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光棍碎宁子
文摘
2024-10-13 10:31
江西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生活贫苦,娱乐稀少。没有电,没有电器,自行车少有人家拥有,更没有手表,连手电筒都是奢侈品。一根电线通到家家户户,接在广播箱里,挂在墙上,一大早唱响了红色的歌曲。夜幕降临,整个山村湮没在黑暗里。然而,有一处却热闹非凡,那是队里算工分的会计家。屋内,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破旧的八仙桌摊开了算盘和红色印泥。社员们围聚着,拿着自家人的工分簿,等待会计乌牯子核算当天的劳力工分数目,登记盖印。社员们都是同宗同姓兄弟姐妹,邻里叔嫂妯娌,没有生疏,你推我搡,聚成一堆。偶尔男娃碰了女孩的酥胸翘臀,也视为正常,不足为怪。碎宁子是客家方言,应该是称呼细人仔,表达人瘦小不高大,卑微不贵重的含意。碎宁子不是同宗同族,不姓张,姓赖,随其父母从别乡搬迁而来。依稀得知他母亲是附近同族屋场里嫁出的姑娘,姓张,如此算来是女婿傍居岳家了。但也不能够聚族而居地住在张姓屋场,孤零零的一栋泥砖瓦屋远离了,筑在一里之外的圆岭子,更和群山接近。碎宁子长得不顺眼,猪腰子脸庞,猪肝色脸面,双唇乌黑,像两条水蛭并排躺着,说起话来夹带别地方乡音,刺耳。人就好像一大堆石头里,混着一块粗砺的丑石。二十几岁的大男孩了,碰着挤着了姑娘鼓鼓的前胸,掀起一阵漫骂,一阵惊叫。特别是贫下中农家的姑娘,有些霸道,骂声辣,声调高。此刻,大家都洪堂大笑起来,愉快轻松的气氛充滿了小小的农家堂屋。而地主富农出身高的女孩只是低声骂句,细宁子,冇头鬼。因其父老赖鬼子虽是"外来的和尚",但当了多年的生产队长了,不敢得罪。碎宁子的到来,为无聊沉闷的贫清生活带来了活力和欢乐。直到乌牯子把工分算完,大家才散去,融入漆黑的夜色,返家安歇,而碎宁子却需举着松枝火把,沿着圳溪水渠,深一脚浅一脚地返回圆岭子。圆岭子是大山延伸而下的小山坡,山坡埋着张姓先人,平常村民夜晚不来,阴森渗人呢。冬日的清晨,温暖的太阳还在山底沉睡,村庄被寒霜冷露笼罩着。却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哨声,打破了这份静谧。人们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村里的鸡鸭猪狗也被吵醒,咯咯嘎嘎,哼哼汪汪,叫着闹着了。队长老赖鬼子披着件洗白的草绿色大衣,打着手电筒,身后跟着裹着乌黑短棉袄的碎宁子,穿梭在屋场巷子阶阴,一声哨子,一声嗓子,安排当日社员的农务工作,犁田烧肥,修坎担粪……如果是双抢的夏季,劳作更是繁重持久了。当时的年代,人们战天斗地的精神是非常的饱滿。二百多人丁的屋场生产队,被一个"外来的和尚″领导管辖着,长达数年之久。村民当面喊他老赖,赖队长,赖同志,背地里呼他老赖鬼子。后来不当队长,换当治保主任,仍然是个干部。做媒的妇娘子,便热心地给他长得不太顺眼的儿子说婚事。贫下中农出身,根正苗红的姑娘看不上他。于是都介绍些地主富农家的女儿,然而老赖鬼子坚决看不上,态度強硬,放出狠话,宁愿儿子变光棍,也不娶成分高的姑娘。在他眼中,家庭成分和声誉远比儿子的人生婚姻重要多了。当时斗地主时不是有句时尚话,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呀,谁能预见世事的变换呢。碎宁子天性软弱,在父亲強硬气势下,只能无奈而顺从。房前那棵杨梅树结了青果,红了,熟了,又结了青果,红了,熟了。屋场里的同龄人都成家了,碎宁子依然是光棍司令当着。到他跨过三十岁关隘时,农村政策变了。公社的名称改成乡镇,生产队改成村民小组,实行生产责任制包干到户。分田到户后,村民的生活状况芝麻开花,逐渐宽裕富足。他父亲却老了,干部不当了,家里人口少,劳力不够,耕田致富更为艰难,自然生活水平比不上别人。逢圩日,日暮散圩时老赖鬼子捡些沾在猪肉摊板上的肉屑,说是做猫食,实际上是为自己打牙祭。偶尔吃醉了劣质的谷烧,回家经过圳溪的石板,躺在石板上唱起了山歌。酒气召唤成群的小鲫鱼,围聚在石板下的水里,游来游去。歌声却引起洗衣裳的妇娘们一阵铃叮般的笑声。后来,父亲撒手离开他娘俩。碎宁子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给村民放牛,碎宁子则辛勤地做田打柴卖,日子像生锈的车轮,吱呀笨滞,走过的岁月,艰辛又苦涩。有一年,媒婆给他介绍一个拖带俩孩的中年女人,说是成个家,人老了好歹有个依靠,身边有个温暖。碎宁子万分地生气,精明地回应说,要是娶了她,还得挣钱养她仨,小孩读书要缴,往后还要给她的儿子讨老婆,你当我是个大傻瓜。他断然拒绝了这门亲事。碎宁子四十多岁了,长长的猪腰子脸松弛下来,犹如一张揉皱的灰纸,眼神浑浊迷茫了。偶尔也会走下圆岭子,来到村庄和人搭讪,打发孤独无聊。他凑上前,独自寻根卧在地上的大山竹子,坐在圆滚滚的青竹上。村民不约而同地归拢了话题,集中投射到他的身上。"碎宁子,你四十大几的人了,你实话实说吧,有没有睡过女人,有没有见过……",一个阔嘴巴的老婆子全南妈,斜睨着眼神,右边的嘴唇翘起,说道。碎宁子似乎也觉察到对他的不敬,涨红了灰灰的脸颊,"崽呀崽,睡你的奶奶。……红滴滴,红滴滴,谁没有见过。″"恐怕你是茅厕下看见红滴滴的卫生纸吧"。阔嘴老婆子全南妈手指不停地抖动,大声地笑着反驳道。大笑噎着她的喉咙,喘不过气来。这样的场合经历次数多了,他远远地瞧见全南妈或会给他难堪的同龄人,便早早地转身僻开,不和他们相遇。于是,碎宁子独身一人,远离了人群,上山砍柴去。寂静的山林,只有鸟鸣,溪流,白云和清风,没有讥笑和讽刺。晌午时分,太阳高悬,他挥动着斧头,一下又一下,汗水如注般流下,湿透了破旧的衣衫。他一边砍树,一边自语,突然泵出句,"崽呀崽,崽呀崽,你这么难倒。″砍好的柴木被他整齐地码成堆,露天晒干,往后担回家,也不怕别人来偷,大多数青壮年都到广东打工了,山上的柴木没有人争抢,年来月去,长得非常茂密。他的身影掩映在茂密的树林里。除了砍柴卖,碎宁子也挖鱼塘,春天蓄养鱼苗。秋天,天干地裂,人工水渠从十几里深山水库流出,经过圆岭子。水量比几十年前少多了。他在溪水边的旱田里挖山塘。工程浩大,从早到晚,他始终忙碌在那二分地大的鱼塘里。他耐心地修筑塘堤,一锹一锹土,铲起整齐地堆砌起来。除了手中的铁锹,他没有帮手。老母亲也已过世好些年了。他仿佛被世界遗忘,山村也愈加安静,稀疏的村民行走在田坎上,他的生活整日与寂寞为伴。一日辛苦的劳作后,碎宁子返家疲惫地躺上床,丝毫也未察觉有条毒蛇早已盘在枕头下。过去了一周时间,他的脸无缘无故地肿胀起来,起初,他并不在意。路上遇见熟人,惊讶于他肿大的脸庞。直到一天清晨,他无意间掀开枕头,那毒蛇猛地抬头,吐着信子,发出嘶嘶声响。他与毒蛇四目相对,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俩。恐惧潮水般涌上心头,毒蛇似乎也被突如其来的打扰惊到,扭动着身子,迅速地沿着墙壁的缝隙逃走了。从此,碎宁子大病一场,五十几岁的人仿佛一刹那衰老了十年。岁月荏苒,光阴似水。新世纪的年轮辗转十载,碎宁子孱弱的身躯被无情的病魔缠绕。在他生命即将走向终点的日子,他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大小便失禁,滿身的屎尿沾上裤子,颤抖的手无力提起裤子腰带,裸露着干枯的下体。刺鼻的气味弥漫阴暗破败的泥屋,村人偶尔经过,伸手遮住鼻子匆匆地跑开。村干部得知后,把他安排到乡养老院,得到了政府的医治和临终的关怀。碎宁子去世后,房屋无人打理。在风雨的侵蚀下,也没能坚持太久,先是屋顶瓦片不断掉落,墙壁也开始倾斜,在一个北风瑟瑟的夜晚,最终整个房屋轰然倒塌,化作一片废墟。房前的杨梅树也仿佛失去了生机,不知觉某一日不见了踪影。随着时间的流逝,这里变成一个荒堆,不能见往日瓦屋的痕迹,年轻的后辈从此经过,也不晓得这里曾经有一家人间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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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相兰,男,江西信丰人,中学高级教师。江西师范大学中文专业毕业。爱好诗词,现为江西诗联学会会员,赣南诗词楹联学会会员,县《橙乡诗报》编辑。作品散见《赣南诗联》,地方刊物杂志及各地微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