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作家】黄立峰||日记——杂忆补遗

文摘   文化   2024-10-06 04:07   湖南  


日    记

——杂忆补遗

 黄立峰


现在还有人写日记吗?


我指的是那种用笔写在纸上的日记。一种纯粹的日记。譬如“鲁迅日记”, “蒋介石日记” , “吴宓日记” ,“竺可桢日记”等 。


应该还有吧。但更多的可能是某些行业的人写的日志,或者是中小学生,被要求为锻炼写作而写日记。电脑与手机的普及,通讯工具的进步,恐怕改变了人们的交流与记录、倾诉的方式。传统的日记已经被取代,被消解,甚至被遗忘。今天的人,即便你是个文化人,即便你在恋爱,痴迷了,失恋了,你的倾诉方式,也恐怕不会是对着一个日记本,而是闺蜜,兄弟与酒吧。


而普通人,下班回家,精疲力竭,好不容易清闲下来,你也不会坐下来拿起纸笔,再伤脑筋地记录一天的琐事与心情,而是拿起手机,打开短视频,看里边有声有色的嘻嘻哈哈了。


所以像以前一样每日睡觉前坐下来,拿起纸笔,在本子上记录一天生活的人,恐怕越来越少了。而拿日记本当作倾诉对象,当作思考艺术与人生的园地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吧!


当然喽,像《狂人日记》《莎菲女士的日记》那样的日记体小说还会有人写,但那是小说,不是我要谈的日记。


不说人家,说说我自己吧。


我是在读高中的时候开始写日记的。说起原因,是因为我父亲。77年暑假我去了无锡,在父亲身边呆了一个多月。父母分居两地嘛,那几十天,是我有生以来跟父亲一起最长的时间。回到老家以后,父亲的许多东西留在我的记忆里了。其中两件,给我触动或者说刺激特别大。


一是他的白汗衫。穿得太久了,胸口与后背都变薄,变色,还出现大大小小的破洞。同事笑着劝他,该换一件新的了。父亲笑着回答,薄了,有洞,好啊,凉快!


父亲的节俭在单位是出了名的。破汗衫是他的代表作。


二是父亲的日记本。是的,父亲是写日记的。父亲住处有个旧书桌,有个抽屉一直锁着,我偶尔见过,里边有许多带封皮的日记本。而他的枕边,也放着一个红封皮的本子。我起初以为是主席语录,后来好奇拿来一翻,里边写满了父亲的字。每一页的扉页上,都写了日期。


强调一遍,那是1977年,我读高中,父亲的文化程度,是小学肄业。可是他居然一直保留着写日记的习惯。这太让我意外了(甚至可以说震撼)。回想父母两地分居,一直通信往还。我由此明白,日记应该是父亲的一种精神寄托。他常年一个人在外,当年生活又单调。饮食够个温饱,文化生活单调贫瘠。日记是他精神生活的一部分吧!


回来以后,尤其到高考之后,写日记也成了我的一个习惯。


那么,我开始写日记,写的什么呢?


辛弃疾词句说,少年不识愁滋味,最早写的,自然是青春梦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那类愁绪。所以我要将少年人的日记比作树叶,春风花雨,自然生长。


不过没多久,我就开始了读《今天》,记诵北岛食指芒克欧阳江河,然后随着改开,又有了大量阅读经验,莎翁托尔斯泰,雨果巴尔扎克,唐诗宋词与文心雕龙。日记写的,自然与阅读有关,与最初的写作(以诗为主)有关。


后来去了外省,进了单位,书写的范围有所改变,然而工作嘛,总给人以压抑。于是热衷于读现代派,读卡夫卡,读博尔赫斯,日记里记述的,多半是某种情绪,某些阅读体验。青春时期,总能敏感地体会人生诸般苦痛,譬如失恋之痛,譬如身处异乡的乡愁,然后把鲁迅翻译的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当教材读。再是沉醉于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把他当枕边书。又有一阵,十分痴迷于太宰治的《斜阳》,它对我的日记写作产生很大影响,大段大段的心理描写。说它是日记,几乎没有纪实内容,甚至于懒得写日期。写完了,自然塞进皮箱,不让任何人看到。


后来几年,日记还写,但是记录的内容却发生改变。人大概都是这样,会随着年龄增大,随着事务增多,让日记越来越简略,像秋后的树枝。如鲁迅写《马上支日记》,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我大概坚持了八年,终于越写越少,总觉得“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没有意思而难以为继。后来离开单位,东奔西走,干脆不再随身带纸笔。到回乡教书,工作又忙,再也没有写日记的旧习。


七到八年样子,换了许多日记本。最初是实在没钱,拿做财务的母亲单位的账本(反面)做稿纸,来写诗,记日记,然后是母亲或父亲用的“工作手册”。那“工作手册”多半写了几页不用了,我就拿来,撕掉用过的页面,供我写作。我整理早期的手稿,长的短的,发票账册,啥纸张都有,那真是蔚为壮观。日记本也是五花八门,最像样的,是在学校得来的三好学习积极分子之类奖品。以前纸张金贵,不敢随便浪费,最早的日记本,我都是写得满满的。到后来,手里有点钱了,写日记也不再哗啦哗啦“强说愁”,甚至开始“天凉好个秋”了,那时候的日记本,开始留下大片的空白。


再后来,干脆不写了。


1986年我回乡,衣裤书籍之类全扔在父亲那里,只随身带了一个皮箱。这皮箱里,是三样东西,手稿,书信与日记。


到家以后,我把手稿取出,放入书桌。而书信与日记,一直留在了皮箱里。这就应了前面提过的比喻,日记像树叶,凋落了,我把它收集起来。


这个皮箱后来随我搬到新家,塞到床垫底下。之后不再打开。


直到现在,我再没有看过自己早年写过的那些日记。老话说日记是留给自己看的,现在看来,不大确切,实际上,它是写了就忘了,连自己都不会再去看它。至少现在是这样。以后会不会敝帚自珍,把自己当个人物似的,再去整理早年的日记,然后把它们印成铅字?不好说。毕竟里边有我的成长记录,还有挺特别的读太宰治后留下的万言日记啊!


但是我对自己早年的东西是不大有信心的,以前出的那些书中,早年写的作品几乎没有选入(只有诗集中选了几首)。我又不是高更,没有像《诺阿诺阿》这样的惊世骇俗文字留与后世;也没有身处安妮佛兰克的时代,拿不出一部《安妮日记》。


2024,9,15


黄立峰,1961年出生。浙江德清人。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于《中国作家》,《水乡文学》《南太湖》等刊物。近年有散文在省内外获奖。已出版长篇小说《逃离与回归》《千禧年》《遁形》、中短篇小说集《脸上的玫瑰红》、散文随笔集《一叶清风》、中篇小说选《仙乐园》、诗集《浴火双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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