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允芳 | 如何告别“选题荒”——从生活世界与学术世界的关系谈起

文摘   2024-09-08 21:00   北京  





如何告别“选题荒”

——从生活世界与学术世界的关系谈起


赵允芳



尊敬的各位师友,各位青年教师、同学们:大家上午好!


先说说这周末碰到的一件事情。我白天陪护病人,晚上八点多才从医院出来,刚走到一个拐角处,就听到有人“惨叫”了一声:“三篇论文啊!”医院附近有两所大学,这人很可能就是其中某所大学的青年教师或同学。我看不清他的模样,但他的心情我想我完全能够get到。我们在日常编辑工作中,常遇到一些青年学者花费几个月甚至更长时间写的文章,在初审阶段就因为选题陈旧、观点不新、方法不当等问题被退回,非常可惜。但这个事情也提醒我们要更加审慎高效地对待每一篇来稿。


青年学者整体上正在经历一个学业事业发展的瓶颈期,因为在这个阶段,大家通常还没能很好地明晰自己的研究方向、掌握规范的话语方式。这也正是我们江苏省新闻传播学学会自成立以来,每年都要坚持办这个暑期学校的意义所在。其目的就是把大家聚拢在一起,一方面推动青年学者之间的沟通交流,另一方面也会邀请优秀的专家学者传授自己的经验和方法。这是特别用心的安排。因为当前你们所正在经历的低谷,今天在场的前辈学者也大都经历过。何以打破瓶颈,顺利开展学术研究,各位专家的心得体会,是很值得用心倾听和借鉴的。今天我主要想从生活世界和学术世界的关系,来和大家做一个务虚性质的交流。


为什么要谈及生活世界?它对于我们找选题、做研究,乃至于完善我们的话语体系和学术世界有什么意义?


我个人很喜欢一位作家的观点:“如果有什么在我的生命中接近信仰,那就是日常生活。”把日常生活上升到信仰的高度,有的青年学者对此或许还不太能理解。因为在当前高校的考核压力下,大家会更倾向于将生活放在第二位,所谓“先上岸,后生活”。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尽快发表论文、出版成果,然后顺利毕业或成功晋职?


但事实上,单从我们投稿系统收到的大量稿件来看,不少青年学者对于何为学术以及学术何为的认知尚不够清晰、深刻,选题有时难免给人闭门造车的感觉,论文也是为写而写,盲目去投稿,效果必然不理想。果大家心头也有这样的迷茫、困惑,我的一个建议是,不妨回到生活世界里去。当前我们正经历着社会的数字化、网络化、智能化转型,被快速裹挟进了一个深度媒介化社会,这使原本一些私域性的话题也具有了公共讨论的价值,我们可以尝试从一些个人兴趣出发,探索形成一种学术的志趣,从中确立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的个性化成长路径。不能说这是脱离困境的一条捷径,但至少可以给选题带来某种原创性,而不是二手的、人云亦云的。


新闻传播学科具有天然的社会观照属性,而以大多数青年学者的积淀和认知,尚不足以建构宏观理论体系,那不妨从“心”出发,从生活世界生发的学术议题,因为我们本来即身处其中,相信一定有助于形成求真务实、探微知著的学风,并对当下人们普遍关注的社会议题,通过提问和持续不断地追问,来体现学者的人文关怀。这样的研究,也往往更容易吸聚到有相同旨趣的学者,形成一个可以互相带动和促进的学术共同体。


当前,国内的哲学社会科学领域对于建构自主知识体系已经有了很好的共识。这里的“自主”当然是从宏观层面来讲,是要建构基于中国本土实践的哲学社会科学体系,体现这个体系的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如果从微观或个体层面来讲,每位学者的研究也都要基于自己的社会实践与独到观察,形成主见,体现创见。缺乏学术研究的原创性和主体性,是谈不上自主知识体系建设的。


我们《传媒观察》去年新推出的“在场”专栏(🔗“在场”专栏合,就是倡导一种在地的、在场的、在线的甚至在心的研究,期待能够对当前的学术研究尤其是青年学者群体起到一种良好的导向推动作用。今年四月份,这个“在场”专栏刊发了一组关于“时光琥珀与数字生命”的专题研究(🔗《刘永昶:AI“复生”:一种数字生命的生成、可能及其文化逻辑》🔗《曾一果 昂振:从“智人”到“数字人”:数字生命的概念嬗变与表征形态》🔗《翟业军:选择“爱”:技术、数字生命与人性的未来》这个选题最初源于我们编辑和三位教授的一次闲聊,当时大家无意中说起一位共同的朋友。这位朋友前不久去世了,而三位教授却都还保留着朋友的微信,没有删除。刚巧那段时间,数字生命、AI复生的话题破圈,带动大家都极为关注数字生命带来的情感、技术、伦理等话题。我们当即就邀请大家来做一次关于数字生命的专题研究。虽是“命题作文”,但由于出发点是纪念一位共同的朋友,三位教授的写作都非常用心,文笔酣畅淋漓,充满了情感和思想的张力。4月初定稿后,我们不等纸质印刷,第一时间在知网申请了网络首发,将三篇文章赶在清明节这样一个追思缅怀、感悟生命的特别节日里进行了连续推送,并很快收到了许多正向的反馈,都说这期策划太棒了!但其实它并不是“策划”出来的,而是来自于我们的生活世界,是一次文由情生、笔随心动的研究与写作。这是一种难得的学术境界,蕴含的情感也是极其珍贵的。


可能更多的时候,青年学者会普遍感觉:找一个好的选题好难啊!反观有的学者,怎么人家的选题又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让我想起苏轼当年评价自己的写作:“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用文思泉涌来形容都不够,而是如万斛泉涌,提笔更是一日千里。最关键的是,他似乎并不是夸张,而是写实。之所以如此,我想,很大程度上也正是因为苏轼一生多次遭到贬谪,这使他比那些一直在主流世界里安享富贵的诗人、词家,拥有更多生活层面的积累和顿悟。他的诗词,多是对于自己日常生活场景的记录,比如一个饭局、一次失眠、一次淋雨、一场尬聊……他都能据此写出一个又一个脍炙人口的名篇,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爆款。苏轼诗词的魅力和传播力,正是得益于生活世界里的巨大的丰富性和人性的共通,使之能够溢出他所在的那个时代,烛照当代甚至未来。


对于学术与生活的关系,陈嘉映教授曾作过一个很好的阐释:他认为学术工作自然主要是解读文本,那是因为有一个“遥远的生活世界”凝固在这些文本里面。“重新展开那个生活世界,以使我们身处其中的生活世界有所参照,是一项诱人的事业。没有诸多世界的参照,现实是狭窄的。”在他看来,真正的学术就是让一种思想在异域复活。就像诗三百、楚辞、古诗十九首、唐诗宋词等,这些几千、几百年前的文本,今天之所以仍能吸引我们不断地去进行解读,正是因为它们能够扩大我们的想象力,古人曾经的生活世界也依旧能够支撑、丰满我们今天的精神世界。


说到生活世界和学术世界的互动,还有一个较为切近的例子。


2022年的一个视频《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特别火,二舅的坚韧乐观给当代青年提供了一种很好的情绪价值。不过,今天我要讲的是一个人的“大舅”和“三舅”。前段时间我去浙大开会,闲暇时在校园书店买了项飚的一本访谈录《把自己作为方法》,他在书里谈到了自己的两位舅舅。他的三舅和那位短视频里的二舅一样,也是一个民间的能人,观察力和表达力都很强,很善于把一件事完整、系统地描述出来,比如他讲怎么做年糕,不仅对整个过程如数家珍,还能把其中的道理讲出来。项飚认为,这就形成了一个“图景”。他此前在《作为图景的理论》中提出,“理论”在拉丁文里就是图景的意思,但理论不是简单给出一个判断,而是要给世界一个精确的图景。我个人的理解,就是对你所要描述之物要能够搭建起一个关系之网,然后再像格尔茨所说的那样,去进行“深描”。项飚用三舅的例子是建议学者,要对自己生活的“小世界”发生兴趣,并用一种在地的语言,把多数人活在这个系统里的那种独特的味道讲出来;项飚还有一位大舅,因为其父亲在“文革”时被打成了右派,升学和升职都受到很大影响,可以说是被完全排斥在了主流社会之外。尽管命运坎坷,这位大舅却对政治有着独到的认知和朴素的判断,这对项飚也产生了很大的触动。这种童年环境最终推动他形成了把社会当作书斋、把自己作为方法的研究路径,也让他特别善于将学术概念转换成公共话语,引发更大范围的思考和讨论。


回归生活世界和实践理性转向已成为当代西方哲学的重要发展趋势。胡塞尔晚年基于对欧洲科学危机的深刻认知,提出了“生活世界”的概念,认为生活世界具有认识论上的优先性。这是他哲学思想的一次重要转折。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认为经济基础、上层建筑无不是通过日常生活小事来实现的,人也是在日常生活小事中被真正塑造出来的。他倡导从生活世界出发,但不能理所当然地接受日常生活,而必须加以反思和批判。因为日常生活具有双重的维度:一方面它是平凡、平淡的,但另一方面又充满底蕴和戏剧性,这导致“日常生活是一个产生意义的地方,但也是意义降至无意义的地方”。也正因如此,在日常生活里,人间活剧既是“盘根错节的”又是“清澈见底的”。这句话特别值得回味。


我由此想到复旦大学周葆华老师曾用罗大佑的一句歌词“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来命名他的一篇以李文亮微博评论为例的计算传播分析。武汉的李文亮医生是平凡的,但他也是一位英雄。这种双重的维度使他的微博留言区后来成为网民的在线哀悼社区,巨量的评论至今都还在延续着。周葆华老师截取了一个时间段内的134万多条微博评论,做了一个量化研究。而这些来自不同视角的私人记忆,在社交媒体上前所未有地交织重叠在一起,形成了列斐伏尔所说的那种“盘根错节而又清澈见底的”的一种奇妙现象。“数据是冰冷的,但数据的背后是世道人心,”周老师进行这项研究的目的,也正是要重温普通人的心声,并籍此倡导一种具有公共关怀的计算传播研究。文章在《国际新闻界》刊发后引起了极大的关注,有老师转发给我的时候,我记得当时公号的阅读量几天就突破了三万。


最后,我想用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的一段话来和大家共勉。他说:“生活的意义,不在于纸上,也不在于他人,在于每一段经验,在于每一个觉得活着真好的瞬间。如果一个人扼杀了感官意义上的偶然之我,却喂养思想意义上博学多能的偶然之我,他是不会寻得自我的。”在当前巨大的不确定性中,我们尤其要敞开心扉、拥抱生活,让学术带有更多的善意和温度,从中去探索和确立学术的时代使命。


(本文为在第二届江苏省新闻传播学青年教师暑期学校开班仪式上的致辞,略作删改)



作者简介

赵允芳,《传媒观察》主编,高级编辑,文学博士。江苏省新闻传播学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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