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钟精炼的秀场解读，五分钟概览的流行现象，十分钟详尽的设计师美学介绍……活跃于社交媒体时代的我们，早已经习惯了这样速食时尚的方式。仅仅通过快速滑动手指，短短一小时内，我们便能浏览六位设计师的介绍或十二个流行现象的起源与发展。对于那些寻求更高效率的人而言，甚至可以将视频播放速度从 1.0 倍提升至 2.0 倍，实现信息吸收效率的翻倍。这种方式虽快捷，却也引人思考——在这样的速食文化中，我们是否还能深刻地理解和欣赏时尚的真正价值？
与时尚短视频相比，动辄一小时半的纪录片提供了对时尚界人物、品牌历史和创作过程更为深入和全面的探索，通过展现复杂的背景信息、故事细节、完整的叙事结构，满足观众对于深度内容的需求，并理解设计师的思想和作品背后的哲学。
今年一月，现任 Maison Margiela 创意总监的 John Galliano 才以其 2024 春夏高定系列展现非凡创意，引发广泛讨论，让大众忍不住高呼“时尚未死”。此刻，一部聚焦于他的纪录片《HIGH & LOW：JOHN GALLIANO》正于海外上映。该片由著名纪录片导演 Kevin Macdonald 执导，他以《九月的一天》赢得了第 72 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纪录长片奖。《HIGH & LOW：JOHN GALLIANO》深入探讨了 Galliano 跌宕起伏的职业生涯和人生历程，揭示了这位天之骄子是如何在时尚秀场上施展他点石成金的魔力，同时面临着酗酒、药物滥用、焦虑和抑郁的个人挑战，最终因种族歧视事件从云端跌入谷底，而后又实现了令人瞩目的东山再起。专栏作家 Rhonda Garelick 在观后感中指出：“这部纪录片揭露了时尚行业里那些不太光彩的方面ーー即使是那些无休止讨论的主题……时尚，是帮助他实现梦想、发挥天赋的天堂，也成为了促使他走向自我毁灭的地狱，这个永远苛求着青春、地位、金钱、美丽的贪婪之地。”
《McQueen》片段
以 Galliano 为主题的纪录片之所以备受推崇并不令人意外。在社交媒体上，John Galliano、Alexander McQueen、Martin Margiela、Karl Lagerfeld、Vivienne Westwood 等设计师的名字依然是极具吸引力的“流量密码”。即使是对那些不深入了解时尚的看客而言，也会对附有帖子标签的“海盗爷”、“老佛爷”、“西太后”等昵称颇为熟悉，忍不住出于对时尚的好奇与关切而点开、转发，以此展现他们对于时尚的关注和兴趣。毫无疑问，这些设计师的名字及其名字背后所代表的美学、设计理念、时代精神，已经构成了时尚界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线，人人云集景从。
《Dries》
时尚纪录片，亦在塑造这道风景线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
“时尚”一词，过于抽象，也涵盖甚广，“美学”，亦是同理。吕克·费里（Luc Ferry）在著作《审美之人》中提出，“美”可以被理解为品味，“当美与人的主观性联系在一起时，人们甚至可以把它界定为美带来的快感和它在我们身上唤起的感受和情感。”一件物品不是因为它本身的“美”而惹人喜爱，而是因为它能带来某种情感的触发，才会被人称作是美。因此，所谓的“美”是用来传递反映创建者的世界观，制定一种与他人构建情感联系的存在。
《7 Days Out》
时尚纪录片，承载了将“美”具象化表达的任务。它的出现和流行，彰显了公众对于时尚界更深层次理解的渴望。它们不仅作为时尚界的发展和变化的记录者，还深入挖掘时尚与文化、社会、政治乃至个人身份之间的互动和影响。这些纪录片的存在有着多重意义和价值：
一、历史记录：详细记录时尚界的重要人物和事件，聚焦于著名设计师，探索他们的创意过程、职业生涯以及对时尚界的贡献。如《McQueen》《三宅一生：为设计而生》《都市时装速记》《Yves Saint Laurent：诠释时尚大师的一生》《Martin Margiela: In His Own Words》《Dries》《Marc Jacobs and Louis Vuitton》《7 Days Out》等。
《都市时装速记》
《Yves Saint Laurent：诠释时尚大师的一生》
二、文化表达：通过分析特定的时尚趋势和现象，探讨时尚如何反映和影响社会文化。如《Anti-Fashion》《时尚丑闻》《“高级定制”的秘密世界》《衣着光鲜》等。
《“高级定制”的秘密世界》
三、行业反思：某些时尚纪录片会特别关注行业中的问题，如劳动条件、环境可持续性和性别多样性，促进了业内外对这些重要议题的关注和讨论。如《The Next Black》《奢侈品的背后》《快时尚的代价》等。
四、品牌精神传达：通过展示品牌的幕后故事，这类纪录片传达了品牌的核心价值和美学理念，加深了观众对品牌精神和设计理念的理解和认同。如 Dior 推出的《The Greek Bar Jacket》《Dior and I》《Christian Dior：神话背后的男人》，以及 Gucci 为新任创作总监 Sabato De Sarno 制作的《WHO IS SABATO DE SARNO?》，还有《情迷蒂芙尼》《PLAYGROUNDS Stories behind HOMME PLISSÉ ISSEY MIYAKE》等。
《Dior and I》
《WHO IS SABATO DE SARNO?》
时尚纪录片中，那些与设计师事业和私人生活直接相关的类型尤为引人注目，不仅因为它们具有更广泛的传播度，也因为数量众多，内容丰富。这类纪录片深受观众喜爱，原因在于它们不仅展示了设计师的职业生涯和创作过程，还深入探讨了设计师的个人生活、思想理念和面临的挑战。
关于 Alexander McQueen 的纪录片数量便是一个明显的例证，除了 2018 年为人熟知的纪录片《McQueen》，还有《Cutting Up Rough》《McQueen and I》等多部作品。
《Cutting Up Rough》
Martin Margiela 的纪录片则是有《We Margiela》与《Martin Margiela: In His Own Words》两部，前部由与他共事过的合作者讲述。当时，此片一出，据传 Margiela 因不满“旁人叙述”，所以决定“亲自讲述”，才有了后部的发行而关乎 Galliano 的纪录片，除了眼下正在热映的这部，还有一部发行于 1996 年的《The South Bank Show：John Galliano》，后者拍摄于他为 Givenchy 时装屋任职期，而待纪录片上映时，他已走马上任 Dior 创意总监。
《We Margiela》
《Martin Margiela-In His Own Words》
山本耀司和 Yves Saint Laurent 的生平与作品同样通过多部纪录片被广泛传播和研究。从由 Wim Wenders 执导的《都市时装笔记》到《YOHJI YAMAMOTO：THIS IS MY DREAM》，再到探讨 Yves Saint Laurent 的《诠释时尚大师的一生》与《疯狂的爱》，这些纪录片不仅记录了时尚历史的演变，也向我们展示了设计师如何通过他们的作品与时代对话。
维姆·文德斯在《都市时装速记》中大量的画中画形式
《YOHJI YAMAMOTO：THIS IS MY DREAM》
《疯狂的爱》
设计师主题的时尚纪录片之所以广受欢迎，在于它们不仅展现了设计师们非凡的创造力和独到的设计，还揭示了这些站在时尚界金字塔顶端的人物身上的“普通之处”， 拉近了观众与设计师之间的距离。时尚纪录片透过繁华璀璨的时尚滤镜，让观众感受到设计师们的人性面，其效果更能触动人心。
在人人艳羡的鲜花和掌声背后，设计师们也面对着创作未能实现的痛苦和焦虑，被市场游戏驱策的压力，还有重压之下无法自控的崩溃情绪……这些与常人无异的真情流露，更能令观众的感同身受，产生共情。例如，山本耀司曾在纪录片中透露过一次自杀未遂的经历，“差不多在十五年前的某天晚上，睡觉之前我忽然没有来由地感到开心。‘今晚我感到无与伦比的高兴，也许我可以就此死去’，所以我吞下了十五六片的安眠药，躺在床上，当时我就在想原来自杀就是这种感觉。”纪录片《McQueen》呈现了 McQueen 的混乱和焦虑深陷，彼时他身陷一年十个系列的连轴转日常，趋近崩溃，“有时候我觉得很寂寞，很孤独。我认为生活还有更多比时尚更重要的事情，而且我不想陷入‘这就是我要做’的禁锢中。”就连当时春风得意，时任 Louis Vuitton 创意总监的 Marc Jacobs 也曾对着镜头不安地袒露心声：“我从不相信人们对我说的话。”他指的是在秀结束后在后台一哄而上将他围在中央，夸赞着“Amazing”的所有人。
《Marc Jacobs and Louis Vuitton》
另一方面，时尚纪录片以一种相对直观和客观的真实视角，承担起了为时尚揭开神秘面纱的重任。而越是神秘莫测、低调无比的时尚人物，观众越是有强烈的好奇心和热情渴望去一探究竟。
以川久保玲为例，尽管近二十年川久保以相对低调的姿态隐身于设计背后，鲜少接受采访，与同时代出道的山本耀司相比，她参与过的采访影像资料更是如大海捞针。不过，也有例外。2001 年，在 NHK 推出的记录片《川久保玲的挑战》中，川久保难能可贵地现身镜头前，并侃侃而谈自己的创作改变：“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从对我作品的评价从‘令人讨厌的设计’、“丑陋的衣服”变成了‘漂亮的衣服’。如果让年轻人能够感受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更美丽的东西存在，我会觉得很高兴。”镜头还对准了 Comme des Garçons 的幕后功臣——川久保玲的制版师。借助他们的阐述，观众得以了解川久保日常的工作流程：制版师会从川久保处获得概念性的描述然后进行研发，“不用正常的思维去理解川久保的概念”、“一开始会觉得兴奋、但是困惑和害怕的时候也会有”、“一个人坚强努力、然后把新鲜的东西做出来，给她看。”
《川久保玲的挑战》片段
对于那些像 Martin Margiela 这样以低调著称的设计师而言，时尚纪录片则提供了一个独特的窗口，让我们得以一窥他们鲜为人知的一面。Margiela 早年的行为，包括他的匿名策略、特意回避媒体采访以及 2009 年自时尚界隐退的决定，都使他成为了时尚圈神秘的存在。然而，《Anti-Fashion》这部纪录片揭示了他作为 Jean Paul Gaultier 助理期间的珍贵影像，包括他为 Gaultier 1986 秋冬系列走秀的片段，这是他早期公开影像中为数不多的记录。这种历史记录的功能对于理解时尚界的发展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通过纪录片，我们能够穿越时间的界限，连接过去与现在，补全那些可能已被遗忘的历史碎片。
尽管 Hedi Slimane 在近几年也几乎不再接受媒体采访，但在二十年前的纪录片《HEDI SLIMANE MY LIFE》里也曾真情流露。纪录片以 Dior Homme 2004 秋冬系列秀场彩排为起始，详细讲述了他对时尚、音乐、摄影、人生、城市的看法。镜头前 36 岁的 Slimane 正处于事业巅峰，然而影片结束前，他留下了一小段独白：“你总是需要不得不直接迅速地进入下一件事。事实上，没有任何空余可以给你停下脚步重新思考，我从不回望，只是一头扎进新的开始。”这个结尾不仅揭示了时尚界的令人无暇思考的快节奏，也似乎预示了他后来的事业转折。
《HEDI SLIMANE MY LIFE》片段
对于奢侈品牌而言，时尚纪录片正在通过对幕后事无巨细的记录，加深了奢侈品牌的神话效应。学者吉尔·利波维茨基曾就“奢侈品牌”提出的理论：“一个奢侈品品牌也被认为是一个‘记忆场所’，一方面，因为产品制作传统技术和技能的传承；另一方面，因为对自己历史的宣传、展示和开发。由此产生了对缔造者和创造者的崇拜，对‘品牌精神’和对品牌某种风格或认同符码忠诚的歌颂以及有有意义事件的庆祝。一种奢侈品牌的构成离不开对自身根脉的象征管理，离不开神话的构造。”他将代表着消费主义文化现象之一的奢侈品牌与一种近乎神话的精神力、文化进行了关联，将品牌的永恒形象视为是将这些精神、技艺、历史的凝固化。当时尚纪录片将镜头对准了奢侈品牌背后的手工工坊，又或者是某件/某季高定成衣的来龙去脉时，不仅一如即往地担任了记录的功能，也是在为品牌神话赋予新一轮的光环，引用利波维茨基的说法，这是在“非神圣化的商业文化中延续了神话思想的形式”，既是增添品牌魅力，也是推动人们去进行消费实践的重要原因。
除此之外，时尚纪录片本身的影像风格也是其隐性的魅力之处。掌镜者的风格不仅塑造了纪录片的视觉和叙事方式，还能从视觉风格、叙事结构影响观众对于影片主题的理解和感受。
由著名电影维姆·文德斯掌镜拍摄的山本耀司纪录片《都市时装速记》（1989），不仅是一部设计师纪录片，更是展现了文德斯炉火纯青的叙事表现手法，时而是画中画、戏中戏的形式，偶尔又会特意颠倒镜头，捕捉一些不为人所熟知的细节。与其它同类型纪录片导演置身事外的表现手法有所不同，文德斯将自己也置入了影片之中，成为重要的叙事者之一，与山本展开对话，让整部纪录片的风格显现出更接近电影的质感。关于此片，影评人肥内在接受我的采访时评价道：“维姆·文德斯在片中大量以这种框中框来处理今昔并置，是特意为之的。从取材开始，选择拍摄的内容，一切都是有他个人的主观取向的。”
《7 Days Out》
曾拍摄过《Dior and I》的导演 Frédéric Tcheng，在另一部纪录片《Halston》（2019）中也采用了叙事电影的手法进行拍摄。为了还原叱咤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美国设计师 Roy Halston 的生平时，他特意采取了虚实结合的方式进行拍摄。他以一名虚构出来的记者跨越时空采访昔日人物为主线索，由特定演员扮演过往的历史人物，又融入大量彼时真实的新闻报道、人物采访，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虽然颇有争议，但也让整部纪录片充满了故事性和戏剧性，一如他在昔日《Dior and I》中特意刻画的一个片段：Christian Dior 先生的幽灵今时今日都在工作室里游荡。
《Halston》
人们仍然热爱时尚纪录片，是因为并不仅仅是从中获得信息、汲取知识，而是因为对时尚始终抱有一种期待：表现自我、分享激情、追寻真实感与意义，也期待加入某一群体，拥有相当相同的世界观和审美观。时尚纪录片就是提供了更为广泛的大众靠近时尚的通道——看似通过认知逐渐揭开了“时尚”神秘的面纱，却再度为其蒙上了一层人文属性的滤镜。这种根植于唯物主义和心理主义的大众文化，才是让时尚纪录片经久不衰的主要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