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品读》2024年第9期内容
初春时节一个寒冷的夜晚,大概是8点钟了,我的屋子里乱得像是刚刮过一场龙卷风一样,桌子上、沙发上摆满了纸片、剪刀、胶条、橡皮泥、还有堆在一起的橡子和派对礼物——这都要归功于我有个精力旺盛的孩子。可是我已经太累了,此前大腿上做了个手术,连着7个星期都在拄拐走路,现在还得给孩子清理战场。
我正干着活,电话铃响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已经响过了5次——我知道又是母亲。她在68岁那年患了一次出血性中风,严重昏迷,虽然医生把她抢救过来,保住了命,但她的脑子受了伤。最近10年间,痴呆症占据了她那原本思路清晰的大脑,以至于她什么事都做不了,只能与疾病共存。母亲变得多疑,她以为疗养院把她赶了出去,其实没有;她说女儿们几个月才看她一次,其实我们每隔几天就会过去看她;她说朋友杰米不理她了,其实杰米每个星期都会给她打电话,而且还过去看望她。
每次母亲打来电话,我都会问自己:“这次我能不能保持耐心?”就像今天晚上,我已经这样问过自己5次,最后还是失败了。同一件事情,母亲昨天已经问了我一百万次,可她一点都不记得,今天又要问我一百万次。告诉她我的腿做了手术,可她听不明白,她也完全不得记自己外孙女们的名字。母亲对过去的大部分事情都没有了记忆,现在只是糊里糊涂地活着,她很孤独。
越想越烦,我只能把火气撒在了这个最老实的人身上——母亲成了我的撒气筒。“妈!”我吼道,“没有人把你赶出疗养院!我们两天前刚去看过你!什么事都没有,你不要庸人自扰!你必须相信我,否则我没法再和你说话了!”
沉默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母亲的声音:“我只是想和你说一声‘嗨’。”
我觉得只有说些刺耳的话,对母亲才管用,可她转眼就忘记了我刚才对她的吼叫。“我有些急事要说,你能给我一分钟时间吗?”母亲接着说。
“不行,妈,我没工夫再听你说了!”我说。
“你为什么吼?”母亲又问。
天啦!我吼是因为你再也不是以前的母亲,不会帮我照顾孩子,不再关心我的生活;我吼是因为你一晚上给我打5次电话,让我想到的都是可怕的事情:老年病、脆弱、倒霉、失忆、生命无常……我倒在沙发上,猛然发觉,女儿在旁边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她看到了我失去耐心而对着母亲吼叫,她看到母亲对我说的话在我看来都是无理取闹……在女儿的心目中,我肯定不是那么善良。我没有给女儿做一个好的榜样。
这时,5岁的女儿问我:“我能和艾丽外婆说句话吗?”说着,她把手伸向了我的手机。我没说话,把手机递给了她。
“嗨!外婆!”女儿说。
我听到母亲在电话另一头尖叫起来:“哎呀,我的宝贝儿!你好吗?你今天上学了吗?”
我女儿会什么魔法?她只是和外婆打了一声招呼,我的母亲似乎就如同在梦中醒来,一下子恢复了常态。
“我今天上学了,外婆。今天是‘分享日’,我把自己做的手串拿到了学校。”女儿说。
电话里传来一阵急急忙忙的喝彩声——母亲告诉我的女儿,她是多么爱她,她的声音是多么好听。接着,母亲说:“我想快些见到你,可以吗?”看着刚上幼儿园的女儿自如地和她患病的外婆交流,我不再像刚才那样烦恼和生气了。
“外婆,周末我们去玩旋转木马吧,我坐在青蛙上,你坐在我旁边的马上。”女儿说。
“太好了,亲爱的!你今天上学了吗?”母亲又问了一次。
“外婆,我上学了,今天是‘分享日’,我把自己做的手串拿到了学校。你想听我唱首歌吗?安妮老师教了我们3首歌。”女儿说着,给外婆唱起了歌。
窗外是“呼呼”的寒风咆哮,而在我们的屋子里,刚才的烦躁气氛已不知不觉安宁下来,我感觉周围如同有一床老式柔软的棉花被包裹着,温暖而又舒心。我听着女儿在电话的这一端给她的外婆唱歌,唱得是那么认真、那么有耐心。曾经多少次,我都盼望着女儿能有一个“真正的”外婆,也能看到我有一个“真正的”母亲!而在此时此刻,我看到女儿确实有一个真正的外婆,她们相处得非常融洽。曾经多少次,我都想和母亲正常交流,却做不到,而我年幼的女儿却轻松做到了。也许在女儿看来,这才是对待亲人应有的样子。
女儿和外婆在电话里互相发出了一连串“啵啵”的肉麻的亲吻声,然后挂了电话。我告诉女儿到洗澡时间了,她先是抗议着不想洗,但我态度坚决地说服了她,毕竟她只有5岁的年纪,而我是她的妈妈。
但我已经知道,今天晚上,女儿教会了我应当如何像一个成熟的人那样,好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