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飞天
一
偏僻的月亮洼村地势高,缺水,一碰到干旱的年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稻田里裂着大口子,禾苗慢慢地渴死。最近,村主任刘大黑打报告,要求上面拨款建一座小型水库。上级部门拨了一部分款项,可是缺口还是很大,只能从民间筹措上想办法了。月亮洼村的一百多户人家都不富裕,余下的根本筹措不起来,刘大黑整天长吁短叹。
但是,老天不赏脸,今年又遇上了干旱,自从稻秧插上后,一直没下雨。眼瞅着禾苗越来越蔫巴,大家跑到村委办公室,围着刘大黑吵嚷,让他赶快想办法,不能坐以待毙。刘大黑叹了一口气,说:“我有什么办法?但凡有办法,也不至于拖到今天。”
有人抱怨:“不怪我们穷,怪只怪,月亮洼这块地方没有灵气,这么多年了,没有出现过有能力的人。看看山那边的老柳村,村里出了几个能人,不是建了一座大水库吗?”
另一人反驳:“谁说月亮洼没有出过能人?靳大材不就是月亮洼村的?只是没脸求人家而已。”
靳大材是省城知名的企业家,资产过亿,按说捐个款建个小水库,是九牛一毛的事情。可是,靳大材的父亲靳小山是从月亮洼村偷跑出去的,他对月亮洼村心怀不满,怎么可能捐钱给村里?
说起来那还是三十多年前,靳小山父母早亡,他整天无所事事,在村里偷鸡摸狗。有一天,他偷刨了村里的一担红薯,挑到集市上去卖,刚出村口就被抓住了。
老村长刘老黑,也就是刘大黑的父亲,把靳小山抽了两个嘴巴子,关在仓库里,在桌子上摆上纸和笔,让他写悔过书,准备第二天送到派出所去。
那一晚,靳小山逃出了月亮洼村,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后来,他做生意慢慢地发迹了,他的儿子靳大材更是开了一家大企业,电视新闻里经常出现他的身影。
所有人都沉默了。月亮洼村确实没脸求人家,这事搁谁身上,都不可能捐款的。人家不回来报复刘老黑,不说难听的话抱怨月亮洼的老少爷们,就已经不错了。
蹲在角落里的郭大爷突然站起来,说:“我去找靳小山说说,或许能行。”
大家惊讶地看着他,刘大黑问:“郭叔,为什么你这么有把握?”
郭大爷今年快八十岁了,德高望重,村里人都很敬重他。他说:“因为靳小山是我放走的,不是逃走的,他应该记得我的恩情。”
那时候,郭大爷是村里的仓库管理员,靳小山关在仓库里,刘老黑叮嘱郭大爷好生看管。郭大爷想着靳小山没爹没娘的,怪可怜,要是送到派出所,就有了案底,这孩子的一生就毁了,于是悄悄地把他放了,谎称是他偷跑的。
郭大爷说:“靳小山后来发财了,早几年曾经给我写过信,让我去省城玩,说要报答我,我没有去,不过手里有他的地址。”
刘大黑说:“那就有劳郭叔了,要是能成,乡亲们算是沾你的光了,大家会铭记在心的。”
郭大爷辗转到了省城,找到了靳小山的别墅,才得知靳小山两年前已经得病死了。他的儿子靳大材接待了郭大爷,乐呵呵地说:“郭大爷,我爹生前说过,您是他的大恩人,既然來了,您就在我这里玩上一段时间,我抽空带您到附近的风景区里转转。”
郭大爷叹口气,说:“我没时间玩,来找你,是有事相求。”就把家乡月亮洼村需要建一座小水库,资金有缺口,希望靳大材捐款的事情讲了。
靳大材从座位上站起来,激动地说:“郭大爷,如果是您私人的事情,多少钱我都不会皱眉头,但是给月亮洼村捐款,一分钱都别想,他们当初是怎么对待我爹的!”
郭大爷也很激动,说:“你别忘了,你爹是怎么发达起来的?没有月亮洼村,就没有他的发达。”
靳大材大声说:“我爹是怎么发达起来的?他是靠精明的头脑,勤勤恳恳做生意发达起来的,与月亮洼村没有丝毫关系。”
郭大爷不满地说:“这世界头脑精明的人还少吗?都发财了?没有本钱,光靠精明的头脑有什么用?如果没有那对青花瓷瓶,你爹能发达?”
这一点,靳大材内心是知道的。他听爹讲过,当初带着一对青花瓷瓶来到省城,卖了好几万,就是靠着这些钱做本钱,才做生意发达的。
郭大爷继续问:“你爹就没有对你讲过,这对青花瓷瓶是哪里来的?”
靳大材一摇头:“我爹平时没有提起过青花瓷瓶的来历,他是突发脑溢血去世的,也没有来得及交代后事。我猜想,这么贵重的东西,肯定是我家祖传的。”
郭大爷苦笑一声:“你家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贵重的东西传下来?那是月亮洼村的财产,是我偷偷让你爹带走的。”郭大爷告诉他,月亮洼村自古以来就注重祭祀,早年村里有一座小庙,每当春节的时候,全村人都会到庙里举行祭祀仪式。那对青花瓷瓶,就是在仪式上用来装圣水的,祭祀完后,圣水洒在每家小孩身上驱除邪气。小庙倒塌后,村里人就不再祭祀了,那对青花瓷瓶顺理成章成了村里的财产,放在仓库里。
那一晚,想到靳小山出去后身无分文,郭大爷就把两个青花瓷瓶让他带走了。
靳大材惊异地问:“郭大爷,这是真的吗?”
郭大爷正色说:“我快八十岁的人了,骗你干吗?那对青花瓷瓶真的是月亮洼村的,你家靠它赚到了钱,该是回报月亮洼村的时候了。不说别的,那个时候的几万元,放到现在,最少也值上百万了吧,修一座小水库,还是绰绰有余的。”
靳大材半信半疑,想了想说:“郭大爷,不论您说的是不是真的,既然我靳家受过您的恩惠,就听您的,修建小水库的资金,包在我身上了。”
二
郭大爷在靳大材家住了几天,靳大材安排好手头的工作,就开车带着郭大爷,去了月亮洼村。
村主任刘大黑盛情款待,乡亲们都过来轮流敬酒,一片欢声笑语。
刘大黑举杯向靳大材表示了歉意,说是他爹那一辈人的脾气就是那样,办事讲究公正,却疏忽了人情世故,处事不妥当,不该逼走靳小山。
靳大材忙摆手说:“都过去了,啥也别说了,一切向前看。”
靳大材和刘大黑一起,在月亮洼村走了一遍,选定了一处狭长的山冲,决定开挖成水库,水库的容量足够灌溉月亮洼村的所有农田。靳大材粗略算了一下工程费用,把欠缺的部分款项,打进村委会的账户里。
刘大黑忙碌起来,开始请工程队和民工施工。月亮洼村的男女老少们,也纷纷卷起袖子,加入了建设队伍。
过了两天,靳大材准备返城,刘大黑为他饯行,乡长专门来作陪。
席间,乡长举杯向靳大材表示感谢,夸赞他一心为家乡人民着想。靳大材忙谦逊地说:“应该的,应该的,要不是村里的一对青花瓷瓶,我靳家也不可能有今天,吃水不忘挖井人,这点觉悟我还是有的。”
刘大黑不解地问:“什么青花瓷瓶?”
靳大材把郭大爷义赠青花瓷瓶的事情说了,接着把老爹靳小山借助青花瓷瓶发财致富的发家史着力渲染了一番。
刘大黑惊问:“什么?那对青花瓷瓶是你爹顺走的?我们冤枉老郭叔了。”刘大黑讲,靳小山走后,转眼到了年底,村里盘点财物,发现那对青花瓷瓶不见了。刘老黑问郭大爷,他解释不清楚,刘老黑就不让他干仓库保管员了,还罚了半年的口粮。
“顺”就是偷的意思,只不过语气轻一点,不那么刺耳而已。靳大材脸上挂不住了,这么一说,他爹不就成了小偷?他气愤地辩解,说青花瓷瓶是郭大爷送给他爹的,就算是偷,也是郭大爷偷的。
刘大黑酒意上头,心里愤愤不平地想,那对青花瓷瓶,要是搁到现在卖掉,修建一座小水库绰绰有余,加上他和他爹一样,天生的脾气直,犯了一根筋的毛病,嚷嚷着说:“不管怎么说,那对青花瓷瓶不是村里光明正大送的!”
靳大材“腾”地站起来,气愤地说:“水库不修了,把款退给我。我是来受你们羞辱的吗?”说罢,转身就要走。乡长急忙伸手拉他,靳大材一点面子也不给,甩手而去。
三
靳大材气呼呼地开着车,经过郭大爷住处的时候,觉得有必要和他打个招呼,不管怎么说,郭大爷是他爹的恩人。
进了屋,郭大爷看见靳大材的脸色不好,就问起来,他就将刘大黑的话说了,抱怨刘大黑不该说他爹偷走青花瓷瓶。郭大爷却说:“刘大黑说得没错。”
郭大爷转身进屋,翻找了一阵,拿出一张泛黄的纸条,交给靳大材。靳大材展开,上面写着:“郭大哥,对不住了,青花瓷瓶我拿走了。”落款是靳小山的名字。这笔迹,靳大材再熟悉不过,确实是他爹的。
靳大材问:“郭大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大爷讲,那一晚,他放走了靳小山,就回房间里睡觉去了。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发现人影一闪,有人从仓库里跑了出去。他拉亮仓库的电灯,在桌子上发现了这张字条。这事要是让老村长知道了,可比偷红薯严重多了,肯定会报警,靳小山被抓住就得坐牢。所以郭大爷就把纸条藏了起来,装起了糊涂。
郭大爷叹口气说:“这对青花瓷瓶可是从元代传下来的,那个时候,乡亲们都不知道它的价值,不然的话,把我的皮扒了,也赔不起。”
原来爹真的偷了村里的青花瓷瓶,他始终没有告诉儿子靳大材,就是为顾全自己的脸面。靳大材问:“郭大爷,您为什么一开始不拿出纸条给我看,一直瞒到现在?”
郭大爷讲,他也是为了顾全死者的脸面,现在事情闹到了这一步,才迫不得已说出实情。他对靳大材说:“大材啊,其实这些事都过去了,没有必要再拿出来争论了。不管是偷也好,送也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一颗宽容的心,不要让愤怒蒙蔽了心。”
一语点醒靳大材,他转身出屋,边走边说:“我去找大黑,继续修建水库。”忽然,他退回来,掏出一张卡递给郭大爷说:“卡里有十万元,算是替我爹赔偿您当年罚没的口粮。”
郭大爷把卡推回去,说:“这钱我不要,就当我给村里修水库出了一份力。你多出点钱,把水库修好一点,修牢实一点,也算是为月亮洼村留下了百年基业,就是对我最好的补偿。”靳大材急忙表态,让郭大爷放心,他保证不会辜负月亮洼村老少爷们的期望。
靳大材把纸条给刘大黑看了,诚恳地向他道歉,说刚才太冲动了。刘大黑也抱歉地說,他喝高了,也该道歉。
水库建好后,刘大黑征求靳大材的意见,打算取名“靳家水库”,毕竟他捐了一大笔钱。
靳大材却说,叫“宽容水库”吧。这世间,只有对过去的事情宽容了,只有人与人之间彼此宽容了,人生的路才会变得更宽阔,未来才会变得更加美好。
后来,靳大材拿钱帮月亮洼村拓宽了马路,在村里修建了一座养老院,让郭大爷这些老人,有了安享晚年的地方。靳大材所捐献出来的钱,早就超出了那对青花瓷瓶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