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

文摘   2024-11-02 07:33   河南  

虽然我不懂中文并且从未到过中国,但在那古老的文化中我非常幸运地找到了自己追求的理想、心灵的故乡。

——赫尔曼.黑塞

赫尔曼.黑塞

曾经有人说,欧洲文学在二十世纪,出现的可谓"伟大"的小说有两部半,一部是普鲁斯特的《追忆流年似水》,一部是黑塞的《玻璃球游戏》,还有半部《尤利西斯》。虽然这种说法有些夸张,但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黑塞的小说在近代欧洲文学史中所占的位置。

赫尔曼.黑塞,1877年7月2日出生在德国,13岁时便许下了一个誓言,他将成为"一个诗人或什么都不是"。他一生著作等身,被誉为"德国浪漫派最后一位骑士"。1946年,"由于他的富于灵感的作品具有遒劲的气势和洞察力,也为崇高的人道主义理想和高尚风格提供一个范例",黑塞获诺贝尔文学奖。《荒原狼》、《玻璃球游戏》等小说都曾轰动欧美,托马斯.曼更将《荒原狼》誉为德国的《尤利西斯》。

然而,黑塞在德国文坛上享有崇高的声誉 , 不仅因为他是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以及他个人鲜明的反法西斯立场,更是由于他对生活独特的体验和剖析, 以及作品中所蕴涵的富有东方韵味的深刻哲理打动了无数读者 , 激起强烈的社会共鸣。

黑塞不仅是一位作家、画家、诗人,更是一位思想者。在被各种"叛逆"、各种现代派文学充斥的二十世纪文坛,赫尔曼.黑塞却以积极的"入世"态度与他独特的心灵追求成为欧洲传统精神的最后守望者。本文将介绍的自传体小说《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以下简称《夏天》),创作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1919-1920年间,是黑塞小说中很有个性特色的一个中篇。可以说《夏天》是一部早期的《荒原狼》,也是黑塞向自己前半生痛苦告别的死亡宣告书,同时也暗示着一种新生。

《夏天》中充满了绝望的悲观主义,尽情挥洒的表现主义,而在死亡与新生的辩证关系上,小说与中国的老庄哲学有着一定的共鸣或继承;这也是黑塞唯一的一篇在其中引入了中国古诗的小说,尤其是中国的"诗仙"与"诗圣"在小说中联袂出现,并借喻着主人公性格的双重性。在《夏天》中,黑塞将东方文化对他的影响首次明显地落实在“中国”这个文明古国上。从此,中国文化在黑塞作品中占据越来越重要的地位,最终在《玻璃球游戏》中明确表达了对中国文化的推崇,以及老庄哲学对他的人生观和世界观的巨大影响。

本文将从悲观主义、表现主义以及中国文化影响三个角度,对这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夏天进行解读,走近那个不一样的黑塞。

01.扑面而来的悲观主义,源自心灵、家庭和整个社会的崩溃

黑塞1938年在《夏天》的后记中写道:

"《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诞生于那个对我、对世界来说都非比寻常、独一无二的夏天。那是1919年,四年的战争终束了,世界似乎被轰成了碎片。成千上万的士兵、战俘和民众,从多年僵化统一的顺服中,回归既向往又恐惧的自由。那场战争及大独裁者已死亡、被埋葬;变了的、穷了的世界,空空等待着我们这些被释放的奴隶。人人都热切渴盼这个世界和它当中的自由运动,但人人也恐惧释放和自由,恐惧变得陌生的私人领域,恐惧每一种自由所意味的责任,恐惧经长久压抑、几乎变得敌对的激情,恐惧自己心中的可能与梦想。"

四十二岁的黑塞,故乡沉沦,儿子重病,妻子米亚罹患精神疾病住进医院,家庭也破碎了。同样精神崩溃的黑塞,接受了数年的心理治疗,他从战争的废墟,回到生活的废墟,在人生与时代的大黑暗中辗转流离,忍受噬心的抑郁和负疚。曾经珍视并引以为傲的一切,已永不复返地逝去。他凝视着深渊,深渊也凝视着他。

《夏天》正是写于这一段黑塞精神最痛苦的中年危机时期,掺和了诗、画和叙事等艺术元素,借用了绘画中浓墨重彩和加以一定变形的表现主义手法,反映了黑塞这一阶段的心灵与情感经历。故事的背景放在"美得出奇"的高山风光里,这里有身着红衣,年轻而充满魅力的高山女王,还有艺术家们浪漫而无拘无束的生活。作为画家的克林索尔事业有成,但他唱响的却是一首死亡之歌、下沉之歌,敲响的是时代的丧钟。

就像克林索尔对亚美尼亚占星术士说的:

"而我只相信一点:沉没。我们乘坐的马车驶于深渊之上,马儿们都害怕了。我们在沉没,我们所有人,我们必须死亡,我们必须重生,大转折为我们而来。到处都一样:大型战争,艺术大变革,西方国家大崩溃。老欧洲曾经属于我们的一切美好都死去了;我们美丽的理性也变成了疯狂,我们的钱成了废纸,我们的机器只会射击和爆炸,我们的艺术是自杀。我们在沉没,朋友们,命中注定,清徵调已奏响。"

在黑塞看来,失去理性的欧洲正在走向堕落和灭亡,而且也必须灭亡,因为只有灭亡才会有新生。

在《夏天》中,克林索尔称自己为一支"两头燃烧的蜡烛",正一步步步入死亡和下沉的命运。

眼看夏日即将终结,克林索尔对自己发出疑问:

“但这是为了什么呢?这些布满颜色的画纸又是为了什么?一切的努力、汗水,还有短暂陶醉的创作快感是为什么?是否存在救赎?是否存在安宁?是否存在和平?”

他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几乎未脱衣,熄了灯,试着睡去,并轻轻哼唱杜甫的诗句:

凛冽的寒风很快就会吹起在我棕灰的坟墓上。

克林索尔最终还是选择了自杀,从容迎接死亡。这诚然是悲观主义直接的后果,但同时也表达了作者向过去一切告别并准备新生的强烈愿望。

02.以绚烂的色彩和狂欢式的语言尽情挥洒的表现主义特色

早期黑塞曾被视为表现主义作家。表现主义是现代重要艺术流派之一,20世纪初流行于德国、法国、奥地利、北欧和俄罗斯。表现主义是艺术家通过作品着重表现内心的情感,而忽视对描写对象形式的摹写,因此往往表现为对现实的扭曲和抽象化。

在纪录片《赫尔曼.黑塞的漫长夏日》中,黑塞自己对1919年的夏天如此描述道:"我就像从一个噩梦中醒来,呼吸着自由、空气、阳光。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一个夏天,如此强烈,如此迷人,如此光芒四射......那个夏天堪称传奇。"

在《夏天》的开篇,黑塞饱含激情地写道:

一个更热情更短暂的夏天开始了。这些炎热白日虽然漫长,却如旗帜般燃烧,在熊熊火焰中消逝。短暂潮湿的月夜连着短暂潮湿的雨夜,一如梦境倏忽幻化,激荡着一周周的光华。

在《夏天》中,处处充满了生的狂欢,自然和灵魂燃烧的狂喜,还有对死亡临近的期待与战栗。黑塞用文字描绘色彩,使整部小说像一幅绚丽的水彩,极富艺术魅力。

在《夏天》中,不忍睡去的画家对夏日深情告白道:

可若这样(让自己入睡),夏天就溜走了,这些璀璨的极乐夏梦也都没了:千杯未喝的美酒佳酿泼洒了,千个未遇的爱意眼神碎裂了,千张未及欣赏的图景,一去不返地湮灭了!

黑塞用强烈的表现主义手法,这样描写了克林索尔的自画像:

他不仅画下了自己这张脸,还画下了千张脸;不只画了自己的眼和唇,画了嘴上沟壑的悲伤、额上岩石的爆裂、手上的盘根错节、手指的颤抖、理智的嘲讽、眼中的死亡。他还用他那独特、饱和、紧凑的颤抖笔触,画下他的爱恋、信仰和绝望。

与黑塞同时期的法国画家埃贡·席勒最擅长画这些扭曲的人物和肢体。无独有偶,他与黑塞都曾经历一战,受战争影响颇大。

黑塞(克林索尔)的自画像充满了狂乱、不安,但却是他内在紧张冲突的最好写照。

03.黑塞作品中吹响的中国牧笛,是安抚痛苦心灵的一缕清风

黑塞出生于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家庭,他的外祖父、父母曾在印度传教多年,在这样的熏陶下他对古老神秘的东方文明充满了向往。早在1907年,父亲约翰黑塞便把中国古代哲学家老子介绍给了黑塞。

黑塞一生阅读过大量中文书籍的德译本,上至深奥晦涩的宗教、哲学经典,下到赏心怡情的诗歌、小说、神话、民间传说,涉猎范围之广、内容之精深在欧洲作家中实属罕见。许多中国作品都在黑塞的创作中留下了身影。

短篇小说《余国王》就是我国古代史书《东周列国志》中"幽王烽火戏诸侯"的翻版,《玻璃球游戏》则是集中国文化之大成者。

在《夏天》中,首先出现的便是"诗仙"与"诗圣"的身影。

①李白和杜甫的身份隐喻

桑树下醉倚着诗翁,他把盏挥笔,狂书不羁,描绘着醉人的夜色——赫尔曼.黑塞《中国的诗翁》

在《夏天》里黑塞借主人公克林索尔之口,多次吟咏中国唐代大诗人李白《对酒行》、《将进酒》中的诗句,还有一处情节直接取自李白的《月下独酌》。

李白出现在1920年代的黑塞小说中不是偶然。李白是德国翻译最多的中国诗人。而豪饮、醉酒是李白诗中被译得最多的题材。在黑塞的早期生活时代(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随着对东方文化关注的升温,德国出现了一阵小小"李白热"。

黑塞熟谙中国经典文化,对李白推崇备至。早在1907年,他在为汉斯·贝特格的德译汉诗选集《中国牧笛》写的书评中,就盛赞李白是中国诗的高峰:

"李太白这位情绪消沉的紊饮者和爱人者,用他外表闪耀着光芒而内心悲哀的诗行构建了诗的顶峰。在充满异国风情的描绘中这位青莲居士给我们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一一他无限的人性让我们联想起希腊人、古老的意大利人、宫廷抒情诗人。"

但值得注意的是,李白在众多西方读者心目中的形象,与我们熟知的豪放派诗人大相径庭。贝特格在李白诗的前言里,对这位中国唐代诗人的性格是这样描绘的:

"李太白是个天生自由和不安分的人,他是个冒险家和酒徒,他的傲慢自负和最深沉的忧郁交替,而后者是他的本质根源。他描写这个世界飘忽易逝的难言之美、永恒的痛苦、永远的悲伤以及各种存在之谜。世界的全部忧伤深深植根于他心胸,但即使最快乐的时刻也无法驱散他人世的阴影。‘逝去’是时时刻刻提醒他感觉的一种标志。他饮酒是为了麻醉痛苦,但事实上只能让他陷入新的痛苦中......从他那儿人们可以感觉到远方云彩的神秘飘动,以及他的痛彻寰宇,他遭受着无常命运的打击。"

骄傲自负、爱好自由、忧郁、孤独,贝特格用来形容李白的这些性格特征,正契合黑塞所描写的克林索尔的情形。李白笔下常常出现的酒、星辰、白云,在黑塞早期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小说中,也是常见的意象。所以克林索尔以李太白自称,也是黑塞的感情寄寓和自勉。这是黑塞对李白产生共鸣的基础。

1919年夏天的黑塞

李白对黑塞产生吸引力的第二个原因离不开"酒"这个媒介。"酒"是李白入诗最多的题材。《夏天》中写了不少借酒浇愁的情节,借鉴了李白诗的个别典型意境,如与影子碰杯:

“今天我要痛饮三百杯。"李太白嚷着说同影子碰着杯,"欢迎啊影子!坚定的锡兵士!”

黑塞对李白的推崇还表现在作品借诗人"赫尔曼"之口对两首李诗的直接引用上。一首引用了《对酒行》的后六句:

"浮生速流电,倏忽变光彩。

天地无凋换,容颜有迁改。

对酒不肯饮,含情欲谁待。"

德诗译为:

“人生快如闪电,光华转瞬即逝。天地不变,容颜却遭岁月更改。哦你呀,斟满酒却不喝,哦告诉我,你在等谁呢?”

另一首源自《将进酒》中的四句诗: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德诗的翻译是:

“早上发如黑缎,晚上便白如雪,肉身易朽,不如举杯邀月!”

那么黑塞小说中的李太白又是怎样一个形象呢?首先李白是克林索尔的自称:

李太白这位十分了不起的饮酒诗人是他心爱的人,当他醉得飘飘然时就常常自称李太白,并把他的一位朋友称为杜甫。

小说中的李白是孤独、痛苦的象征。小说写那幅独特的《夜晚旋转木马》时描写道:

画中的紫色帐篷之上,远离万家灯火的夜空高处,飘着一面凉凉的浅粉色小旗,这样美,这样凉,这样孤寂,孤寂得可怕!正如李太白或保罗·魏尔伦的一首诗。

克林索尔认为朋友画出了这面小旗,便不负此生。可见李白诗所象征的这面孤独小旗的重要性。

小说中将杜甫作为克林索尔性格的补充。《中国牧笛》中,贝特格在李白的介绍文字之后,对杜甫也给予了介绍:

“杜甫没有这么激烈(指与李白比较),他只是伤感,较之存在之谜,他的牧笛更易于为世事命运所感动。”

小说中作为画家的克林索尔自称李白,杜甫是是画家的朋友赫尔曼(黑塞的名字)。这部小说也与黑塞大多具有自传色彩的其他小说一样,作品主人公或者说叙述者角色无法与作者本人截然分开,也就是说克林索尔和赫尔曼是作者作为诗人和画家的双重身份象征(黑塞自己也是诗人兼画家)。也代表了作者的浪漫与忧郁的双重性格,不过还是以李白作主导,杜甫起到衬托和镜子作用。

总之,恃才傲物、借酒浇愁、孤独无奈和及时行乐的末世感,成为黑塞所感受到的中国李白;李白绚烂的文采及寄情山水自然也是黑塞在小说中所追求的。但李白诗中多所表现的豪情、霸气等所谓盛唐气象,在黑塞作品中我们很难看到,所以他就让忧郁深沉的杜甫做了李白的"影子"。这二重性格共同构成了《克林索尔》主人公的人格特征,也是作者黑塞托"物"言志的自况!

②老、庄思想与"下沉哲学"

刚才在讨论悲观主义一节,黑塞借克林索尔表达出的生与死的辩证哲学,与庄子"方生说"颇为接近。庄子主张"生死存亡之为一体者",他认为:"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庄子也主张生死循环论即:"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庄子的循环论与古希腊赫拉克利特"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里"的发展论,区别在于庄子看到了死亡对新生的催发作用,而西方哲学一般只看到了死亡的消极性,在这点上黑塞是赞成庄子的:

"他(克林索尔)为自己碰杯,他赞美下沉,赞美死,这是庄子的音调。"

但黑塞对此又充满了怀疑,他借占星术士的声音反对道:

"一切对照都是假象:白与黑是假象,好与坏是假象,生与死是假象,只消干一个钟点累活,咬紧牙关熬一个钟点,人们就可以战胜假象的王国。"

作者言下之意好象在说:这一切痛苦不过是无病呻吟罢了。但克林索尔不愿过这种麻木的生活。所以,最后庄子思想占据了上风,克林索尔最终还是选择了自杀,从容迎接死亡。

显然,这一时期的黑塞还只是吸收了庄子的辩证法,作为一个自认为是表现主义的艺术家,他没法做到像庄子一样对世事不动声色、泯灭是非;同样即使在对待生死问题上,他也没有真正学到庄子的洒脱与超然。在中国的老庄看来生死本为一体,死也是归于自然,归于大道,所以是视死如归,坦然处之。而黑塞还是受西方传统文化的影响,继续把死神描绘成手握镰刀砍入鲜红血肉的凶神恶煞。

但尽管如此,黑塞已经把目光投向了古老的东方哲学:

1921年,黑塞在给朋友法国著名作家罗曼.罗兰的信中写道:"老子多年来带给我极大的智慧和安慰,"道"这个字对我意味着全部的生活真谛。"

接触老庄哲学后,黑塞对世界的认识有了很大的改变。1922年,黑塞在给奥地利著名作家茨威格的一封信中写道:"老子在德国目前十分流行,但所有的人都认为他的理论十分矛盾,然而老子的哲学思想实际上并不矛盾,而是辩证地看待世界,认为生活是两极的......我笔下的圣者虽然穿着印度袈裟,但他的智慧更接近老子而非释迦牟尼。"

黑塞对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都辩证地吸收融合,从基督教、印度教、道家、儒家、易经再到禅宗,黑塞最终打破了宗教界限,超越了宗教形式,提出了以"爱"为核心的救世理想。晚年,他便在禅宗的庇护下,彻底享受内心的宁静。

毫无疑问,黑塞在极致的痛苦中,完成了一场心灵危机中的灵魂修炼,最终涅槃重生。若无秋叶腐烂之味,便无春花夏果之清香;没有1919年克林索尔的夏天,便没有后来的《悉达多》《荒原狼》《玻璃珠游戏》《纳尔齐斯和歌尔德蒙》......

1919年的夏天给予黑塞的,不光有灵魂的重生,更让他在对中国文化的追随中,为心灵找到指引,最终找到自己灵魂的栖息地。 

结语

你的内心总有一处宁静的圣地,你可以随时退避并在那里成为你自己。——黑塞

黑塞作品

在对黑塞心路历程的一步步回溯中,我深刻感受到文化对人心灵的滋润和塑造作用。文化无国界,真正优秀的文化,总会在不知不觉中给人以启迪与指引。在中西文化激烈碰撞的当下,也许众多浮躁、焦虑的心灵,也能在曾给黑塞带去宁静与顿悟的中国传统文化中,找到一处让自己宁静的圣地,并在那里成为真正的自己。

掩卷沉思,或许这也是《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带来的启迪之一吧!

后记:回忆克林索尔的夏天

《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诞生于那个对我、对世界来说都非比寻常、独一无二的夏天。那是1919年,四年的战争终于结束了,世界似乎被轰成了碎片。成千上万的士兵、战俘和民众,从多年僵化统一的顺服中,回归既向往又恐惧的自由。那场战争及大独裁者已死亡、被埋葬;变了的、穷了的世界,空空等待着我们这些被释放的奴隶。人人都热切渴盼这个世界和它当中的自由运动,但人人也恐惧释放和自由,恐惧变得陌生的私人领域,恐惧每一种自由所意味的责任,恐惧经长久压抑、几乎变得敌对的激情,恐惧自己心中的可能与梦想。

这新的氛围如同一剂迷幻剂作用于不少人。许多人在这获得自由的时刻却只有一种兴趣:将自己数年来为之流血奋斗的一切砸成废墟。人人都有一种感觉,像失去了什么,耽误了什么,一些生活,一些自我,一些成长、调整和生活趣味。有些年轻人在被战争拖走时,还活在童年世界里呢,他们现在“回归”了,却发现所谓的现实世界是完全陌生的、莫名其妙的。而我们这些更老的人当中有许多认为,他们最重要、最珍贵的年华被夺走了,现在想重新开始、与年轻人竞争却为时已晚。

尽管年轻人也没啥可羡慕的,但至少还一直有机会,从一个坚硬冰冷、迟钝无趣的世界中苏醒新生,而我们这些老人却来自于旧时代,那些曾被我们高度认同的世界观如今却成了可笑荒唐的明日黄花。时代惊人地变快了,更年轻的人们不再以年龄段、时代或至少五年期来计量时间,而是以每一年,所以相信1903年的人与相信1904年的人已经有代沟了。一切都变得可疑,令人不安,甚至常常让人惊恐。

但在这样一个可疑的世间,在一些好的时刻,也似乎一切皆有可能,新的维度展开了。比如说我,一个曾被战争贬低与强暴,现在重回个人生活的诗人,有时会希望不可能的事情发生,希望世界回归理性与团结,重新发现灵魂,重新释放美丽,重新被神明召唤——这些都是我们在大崩溃之前曾经相信过的。无论如何,我自己除了回归作诗的世界,也看不到别的出路了,不管这个世界是否还需要诗歌。战争年月的动荡与伤害几乎完全摧毁我的人生,如果我要重新振作,为人生赋予意义,就必须通过激烈的内省与转变,向迄今为止的一切告别,尝试着,回到天使身边。

直到1919年春天,“关怀战俘营”才解除我的职位。我独自在空空的荒宅中找到了自由,一整年既无灯光也无暖气。我过去生活留下的东西也不多了。于是我向它们告别,打包了我的书、衣物和写字桌,锁上那座荒宅,寻找一处可让我在全然寂静中,独自从头开始的地方。这个叫蒙塔诺拉的地方,提契诺的小村镇被我找到了,在其中居住多年直到今日。

有三件事的到来让1919年的这个夏天变得非比寻常、独一无二:从战争回归生活,从桎梏回归自由(这是最重要的一件);南方的氛围、气候和语言;一个如同恩赐般从天而降的夏天。这种夏天我从前很少经历过,充满力量与光芒、诱惑与魅力,像浓烈的葡萄酒一样裹携我、穿透我。

这就是克林索尔的夏天。闪耀的日子里,我在村落间和栗林里漫步,坐在折叠椅上,尝试用水彩保存下稍纵即逝的流光溢彩;在温暖的夜里,我在克林索尔宫殿那些开着的门窗前一直坐到很晚。我的写作技法比绘画更为熟练与严谨,我便用字句来歌唱这个永不停止的夏天。于是画家克林索尔的故事便诞生了。

赫尔曼·黑塞

1938年

天下有料
为人生加料,做有料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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