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维评诗（43）

段维，1964年生，湖北英山人，法学博士，华中师范大学教授。兼任中华诗词学会乡村诗词工作委员会主任、湖北省中华诗词学会会长，《心潮诗词》评论版主编。

初冬过友人庄

石 梅

红枫秋已过，白苇失凭将。

欲展泠泠善，频翻寸寸香。

冬风茅叶瘦，暮雨柳条狂。

访旧躬修问，谈文未晚方。

遗风千载表，往事数行彰。

句拙宣麻纸，情真墨玉堂。

重围描殿角，带绕学宫商。

又道归时礼，犹疑补处章。

临行醅酒饮，此去夜湖航。

破浪观汀景，凌风舞汉装。

段维点评：毋庸讳言，诗是形象化的产物，然逻辑性自始至终贯穿其中。这里的逻辑至少可细分为四个层面，即形式逻辑（字面或结构）、事实（生活或历史）逻辑、艺术逻辑（无理而妙等）和辩证逻辑（不走极端等）。李商隐的七律被公认为不太好懂，但丝毫不减人们的喜爱之情，其中比较关键的一点就是合乎形式逻辑，也就是说字面上是讲得通的，而且看上去和吟起来都很美。非如此，其诗不可能千载流传。还有些诗看似不合事实逻辑，其实是遵循艺术逻辑的，即“无理而妙”是也。如李益《江南曲》之“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李贺《南园》之“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东风不用媒”均是如此。

这首古体诗的第二联很有可能想运用上述技法，但因为“绕弯”过多或者说缺少铺垫和衬托，造成人们常说的“隔”。我们知道，《江南曲》中潮起潮落有其规律，故与“信”很容易挂上钩；《南园》中风确可传递香气，与“媒”也易于搭上线。回头再看本诗的次联，善与香有什么逻辑关联吗？有的。汉代孔安国《孔子家语·六本》载，子曰：“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只是这里的“弯”也转得太多了，且“善”与上联的“苇”又是什么关系呢？我们找不到任何依凭或者挂靠，即便我们上溯到《诗经》之《河广》中的“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处，依然是一头雾水。佛曰：善哉，不可说，不可说！这便有了瓜葛。可惜这是我现编的笑话，诗者不可为也！ 

不过，这首诗总体上还是让我心生欢喜。诗中色香形味俱全，书画歌舞尽有，共同渲染着与故人的雅好情缘。一见又别，笔墨重在写“见”，辞别只有短短的收束四句，却能塑造出文人狂放不拘的形象，感人深者，最是那凌风起舞的痴情。

冬日晨炊

黄承松

隔窗听竹断，出月看山空。

云暗风初歇，天明雪渐融。

炊烟泥瓦上，柴火灶膛中。

三五邻人唤，开门暖日红。

段维点评：诗的题目若是改为“冬日晨景”就能更好地与整体内容契合了。首联直接切题，“隔窗听竹断”是雪压断竹子的声音，比直接写雪更见蕴藉。“出月看山空”表现了山野的空旷和清寂。这一联最大的特点就是采用间接描写的方法，很有些得王维诗的神韵。颔联和颈联都是对首联的补叙。颔联是广角扫描，颈联是特写聚焦。尾联则安排人物出场，一下子就生动了山村温暖祥和的气氛。

五律的特点是比较注重客观描写，不像七律那般更侧重主观情感的抒发。这首五律也是如此。五律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注重炼字。本律的首联“听、看”，颔联的“暗、明”都是很注重对字的锤炼的。炼字不一定要用多么雅致甚至生僻的字，很普通的字，用好了就会发光。另外，按照律诗“起承转合”的章法来衡量，这首五律的起承转合并不明显，基本上是几个画面的有序组合，不过尾联也可以看成是“宕开一笔转合”，即在前面三组静景描写中，突然转到动景描写，“开门暖日红”乃虚笔收束，情韵悠长。

以上所评都是建立在题目为“冬日晨景”的基础上，如果用原题“冬日晨炊”来扣合，则多少有些偏题了。

庚子春节答亲故

故乡风月

梅花消息隔危栏，佳节重遭大小寒。

富贵姻缘双未卜，临屏幸可报平安。

段维点评：诗词用典，文人所爱。个人的体会是：一要用典有度，二要用典浑化。并且不同体裁的用典讲究也不一样。比如古体诗和长调词可适当多用一些典故，律诗用典最好不超过两个，绝句和小令则尽量以不用典为好。再就是用典也不要都是明用，还可以暗用、侧用、反用，当然终以化用为上。这首七绝首句化自南北朝陆凯《赠范哗》“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颇为逼真地描写了或出世之人或离家游子与亲人之间音信阻隔情状，可谓化典无痕也。最值得注意的是，二三两句不断地把自己推向不堪之境——大小寒重遭、富贵姻缘两不搭。非唯如此，不足以反衬结句之不幸中之万幸，即“临屏幸可报平安”。一般作者只会对情感抑其一重，而此诗竟双重逼抑，足见作者把先抑后扬手法运用得炉火纯青。

家山晩步口占

铉鼎斋

食罢柴烧饭，携儿逐晩凉。

一天星在水，半岭月分光。

枣亦随秋熟，瓜因得地香。

明朝人又别，小摘置行囊。

段维点评：当下田园诗的写作路径是什么呢？写农村新变化、新面貌、新气象，具体到美丽乡村建设、脱贫攻坚和致富奔小康，这当然是“主流”。但这种题材极易写成大话空话套话。其实，诗人的视角不妨“窄”一点，写写自己的家园，甚至写写自己的家人。因为这种切身感受不可能与别人完全一样，写出来的作品自然也就独具个性。

    这首五律从章法上看没有什么特别，不过以“时间”为序铺展开来；从语言方面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句式与华丽的辞藻。然其动人之处何在耶？在其自然朴拙，在其泥土芬芳，在其可怜天下父母心耳！首联即写出父子饭后漫步的天伦之乐，颔联“一天星在水”当化自陆游《城西晚眺》之“水浸一天星”；“半岭月分光”乃自造语，十分贴切生动。颈联用的是散文句式，朴实无华。我读着读着不禁想起元代诗人吴澄《次韵息窝道人》中句“枣梨秋熟供新饭，桃李春荣满旧家”，思乡之情油然而生。尾联就颈联之意转合，最是紧密，虽然将惜别之情写得云淡风轻，却让人久久萦怀，挥之不去。

减字木兰花·理发

红炉添雪

因何纷落，流岁几曾知灼灼。

却记银刀，如韭悲欢掌上消。

额前一绺，犹是深心留独守。

镜里新人，睇望尘寰假与真。

段维点评：近来，有关诗词书写“大我”与“小我”的话题渐热。从社会-历史批评角度看，“大我”当然更具社会价值；而用艺术审美标准来衡量，“小我”或许更能打动人心。大耶小耶，当看题材属性、诗人心性及其表达个性，不好一概而论。个人认为，就词的体性而言，书写“小我”或许更贴近词体“要眇宜修”之要义。

    理发，日常小事也。词的上阙起句以 “因何纷落” 发问，次句忆及昔日流金岁月，不答而答。前结用“悲欢”暗合“烦恼丝”之说，青丝如韭，亦甚是形象。句式虽然高度压缩，却不影响人们凭经验去补充、连缀而后理解其意蕴，实乃造句高手。过片语气略略一转，“额前一绺，犹是深心留独守”，烦恼也好，眷恋也罢，终是独留那么“一绺”于深心。尾结表面上写的是理发后自照镜子的感受：自觉面貌一新，却又怀疑是不是真实的自我。词若如此一以贯之地来写“小我”，其实亦能映照出“大我”。可能作者太急于过渡到“大我”了，以“镜里新人”搭配“睇望尘寰”，意欲作哲学上的升华，却反而令句意生“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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