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跟朋友去大理玩,第二天环洱海,中午就在一家露天小饭馆吃饭。饭馆旁边是补胎店,两家店共用一个厕所。
上座后,我说,老板,来点特色硬菜。然后老板就端了一盘生猪肉上来。我说,嗯?老板说,生猪肉,直接吃,大理特产。我说,可是上面还有血。他用手蹭了一下菜,然后说,你们外地人就是麻烦。
说实话,当一盘生猪肉摆在你面前,你首先要做的,不是去探究他的味道,追寻它的起源,而是说服自己吃下它。这与上帝当初创世所下的决心,几乎别无二致。
我想,假设一个人有吃下生猪肉的勇气,那么他也就拥有被裸聊诈骗后,果断去辖区派出所报案的果决。于是我马上就说,你们几个先吃,我抽根烟。
第一个吃下生猪肉的朋友,在咀嚼后,突然就露出了一副突然得知父亲是厅级干部的表情。他久久没有说话,像是一尊被野狼猥亵过的弥勒佛像。
另一个朋友则在食用后,轻轻地说,这感觉,就像是在一天之内读完卡瓦菲斯的诗集,然后下楼散步时发现,去年被自己伤过的女人变成了街道办主任。我问他,是感动吗?他说,更像是归宿。
而当我用筷子夹起一小团生猪肉,我分明是在这干燥爽朗的晴天,看见筷子的顶端生出了无数道大西洋的可怖漩涡。
朋友说,我吃下生猪肉后,便开始了发呆。
我说,我在吃下后,我便不由自主地望向了炫目的太阳,然后在重叠的光晕与扭曲的空气中,我突然就知晓了离我们不远的集市上,正有一个卖袜子的妇人跟游客在吵架,一个扮演孙悟空的演员正在眺望远方的古城,而一头水牛不慎踩坏了被人摆在地上贩卖的假枪。
我听见有人对另一个人窃窃私语,好像是在讨论床笫之间的乐与悲,于是我只好开始发呆。
“此外,”我说,“我还知晓了多年以后,我身处的餐馆将要变成一堆废墟,而工人在干完最后一次活路后,坐普快去往了山西的工地。在更远的将来,精致的小洋楼会在此地拔地而起,最终买下它的是一位山东老板,这位老板明明前几年依靠P2P发家,明年却又要开始进军养殖业。”
我说,我吃下生猪肉后,我便知晓了一切,却唯独忘记了自己。
话说回来,第一次吃生猪肉时,其实你也没有其他办法,你必须遗忘自己。
你要忘记自己从未试过茹毛饮血的事实,忘记自己对于寄生虫与肠胃炎的知识,忘记自己曾经独自度过了二十三的生日,忘记二环高架修路时,那惊起的漫天尘埃,以及忘记自己工作五年却还未取得购房资格的悲哀。除了别人欠你的钱,你什么都要忘记。
你只有忘记了自己,你才能心安理得地吃下生猪肉,只有掏空了心灵,你才能止住胃部的痉挛,进而才可以真正享受到这道美食的凌冽。
从感官体验上来讲,生猪肉不像一道菜,人类好像才是它的菜。
猪肉入口时,我感受到了它滑腻的触感,它与唇齿的碰撞,像舌吻,但比舌吻更进一步,因为在宠幸过口腔过后,它又继续朝着喉咙挺进,然后在消化道里跳舞,就像是误吞了一位顽皮的花仙子。它溜了我的体内,就像溜进春天女神那神秘莫测的花园。
于是我只好大喊,花仙子,你慢点,你慢慢走,肠壁路滑,而直肠末端很是狭窄,注意安全,我们会再见的。再见。
吃过生猪肉之后,我们一行人保持了长久的沉默。
我们从未想到世间竟有这种粗犷的美食。我们吃下了它,这本身就是一种胜利,这种喜悦会永远持续下去,直到我们死亡。我们的墓碑上将用微软雅黑写道,这位先生,曾与几个挚友,在大理吃下了一整盘生猪肉。而每位上坟的亲人,都会潸然泪下。
就在我们准备好一切,试图用一种崭新的视角来观察旧世界时,老板突然走过来说,对了,忘记给你们拿蘸料了,猪肉要蘸料吃,一是杀菌,二是增味,不然没法吃。
我说,“?”
云南的最后几天,我们还是在昆明肛肠专科医院度过的,但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