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井
文/卢艺蕾
村头住着一鳏夫，姓彭，人赖得很，村里人都叫他彭赖子。
提起这彭赖子，桃花村上到七十老妇，下到三岁稚童，无一不得啐骂一句。
他常年游荡在街上，跛着一双脚，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瘸讨可怜。
反正整个桃花村没一个人喜欢他。
不过这彭赖子倒是丝毫不在意，整日乐呵呵的，依旧干着那令人唾骂的活计，今儿摸走了邻家的鸡蛋，明儿又调戏了村里的黄花大闺女。
所到之处，骂声一片。
方圆几里，他一出现，就连鸡都得抖抖身子警惕起来。
直叫人恨得牙痒痒。
“话说彭赖子这几日怎地这般消停，好些天没在街上看到他了。”溪边盥洗的妇人随口道。
“别提那晦气玩意，老天若开眼，就让他守着他那口老井早早死了才算好！”
此话一出，众人附和。
去年，天大旱，一连好几个月滴雨不下，地里的庄稼蔫巴着，桃花村的农户们更是个个板着灰扑扑的脸。
骄阳似火，河，溪，枯的枯，干的干，火球烤着大地，几乎要把土地烤得干裂。
水，成了每个人手里的稀罕物，村里那唯一一口老井更是供不应求。
每日天不亮便能看见那口井周围着成群的人，他们个个舔着干涩的唇，踮脚盼着能轮到自己打水。
在这大旱年，水简直比那沉甸甸的金锭子还要诱人。
可这一口井，在这非常时期哪里能供得上村里几百口人的吃吃喝喝？
果然，三伏天还没出，村里为了争一口水而大打出手的事，出了三起。
就在所有人都望着老天哭的时候，一个好消息如同清冽的甘泉浸润了桃花村每个人的心田。
村头彭赖子家里荒废了好些年的枯井突然又来水了！
一时间，原本门可罗雀的小茅屋，此时此刻几乎全村的人都涌了进来。
似乎真是老天开了眼，那口几十年不来水的枯井，竟然在这大旱年涌出了水！
看着那滋滋冒出来的井水，众人灰土的脸上第一次齐刷刷露出了希望，更有甚者，直接激动到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顿时，这小小的篱笆院里，打趣声一片。
因着这口井，单了二十多年的光棍汉彭赖子也娶到了个贤惠美妻。
可彭赖子到底是彭赖子，奸懒馋滑才是他的本性。
尝到了这口井带给他的甜头，彭赖子精明的小眼滴溜一转，坏主意便浮上心头。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几天，每个提着桶上这里打水的人，都会再提着空桶咬牙切齿出来。
“我呸！这口老井是桃花村祖辈留下来的，何时成你个孬货的了，彭郎中真是死不瞑目，竟留下你这么个蛮横无理的败家子！”
扛着扁担的大汉声音粗矿，留下这么一句便忿忿走了。
彭郎中是彭赖子的爹，当年那可是远近闻名的好郎中，村里多少人都受过他的恩惠，任是谁提起来都要赞不绝口，可惜好人离得早。
许是“彭郎中”三个字惹到了彭赖子，他抄起铁锹立在井边，赤红着一张脸，破口大骂。
“今日我把话撂这了，井在我家院子里，那就是我的！想要水，就得拿东西来换！以物易物，公平得很！”
至此，桃花村所有人因着彭郎中的缘故对彭赖子仅留的最后一丝宽容也消磨没了。
在这万物干涸的时期，彭赖子守着篱笆院里的一口井，日子过得越发逍遥。
直惹得村里人磨刀霍霍恨不得砍了他那小人模样。
夜里，众人忍着干涩到宛如刀割的喉咙，举着火把步步朝村头的茅屋逼近。
他们合计着要吓唬吓唬那偷奸耍滑的彭赖子，若他再不交出井，他们就要一把火点了他的茅屋！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还不等众人把那彭赖子喊出来，茅屋里头便传来一道悲凄的哭声。
彭赖子那瞎了双眼的老娘竟在当天夜里死了！
茅屋里的烛火忽明忽暗，映进外头那些举着火把的大汉眼里。
“彭赖子也算孝顺。”低不可闻的声音飘散在夜空中。
众人面面相觑，不多时，茅屋外一闪一闪的火把尽数散去。
三月后，一场秋雨洒向大地，彻底解救了这个即将枯萎的小村庄。
“彭赖子也算是遭了天谴了，好好一口井被他揽在怀里不撒手，这不，先是老娘没了，再又是才过门没几天的新娘子也没了，真是让人唏嘘……”
“真是！现在老天爷隔三差五给咱来场雨，河水，溪水都满着，谁还稀罕他家里那口老井！”
“大抵他也晓得丢人了，这不一个多月了没见他在街上晃悠。”众人调笑道。
彭赖子确实一个多月没出过门了。
因为他死了。
被邻家发现的时候，茅屋里的味道已经很大了。
至于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
彭赖子光棍汉一个，没任何亲信，村里人喟叹一番，便合计着将人裹了破草席子埋了。
抬出去的那一刻，村里几乎所有人都在。
“这人活着的时候这么招人恨，死了照样是静悄悄的……”有人叹气。
“来来来！你们谁识字快来瞧瞧！”突然，院内一道声音破空响起。
远远看去，那口老井旁歪歪斜斜几行字：
几月前，无意间翻到家父遗书，提及枯井来水后不可饮用，我不晓得其中深意，只好以身试水，先前行径若冒犯了众人，还望见谅。
识字的孩童声音稚嫩，一字一顿，却念红了院里所有人的眼。
最后一个字尾音落下，院里噤若寒蝉。
良久，低沉又哽咽的几个字从众人口中溢出。
“我出钱厚葬彭赖子。”
“我们家也出！”
“我也出！”
声音回荡在天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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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艺蕾，笔名：冰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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