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磕头”拜年是糟粕吗?——关于仪式、身体与权力关系的思考

学术   2025-01-30 07:31   河北  

 仪式、身体与权力关系的重构
——当代语境下跪拜礼仪的符号学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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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仪式的祛魅与重构:从身体实践到符号异化
(一)身体技术的文化解码
法国社会学家莫斯(Marcel Mauss)提出的“身体技术”理论认为,人类的身体动作不仅是生理行为,更是社会文化的深层编码。在中国北方农村的磕头拜年仪式中,躯体的俯仰动作构成了一套完整的符号系统:屈膝下跪时膝盖触地的力度、双手扶地的角度、前额接触地面的时间长度,均被赋予特定的象征意义。这一系列动作既是对宗族等级制度的空间性确认(如祠堂中的方位秩序),也是代际契约的时间性展演(如对祖先与后辈关系的联结)。德国哲学家卡西尔(Ernst Cassirer)将人定义为“符号的动物”,而跪拜礼仪正是通过身体符号实现文化意义的再生产。
(二)空间生产与权力拓扑
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的“空间生产”理论在此获得具象化诠释:传统拜年仪式通常发生于祠堂、堂屋等特定空间,这些空间通过建筑形制(如祖先牌位的高度、跪拜区域的方位)预先规定了权力关系的物理坐标。当子辈的身体在仪式中反复触碰这些空间节点时,宗法制度的精神结构得以物质化显现。而在城市化进程中,公寓楼中的客厅取代了祠堂,沙发和电视柜重构了空间权力拓扑,传统身体符号因失去对应空间载体而沦为“悬置的能指”。
(三)后殖民语境下的符号误读
近年来,北方农村磕头拜年视频引发的争议,暴露出全球化时代文化符号解读的断裂。日本茶道中的“正座”(跪坐)被视作美学修养的体现,泰国“跪拜礼”(Wai)成为旅游文化符号,而中国的跪拜仪式却被简化为“封建压迫”的象征。这种认知差异源于后殖民理论家斯皮瓦克(Gayatri Spivak)所指出的“认知暴力”——西方现代性话语将非西方文化实践强行纳入“进步-落后”的二元框架。当中国网民以启蒙主义的眼光批判传统礼仪时,实则不自觉地复述了殖民时代的文化霸权逻辑。
二、身体政治学的双重维度:从权力规训到情感联结
(一)互惠性伦理的再发现
福柯(Michel Foucault)的“身体规训”理论常被用以解构传统礼仪中的权力压迫,但中国宗族社会的仪式实践揭示了更复杂的交换结构。在“受礼-赐福”的互动中,长者的道德权威与子辈的身体臣服构成动态平衡:晚辈的跪拜激活了长者的馈赠义务(如压岁钱、祝福语),而长者的回应则完成了象征资本的代际传递。这种互惠性伦理与马塞尔·莫斯(Marcel Mauss)的“礼物交换”理论形成对话,证明传统礼仪并非单向度的权力支配,而是嵌入在责任与权利的网络中。
(二)仪式化与共同体建构
人类学家凯瑟琳·贝尔(Catherine Bell)的“仪式化”理论强调,重复性身体实践具有生产社会关系的创生性力量。在福建客家人的“祭祖大典”中,数百人同步跪拜的动作不仅强化了血缘认同,更通过身体节奏的共时性创造了“共同体震颤”(Communal Vibration)。这种集体身体经验在数字化拜年中完全消逝:微信视频通话虽能传递面部表情,却无法复现仪式空间的共振频率。荷兰文化理论家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的“游戏的人”理论在此获得新解——仪式本质上是人类通过规则化游戏建构意义的实践,而屏幕拜年的“去身体化”导致了游戏规则的瓦解。
(三)情感经济学视角下的仪式转型
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情感经济学”理论为分析仪式变迁提供了新路径。传统跪拜礼仪中,身体劳作的强度(如寒冬中长途跋涉、持续跪拜)被转化为情感资本的积累,而当代即时通讯工具将情感表达降维为“低成本投资”。抖音平台上“云磕头”挑战的流行,实质是青年群体对传统符号的戏谑性挪用:他们通过夸张的滤镜和剪辑技术,既消解了仪式的神圣性,又保留了文化认同的符号外壳。这种矛盾实践印证了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的“液态现代性”论断——传统符号在流动的现代社会中不断经历解构与重构。
三、现代性悖论中的仪式转型
(一)城市化与空间异化
中国城镇化率从1978年的17.9%跃升至2023年的65.2%,这一进程彻底重构了仪式展演的物理基础。商品房社区的原子化居住模式,消解了传统宗族聚居的仪式空间;春节迁徙的“候鸟式”流动,则使身体实践陷入时空割裂——子辈在都市中习得的个体主义价值观,与乡村留守长辈的集体主义期待形成剧烈冲突。列斐伏尔所说的“抽象空间”对“差异空间”的殖民,在此表现为电梯公寓对祠堂空间的替代。
(二)消费主义对仪式符号的收编
法兰克福学派提出的“文化工业”理论在当代获得新形态。春节仪式被分解为可消费的符号碎片:电商平台将“磕头”简化为表情包,文旅项目将宗祠拜年改造为收费表演,甚至连压岁钱都异化为微信红包的数字化竞赛。阿多诺(Theodor Adorno)批判的“伪个性化”在此显现:表面多样的拜年方式,实质是资本逻辑对文化深度的消解。
(三)青年世代的创造性抵抗
值得关注的是Z世代对传统礼仪的再诠释。汉服爱好者通过考据性复原(如明代拜年礼仪)建构文化身份;国风游戏《原神》中的虚拟祭典吸引百万玩家在线参与;甚至亚文化圈层发明了“赛博磕头”——将身体动作转化为AR特效。这些实践呼应了德塞都(Michel de Certeau)的“日常生活实践”理论:弱势者通过战术性挪用,在主流文化的裂缝中开辟抵抗空间。
 四、重建仪式阐释的认知框架
(一)历史维度的语境化还原
跪拜礼仪的污名化源于现代性话语对历史的扁平化处理。在唐代以前,“跪坐”是日常起居的常态,《史记·项羽本纪》中“项王按剑而跽”的“跽”即指跪坐中的恭敬姿态。直到胡床传入,垂足坐才逐渐普及。明清时期,跪拜礼被纳入国家礼制,《大清会典》详细规定了不同场合的跪叩次数,但这与“奴隶性”无涉,而是礼法社会的秩序表征。将传统礼仪简化为“封建压迫”,实则是以现代价值评判前现代文明的历史暴力。
(二)现象学视角下的身体知觉
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的“身体现象学”为理解仪式提供了新路径。在跪拜动作中,膝盖接触地面的痛感、前额触碰砖石的凉意、衣袖摩擦的声响,共同构成多感官交织的知觉场。这种具身化体验是微信拜年无法替代的——屏幕互动剥离了身体的物质性,导致情感传递的“感官贫困化”。日本能剧中的“すり足”(滑步)与中国戏曲的“跪步”表明,东方艺术始终重视身体知觉的仪式性表达。
(三)跨文化比较中的范式转换
在泰国,跪拜礼(Wai)根据手部高度区分敬意程度;在日本,鞠躬的角度与时长对应着不同的社会关系。这些文化并未因保留身体礼仪而停滞于“前现代”,反而通过创造性转化将其融入现代生活。新加坡政府将“跪拜红包”仪式纳入国民教育,韩国宗家宅院中的“茶礼”成为非遗保护对象。这些案例证明,传统礼仪的存续需要国家、学界与民间的协同创新。
五、数字化时代的仪式新形态
(一)虚拟现实中的身体再嵌入
元宇宙技术的发展为仪式创新提供了可能。2023年某南方宗族尝试在区块链上建立“数字祠堂”,后代通过VR设备完成虚拟跪拜,智能合约自动记录参与者的贡献度。这种“技术灵光”(本雅明语)的再现,既保留了仪式的神圣性,又适应了离散化生存的现实。但技术哲学家芬伯格(Andrew Feenberg)的警告仍需警惕:当算法开始量化孝道价值,情感表达可能沦为可计算的数据流。
(二)社交媒体中的仪式表演
在Instagram和微博上,“国潮拜年”成为流量密码。年轻人穿着汉服行跪拜礼,通过九宫格照片完成“仪式展演”。这种实践具有双重性:既是文化认同的表达,也是个体身份的景观化建构。居伊·德波(Guy Debord)的“景观社会”理论在此遭遇本土化调适——当仪式成为自我呈现的媒介,其本体价值与表演性之间的张力将持续存在。
(三)非遗保护与活态传承
中国政府将100多项传统礼仪列入国家级非遗名录,但保护实践常陷入博物馆化困境。福建龙岩的客家族群开创了“移动祠堂”模式:将祖先牌位与仪式器具装入特制车辆,春节期间巡回于城市社区。这种“流动的仪式空间”既维系了文化记忆,又重构了传统与现代的地理关系。
结语:在解构与重构之间
从中国北方的祠堂到元宇宙的虚拟庙宇,跪拜礼仪的当代旅程映射着整个文明的转型阵痛。本雅明笔下“机械复制时代”的灵光消逝论在此需要修正:数字技术未必导致仪式死亡,反而可能催生“数字灵光”的新形态。问题的核心不在于选择传统还是现代,而在于如何通过创造性转化,让仪式实践始终承载那份对生命神圣性的敬畏。当青年一代在AR滤镜中戏仿跪拜动作时,或许正以看似荒诞的方式,延续着文明基因的隐性编码。在这个意义上,每一个俯仰的躯体,都是文化记忆与未来想象的辩证载体。
撰文:如语。文中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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