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某日下课后,我和班里的两位中国同学小门和小张坐在奶茶店,三个爱电影的人聊起杨德昌,我说爱极了《一一》结尾洋洋站在婆婆灵堂前念的那封信,忍不住就搜出来当场读了一遍:
半年后,我们三个一起在巴塞罗那FilmoTeca的大屏幕重温这部电影,真是这座城市送给我们的美妙回响。
在巴塞罗那放映的《一一》只有加泰语字幕(加泰语为西班牙加泰罗尼亚自治区的官方语言,不同于西班牙语),片中有些闽南语对话的桥段,既看不懂又听不懂的我们三个北方人,只能靠猜。
语言在这里扮演了微妙的角色:一方面,这来自「故土」的电影令人倍感亲切;另一方面,方言阻隔时,又让这故土变为「异乡」。
对我而言,《一一》唤起的乡愁,本也与地域无关,而与私人历史有关。我还能隐约想起年少时初看《一一》的情景,三个小时的电影,看一会儿就困,分了好几段看完,当时心里觉得这电影看得和过日子没什么区别。走出影院后,我去豆瓣看了一下观影记录,标注时间是2011年,当时只留下一句话:真喜爱洋洋。
12年前,18岁的我,虽也体会过青春情愁,也沉思过生死命题,但到底是涉世未深,不理解世俗规则也没有兴趣明白,与人间发生关系的方式就像是幼儿园的洋洋的位置:旁观,抽离,不解地张望。
而12年后,我深入过人世,品尝了活着的重量,尘土满身。当然还是要说一句,真喜爱洋洋,但我也能够看懂其他人的苦楚和挣扎。
无法面对躺在床上一言不发重病的至亲,害怕直面生死离别,只能去山上住在佛祖菩萨脚下。放不下旧爱,故地重游,漫长年月里没化开的情绪翻滚,歇斯底里,三十年后,还要问一句:你爱过我吗。妻子怀孕,性欲难忍,就去找老情人再共度一夜。老情人出现在新生儿的酒席,妻子就大打出手。隔壁的女人,总带不同的男人回家。隔壁的女孩,在街边赶走男友。和她分手后,他去追她的好朋友。和她的好朋友分手后,他又回到她身边。积压深重的创伤滋生出罪恶之种。投资赚了眉飞色舞,赔了踢桌子翻脸。喜欢音乐,但搞音乐不赚钱。那就去搞IT,可又患得患失,急功近利,到头来又抱怨不开心。
故事里每个人都有姓名,我在这里却故意模糊其面目。他和她不就是你和我吗。
不正是我们共同构成的「众生相」吗。
这位天蝎座导演,对于从情感、欲望、禁忌、阴影的隐秘领地勘测人性,有天然的敏感。佛法所讲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都在其中了。
23年后,看这部千禧年的电影,感叹人间都没怎么变。若不是以这部电影为对照,我们总说,21世纪过来的这20多年,变化太快了,我们见证了这么多科技变革,好几番新潮旧浪的迭代,甚至也共同穿越了那么多新的苦难。
可是你看,生活的艰涩没有变,在业海中沉沦、起伏、迷失、困顿的人,没有变。当年创业风口的电脑游戏,到如今变为人工智能,而现代人对于自身在宇宙中的位置、如何寻回人文精神的真义,依然彷徨无解。
杨德昌视角的精妙之处在于,他对于混乱无明的人间闹剧,没有评判,甚至也没有慈悲。他只是呈现。而除了如实呈现飞蛾扑火扎进去演戏的戏中人,他也呈现了另外维度的视角。
洋洋和婆婆,就象征着另界之眼。
读幼儿园的洋洋,看不懂这诺大的人世如何运转,像外星小孩儿刚降落地球,把避孕套当气球吹,总问出一些古灵精怪的问题,用照相机拍下人们的后脑勺。他说,因为人们只能看到一半的世界,所以他把另一半的世界拍下来。这仿佛是一只小精灵在启示人类:你以为放不下的痛苦和执着,其实可以转弯。
而婆婆,在电影开场就昏迷过去。家人一一去床前对她讲话,希望能把她唤醒。那些话,是独白,是忏悔,是寄托,是祷告,是对已站在阴阳两界的人的祭拜。吴念真饰演的男人直接把这种奇怪的感觉说了出来:
真正该醒过来的人,是躺着的婆婆,还是这些活在世间的人呢?
始于一场婚礼,终于一场葬礼。电影结尾,就是我放在文章开头的那段,洋洋念给婆婆的话。
尘世之外的两个灵魂隔着生死对话,尘世之内的人们坐在后排听到泪如雨下。
这像极了信仰的原型——神灵在云端俯瞰人间,留下一些指点迷津的片段,语焉不详;人类仰着头流着泪,似懂非懂,渴望解脱,却又眷恋苦海。
洋洋妈妈修佛归来,丈夫向他坦白与初恋情人的旅行:
你不在的时候,我有个机会去过了,一段年轻时候的日子。本来以为,我再活一次的话,也许会有什么不一样。结果……还是差不多,没什么不同。只是突然觉得,再活一次的话,好像……真的没那个必要,真的没那个必要。
是啊,如果一直在一个维度轮转,确实是没什么再来一次的必要;可也正是同样的原因,我们就这样,迷迷糊糊地,一次次回来。
更高维度的光照和陪伴是存在的,也是可以抵达的,只是肉身仍在这个维度的人,也唯有扎扎实实在这大地一步一步前行,直到真的洗净层层业力、穿透重重暗影,才可以逍遥地自选,要不要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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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塞罗那日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