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无遮拦是真凶:1987年30多位作家五台山遭遇的离奇车祸

乐活   2024-11-20 00:02   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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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1941年8月-),河北沧州人,毕业于海军制图学校。“改革文学”的创始者和代表性作家。天津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国改革文学的奠基人,现任天津工业大学人文学院院长、蒋子龙文学艺术研究院院长。


在1987年的“中国文坛大事记”里,最具轰动效应的事件是三十多位作家、编辑在五台山遭遇车祸。事后,经历那次车祸的人分成两种态度:一种是著文立说大讲车祸的过程和感受;一种是三缄其口,只字不提车祸的事。


我属于后一种,原因是觉的有些现象很蹊跷,说不清楚。当时我曾想当然的认为,车祸跟文人们轻慢无羁、在五台山上胡言乱语不无关系,既已受到惩罚,怎敢再造次,口无遮拦!

但我始终未能淡忘那次车祸,对每一个细节,每个人说的话,都还记的清清楚楚。人活一世有些事情是终生都不会忘的。实际上正是那次车祸使我开始有意识地修正自己对一些事物的看法,自觉渐渐改变了许多。于是十五年后的今天,我要回顾一下那次车祸了……


1987年的夏天,山西省作家协会发起组织了“黄河文学笔会”。一批当时文坛上的名士英秀云集太原,第二天便乘一辆大轿车直发五台山。车一开起来响声颇大,摇荡感也很强烈,而且椅背上没有扶手,车里的人没抓没挠,无法固定自己,身体便随着车厢摆动的节奏摇来荡去。

我脑子里曾闪过一个念头:这个车跑山道保险吗?遇有紧急刹车抓哪儿呢?我看到前面的椅背高而窄,两个椅背之间缝隙很大,心想遇到特殊情况就抱紧前面的椅子背。天地良心,当时就只是脑子胡乱走了那么一点神儿,对那次出行并无不祥之感,更不会想到以后真会出车祸。

何况那大轿车连同司机都是从检察院借来的,检察院嘛,总是能给人以安全感。而且司机的老婆孩子也坐在车上,这就给行车安全打上了双保险!

大家一路上说说笑笑,兴致很高,中午在忻州打尖。名为打尖,实际上忻州文联招待的很好,下午轻轻松松的就上了五台山。由于时间尚早,大家迫不及待的去参观寺院。有的人见佛就拜,该烧香的烧香,该磕头的磕头。入乡随俗,既到了佛教圣地,就该随佛礼,大家千里迢迢来五台,不就冲着它是佛教名山吗?

当大家来到“法轮常转”的地方,忽然异常活跃起来,有人这样转,有人那样转,笔会中一位漂亮的很抢眼的年轻女编辑最抢风头,她说我就反着转,又能怎样?紧跟着就又有几个人也反拨法轮……一时间唧唧嘎嘎,高声喧闹,在肃静的庙堂里颇为招摇。

傍晚,僧人们聚集到一个大殿里做法事。由于天热,抑或就是为了让俗人观摩,大殿门窗大开。难得赶上这样的机会,游客们都站在外面静静的看,静静的听。忽然又有人指指划划起来,自然还是参加笔会的人,也不能没有那位漂亮的女编辑,他们发现一位尼姑相貌娟美,便无所顾忌的议论和评点起来,这难免搅扰大殿里庄严的法事活动。后来那尼姑不知是受不了这种指指点点,还是为了不影响法事進行,竟只身退出大殿,急匆匆跑到后面去了。就这样,文人们无拘无束的度过了色彩丰富的“黄河笔会”的头一天。

第二天,气候阴沉,山峦草木间水气弥漫。笔会安排的第一个活动是参观“佛母洞”,大轿车载着所有参加笔会的人爬上了一座不算太高的山峰,山顶有个很小的洞口,据说谁若能钻進去再出来,就像被佛母再造,获得了新生。因此也就具备了大德大量大智慧,百病皆消。

一位知名的评论家首先钻了進去,不巧这时候下起了小雨,如烟如雾,随风乱飘,隐没了四野的群峰,打湿了地面的泥土,人们或许担心会弄脏衣服,便不再钻洞。评论家可能在洞里感到孤单,就向洞外喊话,极力怂恿人们再往里钻。

于是就信口开河:我真的看到了佛母的心肝五脏……上海一位评论家在洞外问:你怎知那就是佛母的心肝?他说:跟人的一个样。上海人又问:你见过人的心肝五脏吗?他说:我没见过人的还没见过猪的嘛!

任他怎样鼓动,也没有人再往洞里钻,他只好又钻了出来。领队见时间已到就让大家上车,奔下一个景点。别看大家对登山钻洞积极性不高,一坐進汽车精神头立刻就上来了,文人们喜欢聊天,似乎借笔会看风景是次要的,大家聚在一起聊个昏天黑地一逞口舌之快,才是最过瘾的。

车厢里如同开了锅,分成几个小区域,各有自己谈笑的中心话题。每个人都想把自己的话清晰的送進别人的耳朵,在闹哄哄的车厢里就得提高音量,大家都努力在提高音量,结果想听清谁的话都很困难,车内嗡嗡山响,车外叽里咣当……忽然,车厢里安静下来,静得像没有一个人!

震耳欲聋的声响是汽车自身发出来的,轰轰隆隆,稀里哗啦……大轿车头朝下如飞机俯冲一般向山下急驰。车厢剧烈的摇荡,座位像散了架,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了悬空的感觉,心里却是一片死样的沉静。车上没有一个人出声,不是因为恐惧,实际也来不及恐惧,来不及紧张,脑子像短路一样失去了思维。

大轿车突然发出了更猛烈的撞击声,然后就是一阵接一阵的稀里哗啦,我感到自己真的变成一个圆的东西,在摇滚器里被抛扔,被摔打,最后静下来了……人和车都没有动静了,山野一片死寂!

隔了许久,也许只是短短的几秒钟,打破死寂第一个发出声响的是司机的儿子,他先是哭,跟着就骂他爸爸。这时候我也知道自己还活着,脑袋和四肢都在,并无疼痛感,这说明没有事。而且双手还在紧紧抱着前面的椅背,我完全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完成了这样一个搂抱自救的动作?我再回想刚才车祸发生时的感受,还是一片空白,什么感觉都找不到。

所以许多影视作品在表现车祸发生时让人们大呼小叫、哭喊一片,是不真实的,只证明创作人员没有经历过车祸。

我恢复思维能力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喊史铁生:铁生,你怎么样?我佛慈悲,千万别让他再雪上加霜。他应声了,说:我没事。正坐在倒了个的车门口台阶上,不知是怎样从椅子上被甩下来的。


车祸使大家感到每个人的生不再是个体,死也不再是个体。这时候车厢内有了响动,大家的教养都不错,尽管有人满脸是血,那位偏要将“法轮倒转”和议论尼姑最放肆的姑娘,前额被撞开了一道大口子;广东的评论家谢望新前胸一片血红,面色惨白;有人还在昏迷,不知是死是活……但没有人哭叫咒骂、哼哼咧咧。能活动的都慢慢直起身子,这才看清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客车翻倒在左侧的山沟里,幸好山沟不深,但汽车也报废了,车内车外都成了一堆烂铁。钢铁制造的汽车摔成了一堆破烂,我们这些坐在汽车里的由碳水化合物组成的肉体竟绝大多数完好无损,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这里毕竟是五台山啊!
没有受伤或受伤较轻的人帮助那些一时不能行动的人离开了翻倒的汽车,站到路边等待救援。这时候有人发现,刚才在山上曾钻進“佛母洞”的那位评论家,没有伤到别处却惟独撞伤了嘴巴,肿的老高,让人一下子联想到猪的长嘴,显的异常滑稽好笑,却没有一个人笑的出来,直觉的毛骨悚然!因为人们都还记得他在“佛母洞”里那番关于猪的亵渎……
以后许多写这次五台山车祸的文章都回避了这一细节,我想是不知该如何表达。其实他的嘴肿未必跟佛有什么关系,佛博大精深,慈悲宽容,即便真听到了他的亵渎也不会狭隘到立马就报复他。坐汽车碰伤了嘴毫不足奇,而嘴一肿就长,让人极容易联想到猪。
这说明文人们觉悟了,开始忏悔,他们意识到在此之前的许多话很不得体。你可以对佛不信、不拜,但既到佛山来,就该对佛有起码的尊重。就像你去一个人家里串门,总不能故意寻衅闹事污辱主人吧?
这时有看热闹的人开始向车祸现场聚拢,他们先看到被摔烂了的汽车,问的第一句话是:还有活着的吗?其实我们都在道边好好的站着,刚才被摔昏或震昏的人也已苏醒过来,死的是一个都没有。虽然有人挂彩见红,但是不是就伤的很重还难说。不知围观者常有的是一种什么心态,难道真是“看打架的嫌架打的小,看着火的嫌火烧的小,看车祸的嫌死的人少?”
有人见出了这么大的车祸竟然没有死人,触景生智开始大发别的感慨:去年有三十多个北京的万元户(那时候在人们的眼里万元户就是富翁了),集体来游览五台山,在另一个山道上也出了车祸,全部遇难,没留下一个活的。
看来五台山喜欢惩罚名利场中人!福建一位老编辑接了腔:名利场中人又怎么得罪了五台山?今天这么大的车祸没有死一个人,说明五台山对文人还是格外关愛的……其实这也许只是俗人的想法,在佛眼里众生平等,分什么名利高低?如果世间有个名利场,那非名利场中又是些什么人呢?现代人无不生活在市场经济的竞争之中,难道都该受到惩罚?
不管怎样说,“黄河笔会”很难再继续下去了。笔会组织者请山上的医疗急救人员为受外伤的人做了紧急处理,但无法做彻底检查。于是我们换成旅游公司崭新的大客车,直奔大同。一路无话,到了大同,先安排大同市最好的第一人民医院给每个人做详细检查。山西作家协会主席焦祖尧找到我,说原来他们跟大同市负责接待的部门有协议,参加笔会的作家来后要给大同的文学愛好者和一部份机关干部讲课。现在虽因车祸笔会不能進行下去了,但我们还是来到了大同,而且给大同添的麻烦更大,讲课不能取消,人家已经通知下去了,就在今天下午。
原定是我跟刘心武一起撑半天,现在刘心武疼的上不了台,只好让我一个人顶。我无法拒绝,就在去年夏天我也组织过一次大型“森林笔会”,在分头活动时一辆吉普车翻倒,砸断了一位我非常尊敬的作家的小腿,因此深知焦祖尧此时心里的滋味。用写一笔好字的唐达成的话说,参加笔会要一路写字或一路讲课,是给自己换饭票,无论如何都不能推托。再说现在的人们还有兴趣要你的字,想听你讲些有趣或无趣的话,这是对你的抬举,怎可不知好歹?
焦祖尧让我先去检查身体,然后再上台。我又没有受伤,不想去检查。他说无论如何也要去除疑心病,不然等你回到天津发现有问题,我们怎么担当的起?这家伙是怕我后半生赖上他,就跟他先去见医生,胳膊腿加一个脑袋明摆着没有受伤,就只对骨头和内脏進行了一番透视和照像,然后就上台了。

到傍晚我讲完课回到住处,所有参加笔会的人都用一种古怪的似同情似疑惑的眼光盯着我看,原来所有人检查完内脏和骨头都没有事,个别人血流满面也只是皮肉伤,缝合几针就解决问题了。独我,“右边第九根肋骨轻微骨折!”
呀,从接过诊断书的那一刻起,我感到右侧的肋条真的有点疼。笔会组织者已经为我们买好了当晚就回北京的火车票,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一辆早就准备好的小车等在北京站台,拉上我就往天津跑。天津的朋友圈里已经轰动,碰上这种事大家都喜欢尽情的发挥想象力,五台山上的车祸还能小的了吗?说是肋条断了,那是怕家里人着急……将近中午我回到天津,作协的同志不让我進家先去全市最好的骨科医院,一照像:“未见骨折。”
哈,这就有点意思了!此后的两天我又跑了四家医院,两家说是骨折,两家说没有骨折,正好是一半对一半。这太怪异了,完全没有道理……或许这是一种警示,想告诉我点什么?世间能说出的道理都是有局限的,狭隘的。惟有讲不出的道理,才是最庞大最广阔的。没有道理就是最大的道理。
我从此闭口不再谈那次车祸,不能像讲故事一样一遍又一遍甚至是添油加醋的叙述那次车祸的经历,并从叙述中获得某种奇怪的快感,或者是解脱。但我会经常回想那场车祸,车祸刚发生后觉的人离死很近,生命极其脆弱,灾难会在你没有感觉的时候突然降临,喉管里的这口气说断就断!
随着人们健康的将车祸看成了一次惊险而富有刺激的经历,就会觉的人离死很远,出了那么大的车祸都没有死一个人,可见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决定不再去医院,转而求教一位高人。
他叫胡克铨,是贵州省水利厅小水电处处长。“文化大革命”期间被批斗的受不住,躲到贵州大山里当了“野人”,因祸得福发现了“龙宫”———后来开发成异常奇妙的旅游景观,就是四年前我在看“龙宫”的时候认识了他。
当时天色将晚,“龙宫”已经关门,可我还舍不得离开,围着“龙宫”四周转悠,就见一人在“龙宫”北侧束身长坐,神气清穆,风鉴朗拔,不由的上前攀谈。他谈天说地,博学多识,立刻能让人神思融净,身心豁然。于是我们便成了朋友,我更多的是把他视为智者,遇有委决不下的事情愿意跟他商量。他说:你的肋骨没有骨折,不信等会下楼跑十圈,没有一个肋骨骨折的人能够跑动。这不过是五台山跟你开了个玩笑,或者是想提醒你一下。
你仗着个子高,架子大,想看圣山却又对佛表现的大不敬,看到年轻人恃才傲物,言语轻狂,竟不加劝阻。五台山无所谓,但五台山满山遍野都是去朝圣的人,惟你们这些人出洋相,逆向而动,焉能不伤?佛不怪人人自怪,是你们这些人的心里在捣鬼,要谨防自己的心啊!
我放下电话就下楼了,真的围着自己住的楼跑了十圈,刚开始感到右肋有些不自在,渐渐的就浑身发热,酣畅淋漓起来。从此我不再理会“第九根肋条”,它也就真的没有再给我添麻烦。但我却无法淡忘那次车祸,出车祸是不幸,在车祸中没有人死或受重伤,又是不幸中之大幸。不幸是伟大的教师,不幸中的大幸更是伟大的教师,祸福相贯,生死为邻。刘禹锡说:“祸必以罪降,福必以善来。”以后我再看山或進庙,提前都要有所准备,一定是自己真想看和真想進的,先在心里放尊重,不多说多道。守住心就是守住嘴,特别是对自己不了解的事情,绝不妄加评判。
改变自己很难,但车祸的教训也非同一般,人很难能做到不被生死祸福累其心。渐渐我觉的自己的脾性真的变的沉稳多了,心境也越来越平和,有时竟感到活出了一份轻松和舒缓。心一平连路也顺了,每年总还要外出几次,继续东跑西颠,却从未再有过惊险。
所以,我感谢五台山,感谢那次车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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