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华友
一、土堆疑云
后唐庄宗三年,庄宗李存勖派郭崇韬为大将军,伶人景进为督军大元帅,出兵征伐西蜀。西蜀地势险要,城池易守难攻,郭崇韬带兵攻打一座城池,久攻不下,只得收兵回营。回营的路上,郭崇韬骑在战马上环顾四周,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最近将士们的气势有些萎靡不振。
吃过晚饭,郭崇韬带着副将李继岌在兵营中巡视。突然,从一座兵帐中传出一阵喧闹声,郭崇韬停住脚步,侧耳倾听,就听有人骂道:“老子在前线打仗,命都差点丢了,回来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再这样下去,老子就反了!”
听到这里,郭崇韬不禁大吃一惊,此次出征,皇上所批军粮十分充足,怎么会存在吃不饱的问题?他疾走几步跨进兵帐。兵帐内,二十多个士兵正围在一起吃饭。郭崇韬发现,他们面前的饭盆中,盛的不是白白的米饭,而是清汤寡水的稀粥。
郭崇韬俯身拿起饭勺,舀了一勺稀粥凑到眼前一看,竟然能照出人影来。郭崇韬气呼呼地问道:“这样的饭,你们吃多久了?”一个士兵小心翼翼地答道:“报告大将军,有一段时间了。”郭崇韬听后,把饭勺用力掷进饭盆中,一时汤汁四溅,他一转身走出兵帐,怒气冲冲直奔大元帅的军帐走去。
李继岌紧走几步,追上郭崇韬说:“大将军息怒,大元帅可是父皇宠信之人,万不可……”郭崇韬的步伐越走越沉重,李继岌说得没错,现在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两个人来到景进的大帐,守卫飞奔进去禀报。不一会儿,景进小跑着迎了出来,他一手拉住郭崇韬,一手拉住李继岌,笑容满面地道:“不知两位大将军驾到,有失远迎啊!”说着,把两个人拉进了大帐。
三人坐定,郭崇韬沉吟片刻,问景进:“大元帅,最近有将士说吃不饱饭,你看……”景进一听,立刻收敛住笑容,惊讶地说:“会有这种事?明天我问问灶上,看看怎么回事!大将军放心,军粮绝对有保障,负责军粮供给的,可是丞相刘顺刘大人啊!”刘顺是当今刘皇后的亲弟弟,此时景进把刘顺搬出来,其目的不言而喻,郭崇韬自知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只得起身告辞。
从景进处出来,郭崇韬边走边想:刘皇后刻薄吝啬,视财如命,而且喜好做生意,但凡有利可图,她都要想方设法插一脚,现在市面上的好多生意,都已经被刘皇后握在手里。再说皇上,自从登基以来,突然就迷上了戏曲,还专门在后宫修建了一座戏楼,因此荒废了朝政。现在皇上重用伶人,疏远功臣,以前那位骁勇善战、贤明英武的皇上不知哪儿去了。不知不觉中,郭崇韬走到了一处高地,举目四望,整个兵营尽收眼底。
突然,郭崇韬发现粮仓内,有一群人在往外抬大筐。李继岌眼神好,定睛一看,原来那群人在抬土,他们把土堆在粮仓后面的一块空地上,远远望去,已经堆成了一个小山包。李继岌想不明白,他问郭崇韬:“大将军,大半夜的他们抬土干什么?”郭崇韬想了半天摇摇头,他也想不明白。
李继岌低声对郭崇韬说:“大将军,我觉得这事蹊跷,要不要我找个人,潜入粮仓看个究竟?”景进曾下令,不经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靠近粮仓,违者斩!李继岌是皇上的养子,也是郭崇韬从小看着长大的,两个人情同父子,郭崇韬自然不想让李继岌冒险。
李繼岌不死心,又说:“我觉得粮仓里面,定有景进克扣军粮的证据,我找个身手好又忠诚的心腹,只要小心行事,不会有事的,大将军放心。”郭崇韬想了想,也只得同意了。
二、两份密折
不久,派出的人回来复命道:“我偷偷潜入粮仓,发现仓内有人在筛米,那些大米中都掺有细土。土不少,三担米就能筛出一担土,那个大土堆,就是从军粮中筛出来的。”
听完这些,郭崇韬明白了,军粮中掺土,土也能卖出米的价格,这其中的利润,哪种生意能比得上?军粮的差额,只能靠克扣将士们的饭量找补了。李继岌恨恨地说:“大将军,给父皇上奏折吧,军粮掺土,祸国殃民。要是父皇得知实情,相信也饶不了他们!”
郭崇韬沉思良久,长叹一声,提笔疾书,写好奏折。他把大儿子郭瑜喊到跟前,叮嘱道:“此折只能面呈皇上,切记切记!”郭瑜点头应是,接过奏折,放入怀中贴身之处,骑上战马,冲京城方向疾驰而去。
再说景进,郭崇韬跟李继岌突然造访,话中直指军粮,难免让他心惊肉跳。军粮掺土,是他还有刘顺跟刘皇后相互勾结干出来的事,虽然郭崇韬没有为难自己,但他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思来想去,他也写了一封密信,派人连夜送往京城。
刘皇后看完景进的密信后,对郭崇韬恨得咬牙切齿,她急忙遣人把刘顺找来,姐弟俩商量了半天对策。
与此同时,李存勖正在后宫戏楼内与伶人们排戏。戏是李存勖自己编排的,戏名叫《霸王戏貂蝉》。戏中,李存勖把貂蝉加进项羽与虞姬的爱情故事之中,可想而知,这出戏是多么荒诞无稽。李存勖演项羽,他找了两个长相俊美的男戏子演虞姬和貂蝉。李存勖正演得起劲,一个太监跑来向他禀报,说郭瑜有奏折要面呈。李存勖败了兴,抬腿一脚把禀事太监踹翻在地。太监吓了个半死,跪在地上颤声道:“皇上恕罪!郭将军说是郭崇韬大将军的奏折,一定要面呈才行。”
一听是郭崇韬的折子,李存勖渐渐消了火气,因为他知道,郭崇韬的折子事关江山社稷。没办法,李存勖命人为自己卸下霸王戏装,极不情愿地来到了大殿之上。
郭瑜见到李存勖,施了跪拜大礼后,从怀中掏出奏折交给太监。太监双手接过奏折,转交到李存勖手上。李存勖打开奏折,看完后不由勃然大怒道:“好个景进,枉辜了朕的信任,这事与刘顺脱不了干系,把他宣上来见朕!”
太监宣了李存勖的口谕。不一会儿,刘顺大摇大摆走上殿来,没等李存勖开口问话,刘顺也从怀中掏出一封奏折,说:“皇上,我这里也有一份奏折,是大元帅景进派人刚刚递上来的,请皇上看完这份奏折再说吧。”
太监走过来,把刘顺手上的奏折转交到李存勖手上。李存勖看着看着,眉头皱了起来。奏折中,景进说大将军郭崇韬对此次出征西蜀心怀不满,因此消极怠战,景进几次劝说,反遭郭崇韬恶语相向。以景进看,郭崇韬似有谋逆之心,望皇上小心为好。
面对两份奏折,李存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现逢乱世,各方政权你方唱罢我登场,他郭崇韬居功至伟,功高盖主,难保他没有造反的心思……
李存勖正想得头疼,这时,有两个伶人跑到大殿上来了,一个是虞姬扮相,一个是貂蝉扮相。看到李存勖,两个戏子不顾君臣之礼,也不顾皇家威严,一边一个扯住李存勖的龙袍,用戏曲念白的腔调拿捏道:“哎呀霸王,后面酒席已经摆上,快随妾身饮酒舞剑,随歌起舞去吧!”一看到虞姬和貂蝉,李存勖哪里还有心思去想什么孰是孰非。他站起身,对刘顺说道:“这样吧,你亲自走一趟,把郭崇韬跟景进的事弄清楚,然后写个奏折。一定要据实禀报,不得有半点儿虚假!”
刘顺听罢,不由得心花怒放,跪地领旨后,一溜小跑去往刘皇后那里报喜。一旁的郭瑜见状,心中不免一阵失落,他急匆匆走出大殿,家也顾不上回,当即骑上战马,快马加鞭回前线向父亲复命去了。
三、假传圣旨
后宫中,刘皇后对刘顺说,景进跟郭崇韬都不能留。
刘顺听后点点头,说:“姐姐跟我想到一块去了。昨晚我睡不着,想了个好主意,定能将景进跟郭崇韬,还有那个李继岌一网打尽。”刘皇后急忙问刘顺有什么好主意?刘顺环顾一下四周,低声说道:“皇上对戏曲着了魔,被那群伶人迷惑了心智,现在根本无心朝政。玉玺就放在那里,姐姐轻而易举就能拿到……”
这一日,刘顺带着一批人马来到前线,景进见到刘顺,兴高采烈地施了礼。刘顺命人去通知郭崇韬跟李继岌等人前来听宣圣旨。不一会儿,郭崇韬带着李继岌和郭瑜到了,郭崇韬双手抱拳,刚要施礼,刘顺一个眼色,他身边的士兵一起冲了上去,把三个人牢牢地按在了地上。
郭崇韬暗叫不好,果然,刘顺掏出一份圣旨,冷笑着对郭崇韬说:“郭大将军,你枉顾皇上圣恩,伙同罪臣李继岌谋逆,皇上有旨,要灭你九族。来人,行刑!”刘顺话音刚落,士兵们抽出腰刀,不由分说,照着三个人劈头盖脸地砍了下来。
郭崇韬一下明白过来,刘顺手上的圣旨肯定是假的,但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自己年已垂暮,死就死了,但儿子跟李继岌决不能死。想到这,郭崇韬猛一用力,挣脱了士兵的束缚,冲李继岌跟郭瑜大喊:“快跑!”
李继岌跟郭瑜虽然年轻,但都是骁勇善战的老将,听郭崇韬一喊,他们也都反应过来,两人用力挣脱了束缚,赤手空拳,跟涌上来的士兵打了起来。郭崇韬毕竟年老体衰,没几下就被砍倒在地,头颅滚在了一边。郭瑜见状心如刀割,他跟李继岌每人夺了一把腰刀,横劈竖砍,把刘顺的人杀了个人仰马翻。
眼前这番情景,惊得刘顺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带了这么多人,在李继岌跟郭瑜面前,仍然不堪一击。郭瑜杀红了眼,还要恋战,李继岌却知道逃命要紧,他冲郭瑜大喊一声,两个人杀出了大帐,跨上战马飞奔而去。刘顺见状,跺着脚骂手下没用,命令士兵赶紧骑马去追。
大帐内,看着横七竖八的尸首,景进早已抖得跟筛糠一般。这时,刘顺走进大帐,他也懒得再废话,当即抽出配剑,用力刺进了景进的咽喉。
刘顺命人把大帐收拾干净,对于郭崇韬的尸首,他不敢有半点不敬,用上等棺椁好好收殓之后,找了处草地掩埋了。不久,追拿李继岌跟郭瑜的人回来报告,说他俩在此征战多日,对地形熟记在胸,因此追着追着,两个人就跑没了影。刘顺听罢气得不轻,对着这些人打骂了一番,命令他们继续追拿二人,逮不到决不罢休。
刘顺接手了景进的职位。郭崇韬的职务,刘顺交给了自己的亲弟弟刘畅。坐在大元帅的位子上,刘顺不由得舒了一口气。现在好了,以后无论自己做什么,看还有谁敢乱说话。
兵营中,大多是郭崇韬的老部下,郭崇韬被杀,李继岌跟郭瑜亡命天涯,早就激起了众怒。只是迫于刘顺刘畅兄弟俩的淫威,将士们嘴里不说,但心中都是愤愤不平。
四、祸起军粮
刘顺原以为带兵打仗是件容易事,可兄弟俩都不懂排兵布阵,而手下的这些将士只是表面恭顺,实则暗流涌动。這一日,西蜀军队突然冲杀过来,刘顺跟刘畅顿时乱了阵脚,多亏一员名叫杨怀忠的副将挺身而出,带领士兵们奋勇抵抗,经过一天的浴血奋战,终于击退了西蜀人的进攻。
打跑了西蜀人,刘顺才缓过神来,他当场嘉奖了杨怀忠及各位将士。打了一天仗,将士们早已是饥肠辘辘,刘顺命令灶上赶紧生火造饭,所有将士不限饭量。谁知半天过后,火头军却迟迟做不好饭。刘顺刚要发火,一个心腹惊慌失措地凑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一番,刘顺一听,不禁大惊失色。
饭迟迟做不好,将士们饿得实在难受,有几个忍不住跑进灶房,此时,灶房内哪里还有人影?早都跑光了。杨怀忠听到消息后冲进灶房,他打开米袋抓了一把米,不看则罢,一看差点气炸了肺。杨怀忠又冲出灶房,他要找刘顺跟刘畅算账,此时,这兄弟俩也跑了。
正在群龙无首之时,人群中突然冲进两个人来,众人定睛一看,正是半年前出逃的李继岌跟郭瑜。这些将士们原本就是李郭二人的老部下,看到二人归来,不由得群情激奋,高声欢呼。很快,李继岌被拥立为大将军,打着除奸佞清君侧的口号,率领大军冲京城杀来。
一路上,随着各路义军的不断加入,李继岌的军队越来越强大,最后攻破了京城,冲进了皇宫。刘皇后撇下李存勖,早已跑得不知去向,而此时,李存勖还在戏楼上跟一群戏子唱《霸王戏貂蝉》。李继岌带人围住了戏楼。
戏楼内,李存勖已经有八九分的醉意,一身霸王扮相。李继岌已经带人爬上戏楼,恍惚间,李存勖竟把他当成了汉王刘邦,而自己,就是被困乌江江畔的项羽。
突然,扮演虞姬的戏子一把抽出李存勖的佩剑,扮演貂蝉的戏子从后面缚住了李存勖的双手,虞姬剑指李存勖的咽喉,冲李继岌喊道:“放了我们,要不我就杀了他!”
没等李继岌发话,李存勖猛然抬手握住了剑锋,鲜血顿时顺着剑锋流了下来。再看李存勖,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他瞪着迷离的醉眼望着虞姬,用戏曲中的念白腔调,道:“爱妃,你、你、辜负了我项羽的一番深情啊!”话音刚落,李存勖猛地往前一冲,宝剑的剑锋,一下划过他的脖颈,一股血柱喷涌而出。“不要啊!”李继岌发出一声绝望的怒吼。
李继岌把所有伶人都困在戏楼上,一把火把戏楼烧了个精光。
皇宫外,一个民妇抱着一个沉重的包袱,跟随难民往城外涌去。妇人紧低着头只顾走路,差点跟两个男人撞在一起。三个人同时抬头一看,都吃了一惊,妇人竟然是刘皇后,而两个男人,一个是刘顺,一个是刘畅。姐弟三人见面,不禁抱在一起大哭一场。哭罢,刘皇后问刘顺:“当初好好的,你们俩为什么都跑了?”
刘顺低下头,哽咽着道:“当初军粮中掺土,也是姐姐你的主意。我杀了景进后,又派了咱舅舅去采购军粮,我明明叮嘱好了,要他掺最细的沙土,谁知舅舅不明所以,自以为掺土跟掺沙没有区别,他擅作主张,就在采购的大米中掺进了河沙。河沙跟米粒差不多大,筛子筛不出来,将士们守着米却吃不上饭,就造反了……”
听到这里,刘皇后后悔得顿足捶胸,她自以为是天底下最会做生意的人,谁知道自己做的是亡国买卖啊!突然,就听有人大喊一声:“刘顺、刘畅,还我父亲的命来!”没等兄弟两个反应过来,一匹战马飞奔过来,骑在战马上的正是景进的儿子景猛。景猛手持一把大砍刀,手起刀落,刘顺跟刘畅的人头滚落到地上,两道血柱喷得刘皇后满身都是。
眼瞅着两个亲弟弟身首异处,刘皇后当场吓傻了,过了许久,她把怀里的包袱一扔,哈哈笑道:“好买卖啊!好买卖!”
刘皇后疯了,而包袱里那些她费尽心思搜刮来的珠宝,也被蜂拥而上的难民抢了个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