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马家窑

民生   2024-09-18 19:41   甘肃  



马家窑,一个镌刻着人类源头文化印记的地方,一个被彩陶之光映照得举世闻名的地方,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静静地安卧在临洮县城西南十公里处马家窑村的一个普通的小土坡。


百年前的马家窑遗址


那年深秋,我站在洮河西岸马家窑村南面的麻峪沟口,用目光仔细搜寻,期望能找到一点惊奇,来慰藉我寂寥的心境,但是除了沟口萋萋青草丛中立着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碑以及一根根水泥界桩,入眼的,除了绵延无尽的群山,就是山坡地里长势很好的庄稼,以及坡埂地坎上恣肆生长的郁郁冰草。



难道这就是我朝思暮想的马家窑?就是我长久供奉在心中的马家窑吗?四千多年前先民们就着温暖的窑火创造的美的绝唱,都到哪里去了?小土坡无言,马家窑静默,回答我的,只有漫卷着呜呜响过耳际的秋风,和不远处洮河那堆云泻银的千古涛声。



难道马家窑彩陶熠熠的光彩,就这样在她的发祥地剥落了吗?我除了心痛,更是不甘。不会的,我的马家窑,你名字里那一个“窑”字,注定了你的不同凡响。我脚下这生长着庄稼的浑厚的黄土,曾支撑了你窑火中锻造的辉煌。既然来了,我就要寻找,在彩陶的故乡,寻找先民们燃起的窑火的光芒,寻找他们用粗糙的双手创造的美的绝响。




我从沟口沿一条小径蜿蜒而上,低头间,一片光亮点亮了我茫然的眼睛。赶紧俯下身去,如获至宝般捡起那片嵌进泥土中的彩陶碎片,擦净泥土端详,褐红黑彩,流畅的水波纹,荡漾着优美的水韵,仿佛储藏了四千年前洮河的潋滟清波,美得让人心疼。这美的精灵,我不知道她遭遇了怎样的厄运,竟然碎得这样彻底,埋身泥土,与碎石瓦砾为伍,但她却倔强地在阳光下呈现着高贵的美,用她不同凡响的璀璨,执拗地昭示着美的存在和美的尊严。“粗服乱头,不掩国色”,真的美,是埋没不了的,正像毛延寿卑劣的画笔,终究挡不住昭君的倾城色,国色天香终究会冲破那森然的宫墙,映照大漠里那一片旷远的苍凉,用柔肩素手在朔风里播种和平的希望。美,是柔弱的,也是强大的。美,可以沉鱼落雁,可以闭月羞花,亦可以倾城倾国。美,是易碎的,却也是最坚韧的。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有着柔性锻造的刚强,美人如此,彩陶文明亦应如此。



这样想着的时候,不觉已来到一片开阔地,这便是瓦家坪遗址。被雨水冲刷的地方,灰色的文化层暴露在外。遥想远古先民们在这里依坡面河而居,聆听着洮河亘古的涛声,用粗糙的双手捏土制陶。阳光下,洮河的水波,叠浪跃金。也许为了让陶更好看一点,他们将红色和黑色的矿石碾成粉末,用简陋的毛刷饱蘸洮河水,在那些捏好的  碗、盆、瓶、罐、瓮、甑、锅、鼎、豆、鬲的泥胚上,一笔一划描画上洮河的潋滟水波、水波里跃动的蝌蚪鱼儿,以及头顶的日月星辰,还有他们在丰收的原野上载歌载舞的飞扬的欢乐……也许他们并不知道,就在那不经意的描画中,一种惊世骇俗的美,就在他们身旁那一片红红的窑火中诞生,并走进了他们最庸常的生活,随着他们生命的凋谢,一些精美的彩陶又跟随他们走入墓穴,归于黄土。他们更不会知道,他们用来蓄水、贮藏、烹煮食物的坛坛罐罐,会在数千年后成为人类文明前夜最灿烂的美景,把艺术和美的种子播种在中华文明源头的史册上!



英雄崛起于草莽间,大美诞生于平常心。没有掺杂功利的艺术,便美得纯粹。彩陶之美,所以征服世界人心,其文化秘密也许正在于此。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马家窑彩陶,在地下沉睡了数千载岁月,却没有人发现她的美。

马家窑在等待,等待一双智慧的眼睛,等待一次高山流水般的知遇。

等待的过程是令人心碎的。漫长岁月中,当地老百姓哪里知道彩陶的价值,一些出土彩陶被视为不祥的“鬼罐”被打碎,一些彩陶虽幸免被毁,持有者也不过当作庸常的坛罐储水

装物,面临着随时被毁的命运。



面对彩陶的命运,那年,我曾在《陶罐》一诗中倾洒了一掬悲伤的清泪。

是一些怎样的手指

把土和水和光阴

揉捏成骨肉

焚烧

在火焰中圣洁的皮肤

盛开丛丛茂盛传说和美丽目光

冰雪和火

在你的灵魂中深藏不露

多少回家的人

曾汲取你内部生命的泉眼

多少赶路的心声

走过你心灵的风景线

陶罐 你的主人已化身为土

他掌心的温暖

他汲水的嘴唇开合如贝

他做过千年的好梦

让月光酿成了美酒

陶罐 蓄满岁月的老辣与清芬

沉淀历史的离合悲欢

从此你在时间的黑夜里沉睡

心底的秘密被酝酿千年

千年后相逢

陶罐 祖先的一颗浊泪

正好落入我的眼中

黄土是她的骨肉,洮水是她的血脉,窑火赋予她生命。彩陶,盛满史前的月光,蓄满岁月的清芬,泅渡千年的黑暗,就这样带着祖先手指的温暖,来到我们面前。然而,来不及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来不及感受明媚的阳光,就遭遇了愚昧的镢头铁锨肆意的拍击,无声地碎裂,抑或被一只手幸运地捡起,当作了喂鸡喂狗的瓦罐,弃置在断井颓垣。这样的相逢,叫人断肠!于是,在我的眼中,她就成了祖先的一颗浊泪,酝酿成浩荡的苦涩,在我的心中,锥心地流淌!



时间到了一九二三年,马家窑终于等来了她生命中的伯乐——瑞典学者安特生。



作为中国北洋政府农商部矿政司顾问的安特生,在发现了北京人遗址和仰韶文化遗址后,来到黄河上游寻找中国更早的古文化。那一年,兰州一个小贩货摊上一个装烟渣的破旧彩陶罐,偶然撞进了安特生的眼睛。目光瞬间的停驻,便是满眼惊奇。这件来自临洮的彩陶,让他感觉到临洮大地的文化魅力。于是他立即赶到临洮,开展考古探寻。安特生不虚此行。他在临洮县城以南十公里的洮河西岸马家窑村发现了一种新文化遗址。之后安特生又逆洮河而上,在衙下集发现了寺洼文化;然后顺洮河而下,在辛店发现了辛店文化;在广河县的半山村发现了半山文化;再向西进入青海,在湟水流域发现了马厂文化。安特生把她们都划归马家窑文化范畴。



在临洮期间,安特生大量收购散落民间的彩陶,当时不知彩陶为何物的当地百姓纷纷交售,数月时间收购彩陶数百件,连同他当时在仰韶发掘的大约三万件陶片陶器一起运回瑞典研究整理,不仅写出了《马家窑文化遗址》一书,还依托这些文物,建立了瑞典东方博物馆,让东方史前文明的曙光,惊艳了西方世界的眼睛,成就了马家窑彩陶享誉世界的盛名。

如今,安特生,这个最先发现并命名了马家窑文化,这个让马家窑彩陶走向世界的人,已经成为马家窑文化的一部分,成为马家窑彩陶上一个明显的胎记。

当我在这个叫做马家窑的小土坡上,徘徊又徘徊,遥想当年安特生运走彩陶的马车队扬起的滚滚黄尘,却怎么也挥不去心底无尽的悲凉和忧伤。

我不是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也不愿意把这次安特生的临洮之行,简单地说成是文化侵略或文化掠夺,毕竟,比起八国联***烧圆明园时的野蛮抢掠和肆意破坏,安特生基于文物保护与研究初衷的学术行为,是无可厚非的。何况,安特生带走文物,也是得到当时的中国政府同意的。根据两国协议,中国政府同意安特生把文物运回瑞典整理研究,在研究完成之后,再把其中的一半归还中国。安特生归还了。但令人痛心的是,由于兵连祸结、局势动荡,安特生归还中国的文物竟然神秘消失,至今下落不明!

积贫积弱的旧中国,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部民族的苦难史,更是一部文化的劫难史。马家窑的悲剧,在故宫,在敦煌,在华夏大地上不断上演,大批国宝被破坏,或流落海外。

历史是无法改写的,重要的是,我们将怎样续写历史,重塑我们被践踏的文化尊严。在这方面,致力于敦煌学研究的专家学者们给我们做出了典范。曾几何时,面对日本学界“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却在日本”的论调,他们潜心治学,孜孜以求,终于以无可辩驳的学术成果,雄辩地向世界证明:敦煌在中国,敦煌学更在中国!

在临洮,马家窑的子孙们,也在试图重新点亮先民手里那一脉窑火的光芒。



一九七八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刚刚从文化大革命的梦魇中醒过来的临洮大地,正在孕育一个桃红柳绿的春天。

马家窑,这个似乎被遗忘了的名字,重新回到人们的口角心间。文物保护和研究的意识,在人们的心中复苏。马家窑的春天,抽枝展叶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一个叫王志安的临洮人,自觉担起了彩陶收集和研究的重任。他白天四处奔波,倾其所有收集散落在千家万户的精美彩陶,夜晚顶着如豆的灯光,一遍遍欣赏彩陶那美丽的纹饰,解读彩陶生命里窖藏千年的文化密码。一年又一年,马家窑的春天来了又去了。王志安凝望马家窑的目光,一直是那样炽热而坚定。于是,马家窑彩陶博物馆建成了,甘肃省马家窑研究会成立了,许多热爱马家窑文化的人,纷纷加入彩陶研究的行列,一篇又一篇马家窑文化研究的论文,出现在报刊杂志上,《水与马家窑文化》等一部部研究专著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

马家窑热起来了,彩陶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由“鬼罐”成为“宝罐”,由当初弃若蔽履到现在视若珍宝,一只彩陶罐动辄数万、数十万甚至几百万,马家窑彩陶,终于等来了属于自己的时代。

人们以不同的方式,表达着对马家窑彩陶之美的欣赏和再创造。



马家窑彩陶复制,作为一项文化产业,在临洮兴起了。一双双年轻的手,重新抓起四千年前先民们揉捏过的黄土,用洮河水和泥、制坯、绘彩,然后将它们交给那一窑窑明亮而温暖的窑火,等待一次次浴火重生的惊喜,再让这份惊喜,载着马家窑的光辉,飞进千家万户千万人的眉间心上。



马家窑的光辉,也灵动了画家的画笔。有一个叫做李卫国的已故定西油画家,用油画的色彩和语言呈现出了彩陶那质朴的面庞,用画笔点亮了那一脉远古的窑火所锻造的彩陶之光。是他,让彩陶走进了油画,让具足黄土根性的陶之韵在油彩的铺陈中再现了马家窑文化古老的辉煌与绚丽。

更加幸运的是,2011年,马家窑又迎来了一位文化知音——已故北大考古系毕业的留日博士柴生芳。那年10月,柴生芳当选临洮县政府副县长。

对于这次珠联璧合的知遇,临洮县县委书记石琳的评价是“画龙点睛”。他说:“柴生芳的考古专业,就是为临洮文化而学的!”

诚哉斯言!如果说临洮是一条蛰伏已久的文化巨龙的话,那马家窑无疑是昂首向天的龙头了,而柴生芳则是为这巨龙点睛的“神笔马良”。

在履职临洮副县长、副书记、县长期间,柴生芳好多次一个人在马家窑徘徊又徘徊,他睿智的目光一遍遍抚过埋藏着五千年文化辉光和先民生活秘密的黄土坡,于是,一条一人多高的文化层定格在他的眼中。在这里,他找到了临洮文化的根脉!找到了让临洮文化“活”起来的点睛之笔——马家窑遗址发掘保护。

 “我们做马家窑文化,决不能停留在彩陶的复制上,要在现代生活中赋予其新的生命。”于是,以遗址保护和开发为切入点的文化产业发展策略在他的心中呼之欲出。为了全面解读马家窑的文化密码和精神价值,他还赴京联系当年北大考古系的同学出谋划策,着手编制《马家窑遗址保护工作规划》,精心为临洮文化巨龙“点睛”。

2014年,文化产业发展基金达到500万元,这在临洮是前所未有的。国家文物局批准马家窑遗址保护开发方案并落实保护资金1000多万;9月18日起,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和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对临洮马家窑遗址进行了历时69天的田野发掘,这是自马家窑文化发现命名以来,第一次正式考古发掘;9月底,马家窑文化国际学术论坛在临洮举办……

这次考古发掘中,德国、瑞典、美国以及台湾地区、国内多家科研机构、院校的考古学者前来参观交流。马家窑又一次吸引了世界的目光。

这次发掘,将通过获取马家窑时期的气候条件、水文环境、农业生产、家畜饲养、物品交换、建筑建材、文化理念等信息,探讨身处东西方文明大通道交汇地带的马家窑文化,在中西文化交流中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在华夏文明早期的形成过程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将为解开中西早期文化交流之谜提供钥匙。



如今,随着考古发掘和研究的继续,马家窑神秘的面纱正在徐徐揭开!数千年前祖先渔猎刀耕却与美同在的生活情景将生动地呈现在人们面前。一个全新的充满生命活力的马家窑,正在向我们款款走来。



作者|朱红霞

编辑|杨丽娜        责编|赵建民   杨  阳   贾丽丽

编审|谭明强        终审|边国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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