事实上美国两党都向来奉行这一核心理念,只是因为时代不同,所采用之手段有所不同而已。奥巴马就不用提了,最直接的例子就是后来的拜登经济学。拜登的经济学虽然在国内政策上和特朗普有差异,但在对外经济策略上,这两者其实大同小异,甚至可以说是萧规曹随。拜登继承了特朗普设下的关税,延续了特朗普对我们高科技产业的打压政策,而且在这两方面都变本加厉。这是因为在新的时代,所有的条件都已经发生变化,美国已经不再具有推行自由贸易和促进全球化的实力,因此只能开始另寻出路。这不是哪个党的问题,这是时代的眼泪。以中美贸易为例,拜登当政时期,美国因为新冠疫情因素加大了对中国的进口,但从2023年开始,随着美国方面的持续脱钩断链,中美贸易额再度下滑。这一年,中国不再是美国的第一大进口国。
说到这里,我们对1.0的特朗普经济学做一个粗浅的总结。第一,尽管成果各异,但特朗普基本奉行了选举前承诺的策略,无论是内外政策,都尽力实现了说到做到(尽管他在国内制造业发展方面没什么突出成就)。第二,因为言出必行,所以我们认为他具有可预测性。第三,我们会因此愿意相信,特朗普在第二次当选后仍然会如此,所以我们说他的确定性远大于不确定性。第四,特朗普经济学具有潜在的破坏性,但这种破坏性未必会比其前任更强 。
特朗普经济学2.0
说完了1.0版本的特朗普经济学,我们再回到当下,看一下2.0版本的特朗普经济学。从目前的信息看,2.0的特朗普经济学是1.0的巨型升级版。
特朗普的新经济政策将强调继续减税,特别是对企业和高收入者减税。
具体而言,特朗普主张将2017年《减税和就业法案》中的一些关键条款永久化,还提出将企业税率降至15%。减税是共和党的传统项目,但却是民主党反对的。不过,伴随着共和党极有可能在参议院和众议院同时获胜,特朗普所提出的这些政策都很可能得到顺畅落实。
减税有助于促进美国居民的消费,降低他们的生活压力,而消费是支持美国经济增长的一项极重要因素。降低企业税率的好处也是众所周知,那就是可以提高企业的利润和投资积极性,也非常有利于金融市场。
但持续减税的潜在危险性在于它是否会出现效应递减的问题,如果它不能带来经济的足够增长并产生更多税源,那么就会导致美国的财政状况继续恶化,而不断累积的债务会影响美国的信用评级,并具有引发金融市场混乱的潜在风险性。自2008年以来,美国的财政赤字一直在持续扩大,特朗普借完拜登借,拜登借完特朗普继续借。尽管很多人对此已经麻木,认为美国有足够的实力应对这一问题,但这确实已经成了美国最大的隐患之一。
第二个看点,也是很多人关心的,就是特朗普扬言要进一步挥舞关税大棒,对所有进口商品征收10%的关税,对中国商品甚至征收60%的关税。
这一政策的目的是为了保护美国的制造业,尤其是处于摇摆州铁锈带的那些企业。此外,对外国制造产品提高关税,也可以倒逼外国企业到美国设厂,以为当地提供税收和就业机会。按照特朗普经济学的逻辑,如果达不到上述这两个目的,关税起码还可以增加政府的收入,弥补其他减税导致的财政损失。
关税政策从本质上来说是特朗普的谈判筹码,同时也是美国虚弱性的表现。因为关税往往是弱国的利器。美国历史上曾经在很长时间实行以高关税的贸易保护政策,而当时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所谓幼稚产业。二战后的美国逐渐强大,对关税的依赖也逐渐下降。近年来特朗普又开始重拾关税政策,这无疑是说明美国已经在经济上失去了曾经的自信。
有很多的经济报告宣称关税必然会推高通胀。这一点其实只是理论上具有正确性,因为很多反例也能够证明,高关税也有助于本国的制造业发展,并且不一定能形成严重的通胀。通胀的产生往往是多种因素共同导致的结果,比如供应链断裂,能源价格上升,制造成本过高,货币发行泛滥等等,例如,同样是实行关税政策,特朗普时期就没有高通胀,拜登时期就通胀猛烈,这足以说明关税不是造成通胀的唯一关键原因。如果特朗普上台后,美国的通胀水平迅速回归正常,利率水平下降,那么在一年之内,预计特朗普会践行其关税诺言。
关税政策显然会进一步扰乱美国和其他贸易对象的关系,尤其是和那些所谓盟友之间的关系。全面60%的关税对我们也肯定会产生影响,这一点很多经济学家已经做过模型推演。但正如之前指出的,特朗普的关税政策的目的在于并不在于收钱本身,它更多是一种要挟。所有的要挟都有可协商的空间,也要计算成本和收益。特朗普是商人出身,他从来不是疯子,他只是更喜欢彰显自己的谈判才能。
第三个重要看点是驱赶非法移民。特朗普此次当选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在于他提出要驱赶非法移民,还美国人民一个安全和有序的环境。过去几年,涌入美国的非法移民数量十分巨大,其造成的社会问题并不是空穴来风,民众对于这些非法涌入者对公平秩序和治安的破坏都颇有怨言,而这正是特朗普获得支持的基础。
很多经济学者提出,驱赶移民在经济上不合算。他们的观点是非法移民提供了更多的劳动力,有利降低了通胀。但问题是非法移民也增加了需求,增加了就业市场的竞争,影响了供应和收入。所以这个问题,即便从经济上看也是有利有弊,如果再考虑政治因素,那么驱赶移民似乎就变得更加具有正面收益。
但也有一点值得注意,那就是驱赶移民也不是免费的午餐。根据统计,现在赶走一个非法移民的成本正在变得越来越高。这也增加了这件事能否成功的不确定性。
特朗普还有一些其他经济方面的言论,比如希望通过压低能源价格来限制或降低通胀,减少对AI的研究限制等,限制美联储的权力等等,这些都具有实现的可能性甚至是确定性,但限于篇幅我们不在此详细讨论。
如果和1.0相比,我们会很容易发现,2.0的特朗普经济学更为极端,更为激进,我们所认为的不确定性也正是由此产生,尤其是高额关税这一点,让世界侧目甚至恐慌。但不管怎么说,特朗普这次和此前一样,出的是明牌,各国对手也已经领教了他的行事作风,因此必然会为此做更多的提前准备,因此无论从什么角度看,我们都没有理由认为具有很多的不确定性。不确定性固然还会存在,但它显然没有媒体渲染的那么夸张。
应对确定性下的不确定性
特朗普的政策是具有确定性的,不确定的是这些政策会执行到何种程度,以及在不同的时空背景下,产生什么样的连锁反应。
和2016年时不同,特朗普现在接手的美国更具有特殊性。虽然数据显示经济强劲,就业良好,股市也屡创新高,但截至目前,通胀风险仍然没有完全消除,利率也仍然高企,这样的环境对于特朗普要实施的减税和高关税等政策并不友好。如果特朗普无视经济现实而强行推进其政策,那么最终很可能会导致经济增长放缓以及物价持续高企的局面,而这将与其最初的竞选目标背道而驰。正如前面所提到,特朗普现在首先是要预期通胀和利率能够顺利降下去,在这个前提下,他才能更好地实施其关税大计。
特朗普在第一任中见识到了所谓“深度国家(deep state)”的复杂和僵化,现在他虽然更具有经验和策略,但所谓的改革也会进入更深不可测之处,遇到的阻碍也会更大。面对庞大的利益群体和国家机器,哪怕是得到了诸如马斯克等富豪的支持,他提出的诸多细节性政策也不见得能够得到真正的推行。共和党内部山头林立,民主党现在更是恨他到咬牙切齿,所以特朗普的政策能执行到何种程度,仍存在一定疑问。在对外方面,尽管特朗普非常有“交易”头脑,但诸如乌克兰和中东等地缘政治问题,因为涉及到太多的内部政治及经济利益,因此也必然大幅牵扯其精力。我预期特朗普可能短期内无法从这些泥潭中脱身。
在未来四年,保守派有可能会让美国的一些极端左倾意识形态得到修正或被压制,但美国的大分裂现实没有因为特朗普上台而得到改观,政治撕裂、贫富分化等问题都是极难以治愈的顽疾。四年一次的政治大乱斗会继续让美国反对美国,各种内外政策始终将无法得到有效地连贯实施。
国际环境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和8年前相比,欧洲更加贫弱,经济更加不景气,政治更加不稳定,军事安全上也更加动荡。他们和特朗普政府讨价还价的能力已经大幅下降。这似乎也是在特朗普还没有被官宣获胜的时候,欧洲的那些领导人就开始向他道贺的原因——尽管这些人一点也不喜欢特朗普,但他们知道,在未来四年中,他们将面对一个更加强势的对手,他们可能需要承担更多的经济负担,在政策选择上的空间也将会更加闭塞。这种关系的变化可能对欧洲不利,但反过来或许有助于中欧之间缓和关系。在拜登政府任上,欧洲亦步亦趋跟随美国,大打关税牌,技术限制牌,结果把自己伤得很深。特朗普上台后,欧洲恐怕无法承受同时和中美两线作战的代价。
最后大胆谈一下特朗普对中国经济的可能影响。首先,正如我一直在说的,特朗普是旧人,我们已经和他打过交道,因此我们知道特朗普的确定性何在,也更加明晰不确定性的方向。这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我们的认知成本,因此对我们是有利的。对于特朗普准备祭出的政策,我们可以早做准备和推演,早制定相应政策。
第二,美国对中国的战略不会因为特朗普的上台发生根本性变化,特朗普政府和拜登政府在对华策略方面,只有战术的区别。美国历届政府的各种贸易战、科技战乃至金融战等打压,只会不断累积和强化。此次美国总统竞选,中国议题已经完全不是重点,这说明两党在对待中国问题上已经基本没有分歧。但即便如此,从过去八年的情况看,我认为相比于民主党政府的傲慢和狡猾,特朗普政府可能更具有可谈判和沟通性,两国之间更有可能为一些敏感问题寻找到可以推进的解决办法。特朗普或许能够进行更多的互动,这对于缓解关系的紧张和保持经济稳定,想必会起到非常积极的作用。
第三,和民主党政府相比,此次的特朗普政府有了马斯克这种更加了解中国真实情况的企业家,特朗普也不排除任命一些更具务实性眼光的内阁官员。这些人当然会继续奉行美国优先原则,但他们起码会对中国的实力有着更为清醒的认知,因此在博弈过程中会更加谨慎行事,这有助于减少美方的误判,避免出现更为严重的两败俱伤情况。当然,我们也必须指出,共和党里也有非常多鹰派,这些人必然会在特朗普的新班子中占有一席之地,整个官僚体制的运作可能并不能完全体现特朗普的思想意图,因此,我们在相对乐观的同时,也必须保持高度的谨慎。
中美关系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双边关系,中美仍然有着重要的贸易联系,如何妥善维系这种关系和连结以造福两国乃至全世界,仍然是一个双方需要认真对待的深刻命题。但相信回归的特朗普也会清醒意识到,逝者如斯夫,相比于8年前,力量对比已经出现了新的变化。过去几年,拜登的小院高墙策略没有取得成功,中国现在的战略主动性和选择性更强了,中国的科技创新力已进一步提升,中国在汽车和新能源等产业领域的竞争力已经领先,中国在开拓全球新南方和一带一路市场方面也在取得突破。因此特朗普需要认识到,以往那套拿捏别人的方法放在这里可能不会太灵光,他得认真寻找新的打交道的有效筹码。
对于我们而言,外部不确定性始终存在,因此最重要的还是要以我为主,一以贯之地促进国内经济的健康稳定发展。持续增强贸易韧性,提升科技创新水平,提升民众收入,大力扩大内需,这些始终都是应对各种外部不确定性的最好办法。特朗普想要以“实力”求利益,我们也必须以实力求发展。我们需要用实际行动告诉美国,在相斗过程中,美国必然会是损失更大的那一方。这将是以一场更加公平也势必非常精彩的博弈和对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