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朱昌 杨波:西方制裁下俄罗斯经济的两重性:韧性与脆弱性

学术   2024-10-18 12:38   河北  

点击上方可订阅关注我们哦!

唐朱昌 杨波:西方制裁下俄罗斯经济的两重性:韧性与脆弱性

作者:唐朱昌,复旦大学经济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杨波,上海外国语大学俄罗斯研究中心副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
来源:《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2024年第5期;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

【内容提要】俄乌冲突爆发以来,西方国家对俄罗斯实施了前所未有的超级制裁。虽然制裁使2022年俄罗斯经济下降2.1%,但从2023年第二季度起,俄罗斯经济出现反弹并在当年实现3.6%的增长,其增速不仅领先于世界平均水平,也高于发达国家。2024年俄罗斯经济依然会延续增长态势。部分学者把俄罗斯当前出现的经济增长态势归因于“经济韧性”,并据此分析了支撑俄罗斯经济韧性的内在逻辑。本文认为,经济韧性的本质特征体现为经济持续增长的能力,所以一国的经济韧性不仅应该包括在内外部发展环境不确定条件下抵御冲击、恢复经济增长的阶段性能力,更应包括基于优化产业结构、深化制度改革、加速科技进步、稳定金融体系等一系列竞争优势之上的持续稳定发展的能力。虽然当前俄罗斯经济展现出抵御外部冲击的阶段性能力,但只体现为第一层面的经济韧性,还远没有形成第二层面的经济韧性。随着俄乌冲突延续和外溢风险不断增大,制裁的“长尾效应”也会随之显现,俄罗斯经济发展的内外部不确定性会随之增加。俄罗斯目前出现的以恢复性增长为特征的阶段性韧性,难以掩盖其经济的结构性脆弱。俄罗斯经济发展前景依然受制于外部环境、经济结构转型、金融发展和科技进步等多种因素。

【关键词】俄罗斯经济 恢复性增长 阶段性韧性 结构性脆弱

【基金信息】本文为上海外国语大学校级重大课题“‘一带一路’视域下大国在中亚的软实力比较研究”(2023114004)的阶段性成果。

引 言

俄乌冲突已进入第三年,其外溢效应不断显现。西方国家试图通过经济要素政治化、工具化、武器化,全方位削弱俄罗斯。目前,西方国家已对俄罗斯实施了十三轮近2万项制裁,制裁的严厉程度、覆盖面、参与国数量史无前例。西方制裁的确给俄罗斯造成了混乱和损失,2022年GDP同比下跌2.1%。但自2023年第二季度开始,俄罗斯经济呈现明显上升态势,2023年全年GDP增长3.6%,经济增速高于全球平均水平,也领先于发达国家。按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公布的以购买力平价计算的GDP规模,俄罗斯已成为欧洲最大经济体,在世界经济中的排名不降反升。根据俄罗斯经济发展部2024年4月的预测,2024年俄罗斯GDP将延续增长态势,增长率将达到2.8%。

俄罗斯当前的经济表现不仅为普京开启第五任期增加了底气,也打破了西方国家试图通过超级制裁迅速摧毁俄罗斯经济的战略意图。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杰克·沙利文公开承认,俄罗斯经济在确保“战争机器”运行方面确实很有韧性;要继续破坏它,以实现制裁的预期效果。不少学者把俄罗斯当前出现的经济增长态势归因于“经济韧性”,并据此分析了支撑俄罗斯经济韧性的内在逻辑。当然也有一些学者认为不能把当前出现的经济增长简单地归因于“经济韧性”,因为这种韧性并不能掩盖其经济的结构性脆弱。

本文试图从梳理中外学者关于俄罗斯经济韧性的观点入手,围绕俄罗斯主要宏观经济指标及其影响变量,剖析经济韧性和结构性脆弱并存之谜。本文认为,一个经济体的经济韧性应包括两个层面的含义:其一,在内外经济环境不确定条件下阶段性抵御内外部冲击的能力;其二,由产业结构、制度环境、科技水平和金融体系等多种因素共同决定的经济持续发展能力。据此,本文认为,俄罗斯当前展现的经济韧性,只是表现为稳住了经济大盘,实现了经济的恢复性增长,或者说,只是体现了第一层面的经济韧性,还没有形成第二层面的经济韧性。随着俄乌冲突的延续和制裁“长尾效应”的不断显现,俄罗斯经济发展的不确定性也将随之增加,其经济的结构性脆弱也会随之凸显。

一 文献综述

目前,越来越多的学者关注经济发展的韧性问题,有学者甚至认为,作为追求目标,“韧性”正逐渐取代“可持续性”概念。所谓的“经济韧性”,简单而言,是指一个经济体在内外部不确定性条件下,抵御冲击并实现经济持续增长的能力。围绕俄乌冲突后俄罗斯经济是否具有韧性,韧性出现的原因及是否可持续等问题,国内外学者进行了热烈讨论。从两年来学界发表的各类成果看,虽然总体而言谈不上非常丰富,但依然从不同层面提出了许多有益的观点。本文从以下三个层面对相关观点进行梳理。

第一,俄罗斯经济到底有没有韧性?

不少学者认为,前所未有的制裁对俄罗斯的影响小于预期,没有危及其基本经济指标,俄罗斯GDP不降反升,展现出其韧性。也有学者认为,尽管俄罗斯官方统计数据存在“注水”的可能,但不能否认俄罗斯避免了经济崩溃,2023年是俄罗斯经济“丰收的一年”“。俄罗斯经济所表现出来的韧性,不仅证明悲观主义者的预言是错误的,而且也表明俄罗斯正在朝着经济“软着陆”和回到正轨的方向前进。有的学者甚至认为俄罗斯经济越打越强,足以支撑一场持久战。研究制裁问题的专家、美国康奈尔大学历史学家尼古拉斯·穆尔德认为,俄罗斯过去两年间在不断升级的冲突中表现出的经济韧性,出乎白宫或其欧洲盟友的预料之外,表明西方不再拥有决定性的经济力量。

徐坡岭等学者具体论证了俄罗斯经济韧性的表现,认为当前俄罗斯经济的增长超出了最乐观的经济学家和智库的预测,要素投资加速增长,经济自主和再工业化政策盘活了国内的产业链,使重组生产链的努力开始见效,俄罗斯经济甚至逐步走出了对能源和对西方资金、市场的依赖。

当然,也有学者并不完全认同俄罗斯经济存在韧性的观点。例如,柏林卡内基中心学者亚历山德拉·普罗科彭科认为,俄罗斯目前的经济韧性并不是经济健康的表现,而是经济过热的症状。事实上,俄罗斯经济在为战争提供足够资金、让民众安居乐业和维持宏观经济平稳上陷入了“不可能三角”。当前的俄罗斯经济只表现为“有弹性”,所以用“韧性”描述并不妥当,因为所谓的“韧性”只注意短期经济现象,而忽视了地缘政治的脆弱性、经济被孤立、技术落后、通货膨胀、基础设施不足等弱点,所以俄罗斯经济是否具有韧性还需继续观察。

第二,俄罗斯经济维持韧性的原因何在?

相当一部分学者认为当前俄罗斯经济的韧性是多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例如,莫斯科大学经济系世界经济教研室主任谢尔盖·阿夫采夫归纳为四点:以石油和天然气资源支撑的经济规模有利于通过出口修复和重整经济;迅速调整外贸结构,强化与发展中经济体合作,弥补因脱离西方市场而造成的损失;制定了合理的反制裁政策;保持了政治的稳定性和政府决策的可预测性。普罗科彭科认为,市场导向型的经济结构,高额预算支出(尤其是战争支出),高层经济部门的专业能力,面向亚洲伙伴的能源、零配件、非核心工业技术出口增加,是俄罗斯经济存在韧性的原因。俄罗斯宏观经济分析和短期预测中心专家德米特里·别洛乌索夫归纳了三点原因:突破了被西方“卡脖子”的部分技术;存在石油出口的灰色市场;国内延迟的消费需求被集中释放。俄罗斯高等经济大学专家团队归纳的原因是:企业界的高度灵活性、政府的政策扶持、市场快速适应能源禁运和限价、预算刺激力度大、国防工业生产的增长、对外贸易地域多元化、国内消费热潮、本国企业逐步填补外国公司撤离后的市场空间等。

还有一些专家虽然不否认支撑经济韧性的多因素作用,但更侧重于某些层面的分析。例如,俄罗斯总统国民经济和公务学院研究员阿列克谢·维杰夫认为,经济韧性得益于对外贸易顺差、外汇储备充足和外债水平低。俄罗斯经济发展部长马克西姆·列舍特尼科夫认为,机械制造、金属加工和食品加工等行业的增长,进口替代的速度和质量的提升,是体现经济韧性的积极因素。有专家认为经济韧性的出现与央行有效的应对措施、居民的迅速适应能力、制裁本身存在巨大漏洞不无关系。李春辉等学者则归纳为:一是俄罗斯商业活动在面对西方制裁过程中成功找到了新定位;二是政府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促进能源出口、农业产出、军工产业等一系列政策措施成功落地。徐坡岭等从金融和财政层面归纳了四个原因:及时出台反制裁措施,有效控制住了最初的混乱局面;重视包括银行体系在内的金融安全建设;推进国际结算和国际储备多元化措施;注重财政风险,控制债务水平。肖斌、张晓慧等认为,俄罗斯之所以能“顽强地”坚持下来,直接原因是选择了军事凯恩斯主义经济政策,即围绕军事斗争,通过增加军费开支与军事相关的收入转移,增加总需求。郭怀航等学者认为,俄罗斯被迫进入“战时经济”状态,适应了不得不转向内部的自给自足的需要。

总之,学者们在分析探讨俄罗斯经济存在韧性的原因时,虽然侧重点不尽相同,但均涉及管理、生产、内需(包括军需)、金融、贸易和制裁缺陷等各个层面。

第三,哪些因素会影响俄罗斯经济的韧性?

许多学者在承认俄罗斯经济具有韧性的同时,也不否认存在影响经济韧性的不确定因素,只是分析视角不尽相同。

一些学者侧重从综合视角分析俄罗斯经济潜在的不确定性。例如,德米特里·别洛乌索夫认为俄罗斯面临三个最大的不确定因素:非原料型商品出口的竞争能力;能否建立新的国际支付体系;能否有效把握国内消费需求的复苏机会,以此降低进口依存度。俄罗斯高等经济大学专家团队也归纳为三个因素,包括国际石油和农产品市场行情在内的外部经济环境;应对制裁的效率和国内结构性调整的力度,其中包括扩大非原料出口,培育新的经济增长点,完善经济机制,促进提质增效;新一轮制裁的力度和影响。被喻为普京铁杆盟友的俄罗斯超级富豪奥列格·杰里帕斯卡认为,经济制裁是造成俄罗斯经济困难的主要原因。另外,大宗商品价格下跌、军费开支持续增加将彻底摧毁俄经济韧性。徐坡岭等学者认为,在制裁压力下,俄罗斯能源、农业、智能制造及数据信息领域和部门存在长期隐患。在袁勋等学者看来,乌克兰危机是压在俄罗斯经济发展之上的重负,只有结束冲突,实现和平,经济才有可能真正实现高质量发展,所以2024年俄罗斯经济还会面临一系列困境。

还有一些学者更强调战争对经济的影响,认为不管战争输赢如何,通过战争拉动经济是在为未来发展埋下一颗雷,是一种不可能持续的繁荣幻想。亚历山德拉·普罗科彭科认为,俄罗斯经济显现出的对制裁的抵抗力,得益于国防和安全支出增加基础上形成的强大的战时工业结构,但这是在透支未来,不仅会对恢复正常的经济结构形成强大冲击,而且会消耗财政和劳动力资源,冲击新中产阶级群体的形成,使政府陷入不断增加开支的陷阱,从而有可能危及政权稳定。格鲁吉亚学者斯托格涅伊(Anastasia Stognei)和肖斌、张晓慧等中国学者认为,大量国防公共开支虽然拉动了经济增长,但已经暴露出经济的新裂痕,有可能导致经济过热,为未来埋下隐患,因为军事凯恩斯主义使俄罗斯经济面临三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不断增长的国防和社会福利支出对经济稳定的影响;经济制裁切断了俄罗斯与国际金融市场的联系,加大了实现可持续发展目标的难度;两位数的通货膨胀率对社会经济的冲击。

综上所述,中外学者普遍认为,面对西方国家的超级制裁,在多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俄罗斯经济的确实现了超出预期的增长,展现出抵御外部冲击的韧性,但面对俄乌冲突的延续和西方制裁的“长尾效应”,俄罗斯经济可能会面临更多不确定性。这些真知灼见为本文提供了良好的分析基础。

二 俄罗斯经济阶段性韧性的表现

自2022年2月以来,西方已对俄罗斯实施了十三轮制裁,不断升级的制裁给俄罗斯施加了巨大的政治和经济压力。俄罗斯主要经济指标一度随之受挫,2022年GDP下降了2.1%,但从2023年第二季度开始,市场趋向稳定,主要经济指标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改善。

从GDP增长看,2023年俄罗斯实现了3.6%的增长,增幅高于全球平均水平,也领先于发达国家(见图1和图2)。2024年俄罗斯经济依然保持增长态势,前两个月GDP同比分别增长4.6%和7.7%。据俄罗斯经济发展部预测,2024年俄罗斯GDP将增长2.8%。


从主要经济部门看,2023年,除运输业同比下降0.5%,其他经济部门都出现了较大幅度的增长:工业增长2.7%,其中加工工业增长7.5%;农业增长5.5%(比2021年增长11%);建筑业增长7.9%(建筑工程总量比2021年增长16%);商品零售业增长10.2%,其中非食品和食品类分别增长9.5%和3.3%;有偿服务增长4.7%,其中快递服务增长37.2%,电子服务增长18.1%,文化娱乐增长15.6%,运输与旅游增长10.5%;公共餐饮业增长12.3%(比2021年增长20.8%)。2024年1~2月这些部门依然维持了增长态势,其中:工业分别增长4.6%和8.5%,农业增长-0.2%和0.5%,住房建筑业增长1.0%和2.6%,运输业增长-1.7%和4.1%,商品零售业增长9.2%和12.3%,有偿服务增长6.2%和6.4%。

从经济景气指标看,标普全球报告显示,在国内市场需求的强劲推动下,俄罗斯制造业和服务业采购经理指数(PMI)持续复苏,2023年全年一直保持在荣枯线以上,2023年第三季度更加强劲,10月分别为54.5和53.8,11月为53.8和52.2,12月为54.6和56.2。后者是2017年1月以来的最高值,高于全球制造业PMI平均水平,在世界主要国家中仅次于印度。

从对外贸易看,2023年俄罗斯进出口总额分别为2 851亿美元和4 251亿美元,其中进口增长11.7%,出口下降18.3%,贸易顺差为1 400亿美元。外贸实现了俄罗斯期望的“市场转向”。同期,俄罗斯对欧洲进出口总额为785亿美元和849亿美元,同比分别下降12.3%和68%,对亚洲的进出口总额为1 875亿和3 066亿美元,分别增长29.2%和5.6%。2023年中俄贸易额达到创纪录的2 401.1亿美元,同比增长 26.3%。其中,中国对俄出口增长46.9%,总额为1 109.7亿美元,进口增长12.7%,总额为1 291.4亿美元。2024年1~3月,中俄贸易额为566.82亿美元,同比增长5.2%。其中,中国对俄出口244.28亿美元,增长2.6%,进口322.54亿美元,增长7.3%。俄罗斯专家预测,2024年俄中贸易额将再创新高,超过2 500亿美元。亚洲国家已成为俄罗斯的主要贸易伙伴。

从俄罗斯在全球GDP中的排名和各种经济预测数据看,虽然按平均汇率换算的GDP,2023年俄罗斯在全球排名第11位,但按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公布的购买力平价计算,截至2022年年底,俄罗斯GDP为5.51万亿美元,高于德国的5万亿美元,成为欧洲最大经济体,其世界排名从十年前的第六位上升到第五位。据此,俄罗斯提出了到2030年成为世界第四大经济体的目标。一些全球经济组织也普遍调高了俄罗斯2024年的经济增长预期,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上调至3.2%,世界银行上调至2.2%。

以上分析表明,当前俄罗斯经济的确存在一定的韧性,但只是有条件的“韧性”。这是因为:第一,虽然2023年俄罗斯GDP同比增长3.6%,2024年1~2月同比增长4.6%和7.7%,但这是低基数效应带来的高增长。第二,当前的经济增长始于2023年第二季度。一年左右的经济指标虽然可以证明俄罗斯经济逐步走出危机,但难以证明存在真正的韧性,因为真正的经济韧性不能是短期的。如果说存在韧性,也只能是抵御第一波制裁冲击后表现出的阶段性韧性。第三,目前俄罗斯的经济韧性集中表现为某些宏观经济指标的增长,但这些增长能否维持?可以维持多久?是否具有持续增长能力?这都需要进一步观察和研究。第四,尽管目前不少学者对俄罗斯经济前景持乐观态度,但问题是,在当前和未来还存在种种不确定性的条件下,作出乐观判断的证据似乎不尽充分。

总之,我们认为,2024年后俄罗斯经济能否保持韧性还需验证。正如俄罗斯学者认为的那样,当前俄罗斯企业的生产能力和承受能力已达极限,许多经济指标已经明显恶化:投资停止增长,货物出口下降,居民消费增长停滞,工业特别是建筑业的增长已经结束,运输业也出现了下滑,大多数行业的利润率已开始下降。所有这些表明,此前的增长源泉已经枯竭,即在基础设施建设、进口替代、国防工业综合体、住房建设等领域的增长已经达到了自然极限。

三 俄罗斯经济阶段性韧性之谜

在2023年西方国家对俄石油出口限价、俄罗斯承诺自愿减产,石油天然气出口量和出口收入均有下降的条件下,俄罗斯为什么能够保持经济的阶段性韧性?作者认为主要有以下原因。

(一)西方经济制裁的结构性缺陷

经济制裁作为一种“低层次政治”,的确会在一定时间内起到限制对手的作用,但制裁并不是万能的,它存在明显的缺陷。

第一,制裁的总体效力有限,且边际效应递减。美国是对外实施制裁最多的国家,二战前由美国发起的制裁在全球制裁总数中占比为50%,二战后占比为59%~72%。但对1945~1969年、1970~1989年、1990~2000年三个时段的制裁效果分析表明,制裁成功率分别是50%、31%和29%。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杰克·沙利文承认,美国对其他国家的制裁并不是“灵丹妙药”,不总是完全奏效的。2023年8月,美国议员玛泰勒·格林在瑞士银行发布俄罗斯财富增长报告后承认,美国等国家的对俄制裁已经失败,呼吁停止向乌克兰提供资金“。

不少俄罗斯学者也认为,虽然俄罗斯一直处于被制裁的环境中,制裁的确也给其经济造成了一定的负面影响,但绝对达不到制裁设计者的预期目标。经济学家亚历山大·雅科夫列夫认为,所谓的制裁成功只是“政治家们对制裁可能产生的影响估计过高后被大众媒体所利用”的结果。

第二,制裁效果受制于制裁国的自身利益。西方国家对俄制裁虽无所不包,但也不是全面封杀。以能源制裁为例,西方国家由于担心殃及自身,所以在2022年前10个月非但没有禁止进口俄罗斯能源,反而大幅度增加了自俄罗斯的进口。2022年俄石油出口同比增长7%,液化天然气出口增长8%,能源出口收入增长约28%。虽然从2023年开始欧洲国家油气消费中来自俄罗斯的比例大幅下降,但西方国家前十三轮制裁措施始终对俄罗斯管道和液化天然气出口网开一面。2023年俄罗斯通过乌克兰向欧盟供应了140亿立方米管道天然气和180亿立方米液化天然气。2024年前两个月,俄罗斯对欧盟的管道天然气供应量猛增了25%,占欧盟进口量的18%。目前每年从俄罗斯运往欧洲或途经欧洲国家的液化天然气总值仍高达120亿欧元。2023年下半年以来,俄罗斯之所以能够突破60美元/桶的限价销售原油,也是因为西方担心过于严厉的限价会加剧全球通胀,危及自身。

在金融制裁层面,西方国家虽然把俄罗斯20多家银行逐出了SWIFT系统,但为了满足自身进口的需要,并没有完全禁止俄罗斯所有银行和金融机构使用SWIFT。俄罗斯不仅能够使用自己的金融信息传输系统(SPFS)与70多家外国金融机构进行业务往来,还可以通过本币和第三方货币完成贸易结算和支付。

第三,来自平行进口的制裁“漏渗”。平行进口是指进口商在未获知识产权权利人授权条件下,对知识产权权利人在第三国合法投放市场的产品实施进口的行为。由于美国法律不禁止对来源地和权利人明确的商品实行平行进口,欧盟也容许经过商标权人许可的商品进入任何一个欧盟成员国流通(但欧盟原则上不允许内部市场之外的商标权进入欧盟),其他许多国家对平行进口也没有明令禁止,而进口商更愿意利用同一商品在不同国家和地区的销售差价赚取更大的利润。

2022年3月30日,俄政府宣布允许通过平行进口满足国内对外国商品的需求。同年6月,国家杜马(议会下院)通过了平行进口合法化的法令。2023年12月25日,俄政府决定延长平行进口政策至2024年。平行进口合法化后,来自俄罗斯周边国家的进口商品迅速增加。例如,2022年亚美尼亚从欧盟的进口和对俄的出口都增加了3倍;2023年前9个月,亚美尼亚对俄出口同比增长了85%,其中80.6%是由再出口贡献的。2022年俄罗斯月平行进口量增长12%,平行进口总额超过200亿美元。平行进口的商品既包括轻工业产品,也包括汽车、机床、生产线、机械等生产设备。平行进口使俄罗斯在一定程度上合法地规避了制裁,降低了制裁对经济的杀伤力。

(二)特殊的结构性力量

按照汉斯·摩根索的国家权力要素理论,国家的基本权力由地理、自然资源、工业能力、军事准备、人口、国民士气、政府质量、外交质量等要素组成。俄罗斯是领土面积最大的国家,自然资源极为丰富,有较强的工农业产出能力和一定的科技实力,人民对政府的行动和目标的认同度相对较高。虽然俄罗斯目前的主要经济指标不能与发达国家相比,但在全球二流国家中名列前茅。所有这些有利于俄罗斯凭借自身的权力要素优势,借助于特殊时期的特殊政策,快速形成抵御制裁和实施反制裁的结构性力量。

此外,目前俄罗斯三次产业结构比大致为20%、70%和10%。虽然从理论上讲,第一、二产业相对第三产业技术升级成本更高,获得经济回报时间更长,但由于第一、二产业涉及的上下游产业链较长,所以溢出效应相对更大,尤其在面对外部制裁冲击时,刚性的产业结构在特殊时期更能起到保障供给、稳定经济的作用。俄罗斯当前的经济韧性与近两年第一、二产业的较快增长密不可分。据此,有观点认为,在俄罗斯与西方的制裁角力中,俄罗斯更能打一场资源消耗战,西方实际上孤立了自己,因为他们低估了俄罗斯的经济规模及其重要性。

(三)相对有效的反制措施

面对超级制裁,俄罗斯强化政府作用,出台了组合性反制措施,一定程度上减缓了制裁的冲击烈度。俄罗斯采取的反制措施主要包括:制订“不友好国家”清单,出台强制结售汇、天然气卢布结算等措施,阻止资本外流,稳定金融市场;强化金融基础设施建设,打造俄版国际支付结算系统;从贸易结算、交易支付、外汇储备等层面“去美元化”。截至2023年,卢布在货物和服务出口支付总额中占比为39%,比2022年增长了11.2%。“友好国家”货币占比从2022年的8.6%上升到29.4%,美元和欧元的使用量位居第二,从2022年的63.6%下降至 31.5%。在进口支付中,“友好国家”货币的份额为36%,美元和欧元为34%,俄罗斯卢布为30%。目前中俄贸易本币结算率已经达到95%。

(四)寻找替代市场

制裁使欧洲在俄罗斯能源市场中的份额迅速下降。2022年2月前,欧盟从俄罗斯进口的天然气占比达到45%~50%,但到2023年第二季度,石油占比为4.0%,管道天然气占比为13.8%,液化天然气占比为12.4%,煤炭几乎为零。面对欧洲市场份额的下降,俄罗斯面向亚洲国家寻找替代市场,中国和印度成了俄能源的主要亚洲买家。

2023年俄罗斯对华出口的主要能源为:石油1.07亿吨,比2022年增长24%,占俄石油出口的45%~50%,中国是俄石油的最大进口国;天然气为64亿美元,较2022年增长61.7%,其中经“西伯利亚力量”管道供华的天然气约为2022年的15倍,达到227亿立方米;对华出口液化天然气逾800万吨,较2022年增长23%。目前中国是俄罗斯管道天然气出口的第二大国和液化天然气出口的第三大国。2024年1~2月中国从俄罗斯进口液化天然气约121.2万吨,同比增长18%;俄罗斯目前是中国液化天然气的第四大来源国。2023年中国进口俄罗斯煤炭1.02亿吨,同比增长34.7%。当前俄中能源贸易占贸易总额的1/3。

印度也迅速增加了俄石油进口。自俄罗斯进口的石油从2021~2022财年占印度原油进口的2%增加到2022~2023财年的19.3%,2023年5月增长40.4%,上半年平均进口量为162万桶/日,比俄乌冲突前增加了23倍。这导致俄累计超过390亿美元的顺差以卢比形式滞留在印度银行,引发了俄印之间的“卢比陷阱”之争。

贸易转向使俄罗斯弥补了失去的部分欧洲市场份额。目前中印两国进口的俄石油约占俄出口量的90%。2023年前9个月俄对欧进出口同比分别下降10%和70%,但对亚洲的进出口则分别增长40%和10%。欧盟在俄贸易中占比从危机前50%以上下降为16%,亚洲国家占比已增至70%。

除贸易合作外,俄罗斯国际融资也开始转向亚洲。2024年1月,人民币在俄罗斯外汇交易量中所占份额创下新高。在外汇市场结构中,人民币交易量首次超过交易量的一半,占50.6%(2023年12月份为44.6%),包括美元和欧元在内的所谓“有毒 ”货币在同期外汇交易中所占份额降至48.7%。2022年美元和欧元在交易所的交易占比曾经高达87%。

(五)内需拉动

内需是相对于外需(对外贸易)而言的国内需求,主要包括投资需求、消费需求和政府支出三个方面。投资需求主要指企业扩大再生产和更新设备技术的投入,消费需求是居民对商品和服务的需求,政府支出包括公共投资、行政管理、转移支付等支出。

首先,建立在充分就业和收入增长之上的消费需求是拉动经济增长的主动力。2023年俄罗斯全社会基本处于充分就业状态,失业率仅为3.2%。劳动者名义工资和实际工资分别同比增长14.1%和7.8%,超过CPI指数(7.4%),居民实际可支配收入增加5.4%。居民实际可支配收入的提升和消费贷款的增加,刺激了居民的消费能力。如上所述,反映居民消费能力的一些指标,如零售商品总额、有偿服务、公共饮食业、住房建筑等在2023年都出现了大幅度增长。

其次,企业投资主要通过要素投入带动经济增长。据俄罗斯高等经济大学统计研究与知识经济研究所对30个联邦主体1 000多家投资活跃工业企业的抽样调查,2023年俄罗斯工业投资环境获得近九年来最积极的评价。82%的受访者对投资环境“比较满意”,比2022年增加了5%。在高经济增长率和对军工综合体大规模投资的背景下,来自公共资本和私人资本的工业投资增长率持续增高,2022年为6.7%,2023年为9.8%。俄央行预测,由于投资者对需求的乐观预期和对高基准利率的敏感度下降,2024年仍将维持投资高增长的态势。

最后,政府支出刺激经济增长。政府支出主要包括购买性支出和转移性支出。前者主要包括行政管理、公共投资、国防安全、科教文卫等支出,后者主要用于社会保障和财政补贴的支出。鉴于增加国防安全开支是俄罗斯目前的绝对刚需,这带来了投资推动和需求拉引的互动效应,使和平时期受限的军需得到充分释放,从而刺激了上下游产业链的扩张。俄国防企业援助联盟主席弗拉基米尔·古捷涅夫承认,2023年1~7月,工业生产和计算机生产之所以分别增长2.6%和47%,主要得益于国防订单的成倍增加,国防订单的完成率几乎达到100%。普京也承认,当前加工制造业对经济增长的贡献率为43%。诚然,战争是一种巨大的资源消耗,所以一国经济不可能长期依赖战争驱动,但短期看,战争的确能够对制造业起到强心剂作用。

四 阶段性经济韧性背后的结构性脆弱

目前学界越来越关注经济发展韧性问题。我们认为,所谓的经济韧性是指一个经济体面对内外部冲击的抵御能力和实现经济可持续发展的能力。也就是说,经济韧性不仅包括抗压和抗风险能力,还包括通过政策调整,激励更有效率的经济活动,保持经济持续发展的能力。所以有学者认为,作为经济发展目标,“韧性”这一概念正逐渐取代“可持续性”概念。也就是说,经济韧性的本质特征就是可持续发展能力,它是由产业、制度、知识、金融、资源环境等因素共同决定的。

如上所述,俄罗斯目前的经济增长是低基数之上的经济复苏,体现出抵御外部制裁冲击的阶段性能力,但并不能代表俄罗斯经济已经具有持续发展能力,因为目前的阶段性经济韧性,还难掩其背后存在的结构性脆弱,从而影响着经济持续发展的能力。

(一)外部环境制约

毋庸置疑,一个国家的生存和发展需要安全稳定的外部环境。西方国家对俄罗斯实施的超级制裁虽然没有使俄经济崩溃,但俄外部市场空间被压缩,产业链被梗阻,正常的经济联系被中断,金融市场、贸易市场、技术市场、投资市场、民生产品市场受到全面冲击,宏观经济主体和微观经济主体管理和运营成本大幅度提升。

俄罗斯政府被迫从主动管理转向被动管理,实施大规模的经济战略调整,重新配置资源,集中力量抵御外部冲击。而微观经济主体则是制裁成本的直接承担者,许多企业因经营条件恶化、业务萎缩而被迫退出市场,部分企业甚至破产。据俄罗斯Focus-Contur项目分析师计算,从2021年3月到2024年3月,在俄罗斯注册的法人企业数减少了5.32%,其中外资参股企业从2.922万家减至1.928万家,减少了34%。还有一些公司虽然登记在册,但实际上已经停止经营。破产企业也不断增加。2022年共发生7 400 起企业破产案例,2023年有7 532家公司被列入破产监控。2024年1~2月共有1 342家企业宣告破产,其中1月和2月分别为571家和771家,同比分别增长57%和61%。还有一部分受制于次级制裁的外国企业,也不得不停止正常业务。例如,从2024年开始,中国、阿联酋、土耳其、乌兹别克斯坦、印度等国的若干家银行宣布停止为俄罗斯进行支付代理,花旗银行、汇丰银行、摩根大通银行、德意志银行等在华分行,也不得不停止接受来自俄罗斯的人民币支付,这无疑会给俄罗斯开展金融贸易业务带来许多新的不确定性。

还必须指出,西方制裁不仅力度大,精准度高,而且更着眼于长远。2023年4月俄罗斯总理米舒斯京公开承认,“制裁不是暂时现象,它们不会在瞬间解除”。也就是说,未来一段时期,俄罗斯依然难以顺利消弭前十二轮制裁的“滞后效应”、第十三轮制裁的“追加效应”和“次级制裁”的强化效应,俄罗斯依然会处于相对孤立的国际环境中。

(二)经济结构困境

对俄罗斯来说,经济结构是一个老问题,虽然它能够在战时发挥独特作用,但也是影响经济韧性的新问题。

首先,倚重传统经济结构,强化能源和军工综合体发展,是俄罗斯目前应对制裁、战争及其延伸影响的优先选择。但变本加厉地固化传统经济结构,必然会不断强化资源—军工利益集团的垄断,实行“大炮挤出黄油”的财政政策。2024~2026年财政预算中用于国防、安全和执法的开支占预算总额的38.6%,用于教育、医疗、文化、体育等社会发展的支出却只占30.5%。这是自苏联解体以来军事支出首次超过社会支出。

其次,多年来俄罗斯一直被经济结构的“两难”所困扰,既要满足资源—军工利益集团的需要,又要顾及经济结构转型的需要。鉴于满足反制裁和军需是目前资源配置的刚性需求,为此只能挤出转型升级所需的资源,其结果是经济结构转型难免被“空心化”,经济创新的驱动力难以培植起来,不仅难以获取保持经济长期韧性发展的新条件,而且也有可能使其传统的比较优势演变为比较劣势。

经济结构转型进步是保持经济韧性的重要因素,因为只有合理的产业结构,才能形成安全的经济结构,铸就保护经济免遭剧烈冲击的多元化产业盾牌。但俄罗斯现有经济结构严重受制于外部市场环境,缺乏对经济稳定发展的自主把控能力,通过资源错配虽然有可能在短期内掩盖某些经济弱点,但难以从根本上保证经济持续稳定发展。

当然也有学者认为,尽管目前与能源相关的产业在俄罗斯仍占重要位置,但对经济提升的贡献率已经有所下降,而且随着经济合作重心东移所需投资的增加,内需对经济的拉动力将更强,据此认为俄罗斯产业结构正在出现强化转型和结构升级的趋势。但笔者认为,虽然2023年GDP增长中的相当部分来自内需,但内需的来源与资源配置向军工倾斜密切相关。尽管这是目前的被迫选择,但毕竟是依靠扭曲市场资源配置、压缩民生需求和政府行为强制拉动的需求,它体现的恰恰是传统的不合理经济结构的延伸,是军工利益集团力量的进一步固化,而不是产业结构的真正优化。2024年2月,俄罗斯工业和贸易部长丹尼斯·曼图罗夫宣布,政府的国防工业发展计划将延长至2034年,预计对军工联合体的投资额每年为86亿卢布。其实,正是与军需紧密相关的加工制造业的迅速扩张,使基础设施供给不足、资源储备迅速耗尽、劳动力短缺等额外风险不断凸显。所以至少从目前看,俄罗斯只是在致力于满足军需的经济结构重组,而远没有开始真正的经济结构转型。

(三)金融拖累

虽然2023年俄罗斯股市出现了反弹,其中莫斯科外汇交易所年度指数上涨43.87%,俄罗斯交易系统年度指数上涨11.63%,但这不足以证明俄罗斯已经摆脱金融市场的不稳定。

第一,汇率不稳定。卢布对美元的汇率从俄乌冲突前的70卢布/美元上下,跌至2024年4月下旬的94卢布/美元上下,远超政府70.9卢布/美元的目标区。2023年8月14日,卢布/美元汇率一度跌破1∶100关口,成为2022年3月以来的最低点(卢布贬值走势见图3)。卢布被称为与土耳其里拉、阿根廷比索并列的全球表现最差的货币。还必须看到,随着次级制裁对贸易结算抑制效应的不断出现,卢布贬值压力可能会进一步增大。一些俄罗斯经济学家认为,卢布一旦突破93.5卢布/美元的重要阻力位,还将进一步下跌。阿里资本管理公司(Ari Capital Management Company)创始人阿列克谢·特列季亚科夫预测,卢布可能会贬值至97.5卢布/美元左右。卢布贬值将增加俄罗斯的进口成本和外债负担,引发国内物价上涨和资产、收入的贬值。

第二,资本外流。制裁使俄罗斯的外部金融联系受损,巨额外汇储备冻结,融资渠道收窄,投资大幅下降,加速资本通过对外贸易、贷款偿还、个人取现和外国直接投资退出等渠道流向国外。2022年俄罗斯资本净流出2 430亿美元,相当于当年GDP的13.5%,2023年前三季度资本净流出480亿美元。根据经济学家德米特里·波列沃伊计算,2024年2~3月,俄罗斯资本外流规模比前一年月平均水平增加2倍,外流总额达18亿美元。

第三,通胀加剧,利率上升。作为一种货币现象,通货膨胀最为直接的表现就是物价上涨。2023年全年和2024年1~2月俄罗斯CPI分别同比上涨7.4%和7.27%(消费品价格指数变化见图4)。虽然官方公布的劳动者平均实际工资收入超过CPI的增长,但不少城市依然出现通胀和收入增长倒挂现象。2022年有1 030个城市(达到样本城市数量的40%)的CPI超过平均工资涨幅。由于消费品价格上涨,2022~2023年居民月均食品支出增加4 500卢布,达211万卢布。消费品价格上涨是对穷人的征税,对贫困人口的影响更大。虽然2023年贫困人口总数比2022年减少了80万人,但仍有1 530万人处于贫困线以下,贫困率为9.3%。基尼系数也从2022年的0.395升至2023年的0.403。俄罗斯央行认为,为实现2024年将通胀率降至4.0%~4.5%,以后几年维持4.0%左右的目标,需要长期实行货币紧缩政策,为此,2024年央行的关键利率仍将维持在16%(利率浮动情况见图5)。高利率必然引发融资高成本,不仅对企业投资和企业收益带来负面影响,也对私人债务带来更大负担,许多债务人因不能按时还本付息而破产。截至2023年年底,共有35.08万人被法院宣布破产,比2022年高出26%,以致俄罗斯不得不对自2020年9月起负债总额为50万~55万卢布的公民,启动无需上法庭即可注销债务的法律程序。截至2024年2月初,共免除了63亿卢布的庭外破产债务。


第四,财政赤字长期化。2023年俄罗斯联邦财政赤字总额2.9万亿,相当于GDP的1.5%。虽然2024年第一季度的石油和天然气收入以及非石油和天然气收入均出现较大幅度的增长,2024年的财政预算收入也从原先的27.2万亿卢布调整为35万亿卢布,但由于军事支出增加(占财政支出的29%),预计2024年财政赤字仍将达到1.4万亿~1.5万亿卢布,约相当于GDP的0.9%,从目前看,俄罗斯财政赤字长期化趋势难以改变。

最后,国际储备下降。虽然俄罗斯目前仍是全球第六大国际储备国,但国际储备总额从2022年3月初的6 171.3亿美元下降到2024年3月初的5 826.4亿美元,降幅为5.6%。如果扣除被西方国家冻结的近3 000亿美元储备,目前实际可支配的外汇储备不到3 000亿美元。

金融是国民经济的血脉,它不仅可以为企业健康发展提供融资,推动科技创新和产业升级,还能激发投资者信心,吸引更多的投资注入市场,带动经济持续发展。但目前俄罗斯依然处于西方大国的金融包围中,金融保卫战的成败得失还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现有的金融资源还难以有效担当经济持续发展的重任。

(四)科技抑制

人类内部的竞争集中表现为争夺有限的资源。科技革命的功能在于突破资源上限,把蛋糕做大,所以只有科技领先才能带来经济领先和国家安全。俄罗斯虽然有一定的科技实力,但随着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只有善于把握日新月异的发展机遇,才能永远立于科技竞争的前沿。但从目前看,俄罗斯存在多种阻碍科技创新发展的因素。

第一,西方制裁因素。俄罗斯对高科技产品进口依存度一直很高。2019年高科技产品进口来自欧盟、美国、中国和英国的比重分别为45%、21%、11%和2%。俄罗斯每年进口的高科技产品总价达190亿美元。俄乌冲突爆发后,西方对俄罗斯实施了“全政府”“全社会”“全领域”的科技制裁。“全政府”指西方多国组建对俄技术遏制联盟。“全社会”指制裁参与企业几乎囊括了全球所有著名的高科技企业,同时辅以“次级制裁”。“全领域”指制裁不仅直接把高科技和军工企业推入困境,也使许多民生科技深受其害。制裁方式不仅包括直接制裁,还包括间接制裁。科技制裁的目的就是通过人为的技术“铁幕”,切断俄罗斯与各国正常的科技交流和科技产品贸易,冲击俄罗斯正常的科学研究和科研生产流程,弱化科技基础和科技竞争力,使俄罗斯与人工智能时代失之交臂。

第二,科技投入因素。科技发展需要大规模投入和高新技术企业的引领。俄乌冲突爆发前,俄罗斯政府承担了66.3%的科技投入。但俄罗斯当前面临军费不断增加、财政收入受限和预算赤字扩大的三重约束,政府难以继续承担高比例的科技投入。另外,高新技术企业的孵化和成长需要风险投资基金的支撑。从一定意义上说,风险投资基金的多少,直接影响着企业的科技进步水平。但受西方制裁和市场风险的影响,2023年俄罗斯的风险投资基金规模只有1.18亿美元,降至7年来的最低点,只及2022年规模的10%。其中来自政府的风投基金减少了99%,风投项目数减少8%,来自外国的风险投资只有5 500万美元,只及2022年规模的1/15。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凭借如此少得可怜的创业基金,显然难以孵化出保质保量的高新技术企业。

第三,科技人才流失。俄乌冲突爆发以来俄罗斯科技人才的流失主要源于两个原因,一是因卢布贬值、收入下降等因素,许多科技人才跟随西方科技公司移居海外;二是西方国家通过所谓的“挖角攻势”,放宽高学历专业人才准入条件,吸引科技人才流向西方,仅2022年3月就有5万~7万IT人才流失,4月增加至7万~10万。虽然2022年3月俄政府出台支持IT行业和限制IT人员外流措施后,85%的离境人员已返回俄罗斯,但仍然流失了15%~20%的高质量人才。根据俄求职服务SuperJob数据,尽管IT行业目前薪酬水平增长快于其他行业,但IT行业的职位空缺依然超过10%,其中在开发、编程、软件运用、信息安全领域更加突出。如果包括其他领域的各类科技人才,冲突爆发后的人才外流规模更加可观,以致在2023年7月,有42%的工业企业无法招聘到足够的用工。俄央行行长纳比乌琳娜承认,俄罗斯经济当前的主要问题不是缺钱,而是劳动力短缺。

科技进步是促进经济持续发展的关键。俄罗斯面临的种种科技抑制,会严重冲击科学研究和技术创新,从而不可避免地影响经济发展的持续韧性。

结 语

一个经济体的经济韧性包括两个层面:一是抵御内外部阶段性冲击的能力,二是持续发展能力。俄罗斯凭借特殊时期的特殊政策,利用自身的结构性力量,使经济步入恢复性增长轨道,展现出一定的韧性。但目前俄罗斯的经济韧性主要表现为稳住经济的基本盘,是一种阶段性的经济韧性,而不是基于优化产业结构、深化制度变革、加速科技进步、稳定金融体系等竞争优势之上的经济韧性。俄罗斯目前的阶段性经济韧性不能掩盖其经济的结构性脆弱,更不能代表其具有可持续的韧性。一个经济体是否具有持续的韧性,还必须考量另外三个要素。

一是能否保持与世界经济的深度联系和合作,通过创造良好的外部发展环境,强化自身优势,提升经济发展质量。与世界经济体系“脱钩”和“被脱钩”,不但难以充分发挥自身的禀赋优势,而且也难以通过经济的内外部良性循环,保证可持续的经济发展。事实证明,俄罗斯需要世界市场远甚于世界需要俄罗斯的能源和原材料。

二是能否强化制度变革,使制度成为促进经济持续发展的保护神。目前的俄罗斯经济具有“半统制”“半市场”特征,这有利于强大的利益集团利用垄断优势支配更多资源。俄罗斯如果不通过制度变革等解决根本问题,就难以保证市场的资源配置作用,摆脱资源错配困境,实现结构转型和科技创新基础上的经济韧性。

三是能否支撑消费者和投资者良好预期的市场信心。市场信心是一种无形的生产力,市场信心足,则经济繁荣,经济韧性强,反之则会出现相反的结果。由于经济的恢复性增长、劳动力需求旺盛、信贷市场宽松、收入递增等因素,2023年俄罗斯消费者市场信心指数有所回升,但并未出现市场信心持续提升的拐点,俄罗斯经济的结构性脆弱及其延伸效应,依然会成为拐点出现的强大阻力。


*声明: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本公众号立场

政治学与国际关系论坛
精彩书摘、文摘,好书推荐,心得分享。用指间的碎片时间,品读政治学、国际关系,中国最大的政治学与国际关系社区,与您一同进步。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