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榆,是我来到北方一座边陲小镇之后认识的。起初我误认为它是我在异乡的旧相知。因为,不管是它身材的高低、容颜的肥瘦以及浑圆的叶、盘桓的枝……所有这些样子,极像我在故乡常常见过的龙爪槐,于是我便在心里默认它就是龙爪槐,或是一种变了样子的存在,是我在陌生的异地、不知何世何时遗落的熟知。
“这里的龙爪槐怎么都长成这样?”
“这不是龙爪槐,这是我们北方的一种树,叫垂榆!”
我便惊异了,有垂柳、垂杨,怎么还有垂榆?我朋友耐心认真地说:“榆是榆树的榆,垂是垂柳的垂,它是一种垂柳和榆树的嫁接品种。”“哦?!”我发出感叹,不再追根问底。
蹊跷,真是一个蹊跷。我不由得便想起一句没有来头的打油诗——河边小杨柳,潇洒又风流。这被嫁接过来的垂榆就没有了那种韵致,只留下了饱经风霜后的沟壑满深的干。榆树,那我是知道的。我的祖母常常讲榆树长大以后便可以用来做房子,但可不是做椽子,是要做樑柁的,因此我们把它叫做“榆樑”。榆樑者,余粮也,这是农民们对美好生活的祈愿或是在饥荒时期受了榆树钱、榆树皮、榆树枝救命惠泽之后的感恩吧!
多么美好的东西,此刻在我的记忆里却消失了。当我走近这垂榆并端详它的时候,我发现那榆树叶的影子仿佛是在的,只是,那榆树钱是没有的——我知道这树不是供人食用的。这垂榆的样子已经不再是垂柳的婀娜与旖旎,而是布满枝头的“意大利面”,并且是狂暴起来的样子。垂榆大概是太瘦的缘故,那贫瘠哭诉的样子,丑得很,全然不是我的相识相知。
我要在这小镇上停留三年,这是极其漫长的一段时间。“天下风流无绿杨,一春生意别离乡”,且慢慢消磨这北方的陌生吧。我在孤独和劳累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它,我常常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垂榆就垂榆吧,我终于弄明白它是一个陌生的东西,而不是我熟知的龙爪槐。然而,挥之不去的依然是熟知的旧影:龙爪槐的确是非常可爱的,它的张牙舞爪,它的千奇百怪,它的妙趣横生,它的肆无忌惮,它的标新立异……哦,这与龙有关的意象,便生出这许多的神秘和高贵。那是在我们家门口,在大路旁,一直排列过去,静默、安然、坦荡,反正是那种自然地生长,给人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细腻茁壮而又清新秀雅、灵活多变的感觉;特别是那黑压压的树皮极威严似的,你又不可任意地去亵渎它,去玩耍它。虽则只在于欣赏,然则仍不失心灵的敬畏——这便是龙爪槐,当然不是这种叫做垂榆的树。
陌生,便生出好奇。我又常常去找这陌生的垂榆。这垂榆却不是长在大路旁或是门口的,它往往是长在园子里,长在公园的一侧。夏天来的时候,我便明白了这垂榆的妙处。它张开树冠像伞盖,下面的躺椅上坐满了老夫和老妇,他们谈着邻里们的婚丧嫁娶,便生出张家长李家短的议论,最多的还是关于自己儿女们的家事,有笑声、有怨声,但既然是能拿的出门的话语,便往往是可以分享的快乐!市民们享受着树荫的恩赐,这边多了些,那边少了些,但更多的是老年的从容和夕阳的美好!在这边陲小镇,市民们与这些垂榆朝夕相处,正像列御寇说的“怡然自得”。
垂榆,我惊奇于它树冠的形状。它完全不是榆树的那种至上、参天的样子,而是总向着一个方向,一个大致水平的方向,就好像风吹起的头发,像一缕少女的头发,像是打了发胶,准确地说像一尊雕塑,那头发是悬空的,飘在后脑勺——当然是有风的样子,飘起来,面容肯定是向前的啦!这种造型,使我有几分相识的感觉。有了这种感觉,我突然发现它似乎不再是我心中那么简单的少女。我走近它,去琢磨它。我终于还是从龙爪槐上得到了灵感:是啊,一个陌生的熟知,一个熟知的陌生啊!因为,想到龙,另一个意象便一下子跃进了我的脑海——“凤”,是的,凤凰的凤。你看它那样子不正像一只立在台阶之上的凤凰吗?那头发,便是那凤凰的尾巴;那昂首向前的面容不就是凤凰容颜吗?是的!是的!反正我是这样认为的。这便有了去认识它的突破口,再仔细看那榆树的叶子,突然感觉到比那槐树的叶子多了一份异样:那一片片叶子不再是肥厚的,而是轻盈的,像丝做的,毛茸茸的;椭圆形不再是橄榄的样子,而是像一颗心密密的、有序的重叠着,从头一直到尾尖,嗯,这不就是凤凰尾翼上一朵一朵的纹络吗?太棒了,原来这垂榆,我还可以叫它凤凰树,嗯,就叫它凤凰树!
可是,冬天还是到了,立志要重塑这北方边陲小镇形态的心愿,风沙开始打乱这树上所有的枝叶。农历的十月一后,它还是露出了它那骨瘦如柴的形体,这又恢复到我初见它时的样子:没有了柳,也没有了榆的样子,就像一个用铁丝拧成的一副恐龙骨架,一切的颜色、一切的恩赐都散落在这强劲的北风里。这倒是开阔了我的视野,我发现小镇上的垂榆虽有独处而生的,但更多的还是抱团而生的,更多的是三五成堆,片片成林。
风,对于这座边陲小镇,成了造物的圣帝,一切事物在它面前都要退避三舍,都显得微不足道。风,一遍一遍地过滤着造物主留下的生气,当垂榆的所有“羽毛”都褪尽的时候,它真得就露出那赤裸裸的枝干,光秃秃的,变成了一只只凶恶的秃鹫,就像是在恶劣的环境里随时发出突然袭击,与这狂躁的北风争得一片腐烂的、僵硬的动物尸体。霜来了,细细的枝条相互交错着,似乎有序地织成了一张网,看上去像镀了银的铁。说它是铁,那是因为在寒冷的冬天里,我多少次走近它,当我踉跄着被风裹挟的将要摔倒的时候,它却一丝不动,依然还是那尊雕塑。当然,它对我既没有嘲笑,也没有怜悯,既不是青睐,也不是多疑——它是安静的。
我看到了它那被掩盖下的柳树的形状,啊!那还是柳树吗?“羌笛何须怨杨柳”,我不知道,这大漠的诗人为何如此悲情?当然也不会生出“杨柳岸晓风残月”般的温情。因为,你完全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生命:在笔直的树干和坚挺的树头之间是一段“嫁接”的地方,那是一个莫大的奇迹,奇迹处,便是龙爪槐全部的精神所在,也是这垂榆真正的力量所在。我不知道它是园丁有意为之,还是来自于它天性的挣扎?我不知道那是痛苦,还是欢乐?我不知道那是成长,还是堕落?我不知道那到底是柳树,还是榆树?它完全演化成了龙的形状,虬曲盘旋,升腾如烟;那绝不是纤细的枝条,而是粗壮的大干,竟然能够如此婉转而又遒劲有力,竟然能够柔软如水,还能够强劲如铁。它的姿态,它的风骨,这是我见过的龙爪槐全然没有的部分——然而,这一切在我对它陌生的时候都全被掩盖了!
太神奇了!笔直的干又有多情的枝,既有丹凤朝阳的姿态,又有飞龙在天的力量,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树啊?它能叫垂榆吗?它应该叫仰榆,俯仰天地的仰;它应该叫昂榆,昂首天外的昂!
我有些激动了,我暗笑自己轻狂。如果一切都是这样直白,大自然的天道和神秘又会藏在哪里呢?在榆树和柳树之间,让我们找到这种亚种,这是大自然的选择,也是人的智慧,更是心灵的需要。不然,它何以生存?而且在祖国的北疆,在这座边陲小镇上可以隐藏,在那么美丽的形体里竟然还有如此的骨血,它的美丽看得见,它的风骨也是掩饰不住的——真有意思,它会留下后代吗?
今年的春天又到了。它依然按照它的规矩来度过这一年四季周而复始的时光,可是谁又不是呢?就在这年轮一圈圈加密的时候,我不知道一圈和一圈之间更主要的是时间还是空间——我不知道,在这时间和空间里,垂榆是否知道它又多了一位知它懂它的朋友!
北方的树种本来是很少的,最普遍的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白杨树,指的也许就是满院子的新疆杨吧,往往要落叶过冬;还有就是那种在严寒地带里也能够生长的松柏,这是北方极常见的耐寒树,我所见的往往是不落叶的。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组合:白杨树落叶而昂扬,松柏不落叶而矜持,而介于这两者之间的是情感无比丰富的垂榆。
“始知造物有全功”。昔日他乡陌生的,如今却是我故乡的旧知!
作者简介
朱思克:正高级教师,高中语文特级教师,北京市高中语文学科带头人,现任四子王旗第一中学校长,乌兰察布市首批名师工作室“朱思克高中语文名师工作室”主持人。
编 辑:阿拉腾土拉古日
初 审:魏守刚
复 审:张蜀雁
终 审:张文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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