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记唐代之李武韦杨婚姻集团

时事   2024-11-01 10:18   浙江  

唐代之史可分为前后二期,而以玄宗时安史之乱为其分界线。(详见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篇。)前期之最高统治集团表面上虽为李氏或武氏,然自高宗之初年至玄宗之末世历百年有余,实际上之最高统治者递嬗轮转,分歧混合,固有先后成败之不同,若一时详察其内容,则要可视为一牢固之复合团体,李、武为其核心,韦、杨助之黏合,宰制百年之世局,几占唐史前期最大半时间,其政治社会变迁得失莫不与此集团有重要关系,故本文略取有关史料,稍加探讨,或者于吾国中古史之研究亦有所助欤?

此李武韦杨四大家族最高统治集团之组成实由于婚姻之关系,故不可不先略述南北朝隋及唐初社会对于婚姻门族之观念。

新唐书壹玖玖儒学中柳冲传附柳芳论氏族云:

“(晋)过江则为侨姓,王、谢、袁、萧为大。东南则为吴姓,朱、张、顾、陆为大。山东则为郡姓,王、崔、卢、李、郑为大。关中亦号郡姓,韦、柳、薛、杨、杜首之。代北则为虏姓,元、长孙、宇文、于、陆、源窦首之。山东之人质,故尚婚娅。江左之人文,故尚人物。关中之人雄,故尚冠冕。代北之人武,故尚贵戚。及其弊,则尚婚娅者,先外族,后本宗。尚人物者,进庶孽,退嫡长。尚冠冕者,略伉俪,慕荣华。尚贵戚者,狥势力,亡礼数。”

据此,当时社会婚姻观念之不同盖由地域区分及门族渊源之互异所致。李唐皇室本出于宇文泰之胡汉六镇关陇集团(详见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篇),实具关中代北两系统之性质。观唐太宗制定贞观氏族志之意旨及唐初皇室婚姻缔构之实况即可证知。兹引史料,略加解释于下:

唐会要叁陆氏族门显庆四年九月五日诏改(贞观)氏族志为姓(氏)录条略云:

“初,贞观氏族志称为详练,至是,许敬宗以其书不叙明皇后武氏本望,李义府又耻其家无名,乃奏改之。”

新唐书玖伍高俭传略云:

“(太宗)又诏后魏陇西李宝,太原王琼,荥阳郑温,范阳卢子迁(今本唐会要捌叁嫁娶门作卢子选,据魏书肆叁北史叁拾卢玄传,玄子度世字子迁,然则今本会要选字误也。通鉴贰佰唐高宗显庆四年十月条亦作卢子迁)、卢泽(唐会要捌叁嫁娶门显庆四年十月条均作卢浑。)、卢辅,清河崔宗伯、崔元孙,前燕博陵崔懿,晋赵郡李楷,凡七姓十家,不得自为昏,纳币悉为归装,夫氏禁受陪门财。先是后魏太和中定四海望族,以宝等为冠,其后矜尚门地,故氏族志一切降之。王妃主婿皆取当世勋贵名臣家,未尝尚山东旧族。后房玄龄、魏征、李绩复与昏,故望不减。然每姓第其房望,虽一姓中高下悬隔。李义府为子求昏不得始奏禁焉。其后天下衰宗落谱昭穆所不齿者,皆称禁昏家,益自贵,凡男女皆潜相聘娶,天子不能禁,世以为敝云。”

旧唐书柒捌张行成传云:

“太宗尝言及山东关中人,意有同异。行成正侍宴,跪而奏曰:臣闻天子以四海为家,不当以东西为限,若如是,则示人以隘陋。太宗善其言。”

新唐书捌拾太宗诸子传略云:

“曹王明母本巢王(即元吉)妃,帝宠之,欲立为后,魏征谏曰:陛下不可以臣嬴自累,乃止。”

同书同卷郁林王恪传云:

“其母隋炀帝女,地亲望高,中外所向,帝(太宗)初以晋王(高宗)为太子,又欲立恪,长孙无忌固争,帝曰:公岂以非己甥邪?且儿英果类我,若保护舅氏,未可知。无忌曰:晋王仁厚,授文之良主,且举棋不定则败,况储位乎?帝乃止,故无忌常恶之。永徽中房遗爱谋反,因遂诛恪,以绝天下望。”

寅恪案,太宗深恶山东士族,故施行压抑七姓十家之政策,张行成传所谓“山东人”乃指山东之士族阶级,非其他不属于高等门族之文人及一般庶民,至若山东武人,如隋末唐初间所谓“山东豪杰”者,则犹为太宗所特别笼络之集团,固不当于宴集朝臣时公然有所轩轾也。元吉之妃杨氏其家世未详,尚须续考,若以唐皇室初期婚姻之观念揆之,则似是杨隋宗室之女。郁林王恪以母为隋炀帝女之故,太宗竟欲使其承继皇位,则重视杨氏可知,盖太宗之婚姻观念不仅同于关中人之尚冠冕,兼具代北人之尚贵戚矣。若更由此推论,曹王明之母必不止以色见宠,当与郁林王恪母同出一源,否则无作皇后之资格。世之读史者颇怪陈隋覆灭以后,其子孙犹能贵显于新朝,不以亡国之余而见废弃者,则未解隋唐皇室同为关陇胡汉之集团,其婚姻观念自应同具代北之特性也。房玄龄、魏征、徐世绩三人其社会阶级虽不相同,然皆是山东人,故违反太宗之政策,而与山东士族为婚,此则地域分别与婚姻观念其关系密切如此,可以推见,而李唐皇室初期婚姻之观念及其婚姻缔构之实况必带有深重之地域色彩,即关中地方性,又可证明矣。

高俭传言“王妃主婿皆取当世勋贵名臣家,未尝尚山东旧族”。今王妃氏族不易详考,但取高祖太宗高宗中宗诸女之夫婿姓名观之,可以知唐皇室之婚姻观念实自武瞾后而一变也。所谓变者,即自武后以山东寒族加入李唐皇室系统后,李唐皇室之婚姻关系经武氏之牵混组织,遂成为一牢固集团,宰制世局,达百余年之久。兹为简便计,仅择录高宗及中宗诸女夫婿姓名之有关者于后,亦可窥见其变迁之一斑也。

唐会要陆公主门略云:

“高宗女镇国太平降薛绍,后降武攸暨。中宗女新都降武延晖。安定降王同皎,后降韦濯,三降崔铣。长宁降杨慎交,后降苏彦伯。永寿降韦镇。永泰降武延基。安乐降武崇训,后降武延秀。成安降韦捷。”

武瞾之家族其渊源不易考知,但就新唐书柒肆上宰相世系表武氏条所载,其族人数不多,可推知其非山东之大族。又据伪托柳宗元著龙城录所记武后先世武居常事(武居常有身后名条),复可推知其非山东之高门,盖龙城录虽非子厚之作,其所记武氏事当亦源出唐代民间旧传也。至武瞾父士彟之事迹实亦难考,诚如旧唐书伍捌武士彟传论所云:

“武士彟首参起义,例封功臣,无戡难之劳,有因人之迹,载窥他传,过为褒词,虑当武后之朝,佞出敬宗之笔,凡涉虚美,削而不书。”

者也。据太平广记壹叁柒征应类武士彟条所云:

“唐武士彟太原文水县人。微时与邑人许文宝以鬻材为事,常聚材木数万茎,一旦化为丛林,森茂,因致大富。士彟与文宝读书林下,自称为厚材,文宝自称枯木,私言必当大贵。及高祖起义兵,以铠甲从入关,故乡人云,士彟以鬻材之故,果逢构夏之秋。及士彟贵达,文宝依之,位终刺史。(出太原事迹)”

则知士彟本一商贩寒人,以投机致富,其非高门,尤为明证。广记此条源出武氏乡里所传,其中神话部分固不可信,但士彟本来面目实是如此,要自不诬也。更就史传考之,益知武氏非山东士族。据新唐书贰零陆外戚传武士彟传(参旧唐书伍捌武士彟传及同书壹捌叁外戚传武承嗣传)略云:

“武士彟字信世,殖赀,喜交结,高祖尝领屯汾晋,休其家,因被顾接,后留守太原,引为行军司铠参军。兵起,士彟不与谋也。以大将军府铠曹参军从平京师。自言尝梦帝骑而上,帝笑曰:尔故王威党也,以能罢击刘弘基等,其意可录,且尝礼我,故酬汝以官,今胡迂妄媚我邪?始士彟娶相里氏,生子元庆元爽,又娶杨氏,生三女,元女妻贺兰氏,早寡,季女妻郭氏,不显。士彟卒后,诸子事杨不尽礼,衔之,(武)后立,封杨代国夫人,进为荣国,后姊韩国夫人。韩国有女在宫中,帝(高宗)尤爱幸,后欲并杀之,即导帝幸其母所,(后兄子)惟良等上食,后置堇焉,贺兰食之,暴死,后归罪惟良等,诛之,讽有司改姓蝮氏,绝属籍,元爽缘坐死,家属投领外。后取贺兰敏之为士彟后,赐氏武,袭封。敏之韶秀自喜,烝于荣国,挟所爱,佻横多过失。荣国卒,后出珍币,建佛卢徼福,敏之干匿自用。司卫少卿杨思俭女选为太子妃,告婚期矣,敏之闻其美,彊私焉。杨丧未毕,褫衰麤,奏音乐。太平公主往来外家,宫人从者悉逼乱之,后叠数怒,至此暴其恶,流雷州,表复故姓,道中自经死,乃选元爽之子承嗣,奉士彟后,宗属悉原。”

寅恪案,武氏一家所为如此,其非夙重闺门礼法之山东士族,不待详论。颇可笑者,武后以贺兰敏之为士彟后,与晋贾充之以外孙韩谧为后者(见晋书肆拾贾充传)事极相类。贾氏之先尝为市魁(见晋书伍拾庾纯传),而武士彟亦是投机之木材商,岂所谓渊源气类相似,其家庭所为复更相同耶?士彟一生事迹至不足道,唯有一点殊可注意,即娶杨氏女为继妻一事。

据新唐书壹佰杨执柔传略云:

“武后母即恭仁叔父达之女,及临朝,武承嗣攸宁相继用事。后曰:要欲我家及外氏常一人为宰相。乃以执柔同中书门下三品。又以武后外家尊宠,凡尚主者三人,女为王妃五人。”

册府元龟捌伍叁总录部姻好门云:

“武士彟武德中简较右厢宿卫,既丧妻,高祖谓士彟曰:朕自为卿更择佳偶,随曰:有纳言杨达英才冠绝,奕叶亲贤,今有女,志行贤明,可以辅德,遂令桂阳公主与杨家作婚,主降敕结亲,庶事官给。”

然则武瞾母乃隋观王雄之侄女(见新唐书宰相世系表杨氏观王房条),杨雄虽非隋皇室直系,但位望甚重,武士彟在隋世乃一富商,必无与观王雄家联姻之资格,故其娶杨氏当在隋亡以后,盖士彟以新朝贵显娶旧日宗室,藉之增高其社会地位,此当时风俗所释然,无足怪也。史言太宗闻武瞾之美乃召入宫(见新唐书肆则天顺圣武皇后纪及通鉴壹玖伍贞观十一年武士彟女年十四入宫条),鄙意则天之美固不待论,然以太宗重视杨氏之心理推之,恐不得不与荣国夫人为杨雄侄女有关也。

武瞾既非出自山东士族,其家又不属关陇集团,但以母为隋杨宗室之故,遂亦可备宫闱下陈之选,至若径立为皇后,则尚无此资格。当高宗废王皇后立武昭仪之时,朝臣赞否不一,然详察两派之主张,则知此事非仅宫闱后妃之争,实为政治上社会上关陇集团与山东集团决胜负之一大关键,今取有关史料,略加诠释,亦足证明鄙说也。

旧唐书伍壹后妃上高宗废皇后王氏传略云:

“高宗废后王氏,并州祁人也。父仁佑,贞观中罗山令。同安长公主即后之从祖母也,公主以后有美色,言于太宗,遂纳为晋王妃。永徽初立为皇后。母柳氏求巫祝厌胜,事发,帝大怒,断柳氏不许入宫中,后舅中书令柳奭罢知政事,并将废后,长孙无忌、褚遂良等固谏,乃止。俄又纳李义府之策,永徽六年十月废后及萧良娣皆为庶人。武后令人杖庶人及萧氏各一百,截去手足,投于酒瓮中,数日而卒。后则天频见王萧二庶人披发沥血如死状,武后恶之,祷以巫祝,又移居蓬莱宫,复见,故多在东都。”

新唐书捌壹燕王忠传略云:

“帝(高宗)始为太子而忠生。永徽初拜雍州牧。王皇后无子,后舅柳奭说后以忠母(后宫刘氏)微,立之必亲己,后然之,请于帝,又奭与褚遂良、韩瑗、长孙无忌、于志宁等继请,遂立为皇太子。后废,武后子弘甫三岁,许敬宗希后旨,建言国有正嫡,太子宜同汉刘疆故事,帝召敬宗曰:立嫡若何?对曰:东宫所出微,今知有正嫡,不自安,窃位而不自安,非社稷计。于是降封梁王,(后)废为庶人,囚乾州承乾故宅。麟德初宦者王伏胜得罪于武后,敬宗乃诬忠及上官仪与伏胜谋反,赐死。”

寅恪案,王皇后本唐皇室旧姻,且其外家柳氏亦是关中郡姓,故为关陇集团所支持,欲藉以更巩固其政治之势力也。燕王忠之为太子亦为关陇集团政治上之策略,高宗废黜王皇后并燕王忠之储位,而改立山东寒族之武氏及其子为太子,此为关陇集团所万不能容忍者,长孙无忌等之力争实以关系重大之故,非止皇室之家事已也。至褚遂良、许敬宗等忠奸不同,然俱属来自南朝之系统。此系统之人物不论其先世在晋过江前或后为何地域之人,但北朝平灭南朝以后,此等人乃属俘虏家臣性质,绝无独立资格,非若山东士族北齐亡后仍保有地方势力者可比,是以遂良可视为关陇集团之附属品,而敬宗则又以奸谄之故,倾向于出身山东地域之武氏也。明乎此,则详悉分析赞成与反对立武氏为后两方出身之籍贯,于当时政治社会及地域集团之竞争,其关键所在更可以了然矣。

兹先移录反对方面之记载于下:

册府元龟叁贰柒宰辅部谏诤门(参旧唐书捌壹,新唐书壹零伍褚遂良传)云:

“唐高宗永徽六年高宗将废王皇后,帝退朝后,于别殿召太尉长孙无忌、司空李绩、左仆射于志宁及(褚)遂良,绩称疾不至。无忌等将入,遂良曰:今者多议中宫事,遂良欲谏何如?无忌曰:公但极言,无忌请继焉。及入,高宗难发于言,再三顾谓无忌曰:莫大之罪无过绝嗣,皇后无子今当废,立武士彟女如何?遂良进曰:皇后是先帝为陛下所娶,伏奉先帝,无僭妇德。先帝不豫,亲执陛下手,以语臣曰:我好儿好新妇今以付卿。陛下亲承德音,言犹在耳,皇后自此未闻有僭失,恐亦不可废。帝不悦而罢。翌日,又言之,遂良曰:陛下必欲易后,伏请妙择天下令族,何必要在武氏?武昭仪经事先帝,众所共知,陛下岂可蔽天下耳目,伏愿再三思审。帝大怒,命引出之。昭仪在帘中大言曰:何不扑杀之。”

旧唐书捌拾韩瑗传略云:

“韩瑗,雍州三原人也。(永徽)四年,与来济皆同中书门下三品。六年,迁侍中。时高宗欲废王皇后,瑗涕泣谏,帝不纳。尚书左仆射褚遂良以忤旨左授潭州都督,瑗复上疏理之,帝竟不纳。显庆二年,许敬宗、李义府希皇后之旨,诬奏瑗与褚遂良潜谋不轨,左授瑗振州刺史,四年,卒于官。”

同书同卷来济传略云:

“来济,扬州江都人。永徽二年,拜中书侍郎。四年,同中书门下三品。六年,迁中书令,检校礼部尚书。时高宗欲立昭仪武氏为宸妃,济密表谏。武皇后既立,济等惧不自安,后乃抗表称济忠公,请加赏慰,而心实恶之。(显庆)二年,许敬宗等奏济与褚遂良朋党构扇,左授台州刺史。五年,徙庭州刺史。龙朔二年,突厥入寇,济总兵拒之,谓其众曰:吾尝挂刑网,蒙赦性命,当以身塞责,遂不释甲胄赴贼,没于阵。”

同书同卷上官仪传略云:

“上官仪,本陕州陕人也。父弘,隋江都宫副监,因家于江都。龙朔二年,(为)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麟德元年,宦者王伏胜与梁王忠抵罪,许敬宗乃构仪与忠通谋,遂下狱死。”

寅恪案,高宗将立武瞾为皇后时,所与决策之四大臣中,长孙无忌、于志宁、褚遂良三人属于关陇集团,故为反对派,徐世绩一人则为山东地域之代表(见拙著岭南学报壹贰卷第壹期论隋末唐初所谓“山东豪杰”),故为赞成派,至韩瑗、来济、上官仪等之为反对派者,亦由属于关陇集团之故,一考诸人出身籍贯即可证明,不待详论也。

兹复移录赞成方面之记载于下:

册府元龟叁叁柒宰辅部依违门云:

“唐李绩为太尉,高宗欲废王皇后,立武昭仪,韩瑗、来济谏,皆不纳。绩密奏曰:此是陛下家事,何须问外人。意乃定。”

旧唐书柒柒崔义玄传略云:

“崔义玄,贝州武城人也。高宗之立皇后武氏,义玄协赞其谋。”

同书捌贰许敬宗传略云:

“许敬宗,杭州新城人,隋礼部侍郎善心子也。高宗将废皇后王氏而立武昭仪,敬宗特赞成其计。”

同书同卷李义府传略云:

“李义府,瀛洲饶阳人也,其祖为梓州射洪县丞,因家于永泰。高宗将立武昭仪为皇后,义府尝密申协赞。”

寅恪案,崔、许、李等虽赞成立武瞾为皇后,然其位望决非徐世绩之比,故武氏之得立,其主要原因实在世绩之赞助,其对高宗之言旧史以为“依违”,其实乃积极之赞成也。盖当时无人不知高宗之欲立武氏为后,但此事不能不取决于四大臣,世绩不施用否决权,而取弃权之方略,则与积极赞成何异?世绩在当时为军事力量之代表,高宗既得此助,自可不顾元舅无忌等关陇集团之反对,悍然行之。然则武瞾之得立为皇后乃决定于世绩之一言,而世绩所以不附和关陇集团者,则以武氏与己身同属山东系统,自可不必反对也。

旧唐书陆则天皇后纪略云:

“则天皇后武氏讳曌,并州文水人也。父士彟,隋大业末为鹰扬府队正,高祖行军于汾晋,每休止其家。义旗初起,从平京城。贞观中,累迁工部尚书、荆州都督,封应国公。初,则天年十四,时太宗闻其美容止,召入宫,立为才人。及太宗崩,遂为尼,居感业寺。大帝于寺见之,复召入宫,拜昭仪。时皇后王氏、良娣萧氏频与武昭仪争宠,互谗毁之,帝皆不纳,进号宸妃。永徽六年,废王皇后而立武宸妃为皇后,高宗称天皇,武后亦称天后。后素多智计,兼涉文史,帝自显庆已后,多苦风疾,百司表奏皆委天后详决,自此内辅国政数十年,威势与帝无异,当时称为二圣。”
通鉴贰佰唐高宗永徽六年冬十月乙卯条云:

“百官上表请立中宫,乃下诏曰:武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后庭。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当时侍从,弗离朝夕,宫壶之内,恒自饰躬,嫔嫱之间,未曾迕目,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

寅恪案,高宗此诏以武瞾比于西汉“配生元成”之王政君,奸佞词臣之文笔固不可谓不妙,然欲盖弥彰,事极可笑,此文所不欲详及者也。此文所欲唤起读史者注意之一点,即此诏之发在吾国中古史上为一转捩点,盖西魏宇文泰所创立之系统至此而改易,宇文氏当日之狭隘局面已不适应唐代大帝国之情势,太宗以不世出之英杰,犹不免牵制于传统之范围,而有所拘忌,武瞾则以关陇集团外之山东寒族,一旦攫取政权,久居洛阳,转移全国重心于山东,重进士词科之选举,拔取人才,遂破坏南北朝之贵族阶级,运输东南之财赋,以充实国防之力量诸端(可参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及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有关诸章),皆吾国社会经济史上重大之措施,而开启后数百年以至千年后之世局者也。然此诸端轶出本文范围,可置不论,但就世人所喜言之武瞾男宠私德一事略论之,以祛迷惑而资谭助于下:

李义山文集肆纪宜都内人事云:

“武后篡既久,颇放纵,耽内习,不敬宗庙,四方日有叛逆,防豫不暇。宜都内人以唾壶进,思有以谏者。后坐帏下,倚檀机,与语。问四方事,宜都内人曰:大家知古女卑于男耶?后曰:知。内人曰:古有女娲,亦不正是天子,佐伏羲理九州耳。后世孃姥有越出房阁断天下事者,皆不得其正,多是辅昏主,不然,抱小儿。独大家革天姓,改去钗钏,袭服冠冕,符瑞日至,大臣不敢动,真天子也。(中略。)大家始今日能屏去男妾,独立天下,则阳之刚亢明烈可有矣。如是过万万世,男子益削,女子益专,妾之愿在此。后虽不能尽用,然即日下令诛作明堂者(寅恪案,此指薛怀义)。”

旧唐书柒捌张行成传附易之传略云:

“天后令选美少年为足有奉宸供奉。右补阙朱敬则谏曰:臣闻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嗜欲之情,愚智皆同,贤者能节之,不使过度,则前圣格言也。陛下内宠,已有薛怀义、张易之、昌宗,固应足矣。近闻尚舍奉御柳谟自言子良宝洁白美须眉,左监门卫长史侯详云:阳道壮伟,过于薛怀义,专欲自进,堪奉宸内供奉。无礼无仪,溢于朝听。臣愚职在谏诤,不敢不奏。则天劳之曰:非卿直言,朕不知此。赐彩百段。”

据此,读史者须知武瞾乃皇帝或女主,而非太后,既非太后,而是皇帝,则皇帝应具备之礼制,武瞾亦当备有之,区区易之昌宗怀义等男宠,较之唐代皇帝后宫人数犹未寡少也。否则朱敬则何以能昌言无忌讳,而武瞾又何以公加赏慰,不自愧耻耶?世人又有疑武瞾年事已高,何必蓄此辈者,乃以史言为过甚,殊不知贺兰敏之亦且上烝其外祖母,亦即其祖母荣国夫人杨氏,计当时荣国之年龄必以五六十岁。荣国为武后之生母,以此例之,则武后所为何容置疑?且朱敬则疏中明言阳道壮伟是其确证,此事颇涉猥亵,不宜多及,然世之通遂古今风俗变迁者,自可捐弃其拘墟之见也。

武后掌握政权,固不少重大过失,然在历史上实有进步之意义,盖北朝之局势由此而一变也。今以本文之限制,不能涉及其社会经济上之重大措施,止就武瞾于政治方面最重要者,如混合李武两家及维持其政治势力甚久之故两端论之如下:

旧唐书陆则天皇后纪云:

“圣历二年七月,上以春秋高,虑皇太子、相王与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宁等不协,令立誓文于明堂。”

大唐新语壹匡赞篇云:

“(吉)顼曰:水土各一盆,有竞乎?则天曰:无。顼曰:和之为泥,有竞乎?则天曰:无。顼曰:分泥为佛,为天尊,有竞乎?则天曰:有。顼曰:臣亦以为有。窃以皇族外戚各有区分,岂不两安全耶?今陛下贵贱是非于其间,则居必竞之地。今皇太子万福,而三思等久已封建,陛下何以和之?臣知两不安矣。顼与张昌宗同供奉控鹤府,昌宗以贵宠,惧不全,计于顼。顼曰:天下思唐德久矣,主上春秋高,武氏诸王殊非所属意,公何不从容请复相王、庐陵,慰生人之望?昌宗乃乘间屡言之,几一岁,则天意乃易,既知顼之谋,乃召顼问。顼对曰:庐陵、相王皆陛下子,高宗初顾托于陛下,当有所注意。乃迎中宗。其兴复唐室,顼有力焉。睿宗登极,下诏曰:曩时王命中圮,人谋未辑,首陈反正之议,克创祈天之业,永怀忠烈,宁忘厥勋,可赠御史大夫。”

寅恪案,武瞾以己身所生之李氏子孙与武氏近亲混合为一体,观前所引唐会要公主门所载,亦是一例,此吉顼所谓水土和为泥者也。明乎此,则知神龙之复辟不能彻底,亦不必彻底,虽以狄仁杰之忠义,止可采用温和手段,张柬之等亦止能诬指张易之、昌宗为谋逆,挟持中宗以成事,而中宗后觉其有贪功迫母之嫌,柬之等遂初为功臣后作罪人也。据新唐书壹壹伍狄仁杰传(参旧唐书捌玖狄仁杰传,新唐书壹贰零张柬之传。)略云:

“张易之尝从容问自安计。仁杰曰:惟劝迎庐陵王可以免祸。会后欲以武三思为太子,以问宰相,众莫敢对。仁杰曰:臣观天人,为压唐德。今欲继统,非庐陵王莫可。后怒,罢议。久之,召谓曰:朕数梦双不胜,何也?于是仁杰与王方庆俱在,二人同辞对曰:双陆不胜,无子也。天其意者以儆陛下乎?且太子,天下本,本一摇,天下危矣。文皇帝身蹈锋镝,勤劳而有天下,传之子孙。先帝寝疾,诏陛下监国,陛下掩神器而取之,十有余年,又欲以三思为后。且姑侄与母子孰亲?陛下立庐陵王,则千秋万岁后常享宗庙,三思立,庙不祔姑。后感悟,即日遣徐彦伯迎庐陵王于房州。王至,后匿王帐中,召见仁杰,语庐陵事,仁杰敷请切至,涕下不能止。后乃使王出曰:还尔太子。仁杰降拜顿首曰:太子归,未有知者,人言纷纷,何所信?后然之,更令太子舍龙门,具礼迎还,中外大悦。初,吉顼、李昭德数请还太子,而后意不回,惟仁杰每以母子天性为言,后虽忮忍,不能无感,故卒复唐嗣。仁杰所荐进,若张柬之、桓彦范、敬晖、姚崇等皆为中兴名臣。”

旧唐书玖壹桓彦范传(新唐书壹贰拾桓彦范传同,并参旧唐书壹捌柒上,新唐书壹玖壹忠义传王同皎传)略云:

“(张)柬之遽引彦范及(敬)晖并为左右羽林将军,委以禁兵,共图其事。时皇太子每于北门起居,彦范与晖因得谒见,密陈其计,太子从之。神龙元年正月,彦范与敬晖及左羽林将军李湛、李多祚、右羽林将军杨元琰、左威将军薛思行等,率左右羽林兵及千骑五百余人,讨(张)易之、昌宗于宫中,令李湛、李多祚就东宫迎太子,兵至玄武门,彦范等奉太子斩关而入。时则天在迎仙宫之集仙殿。斩易之、昌宗于廊下。明日,太子即位。”

旧唐书壹零玖李多祚传(新唐书壹壹零李多祚传同)略云:

“李多祚,代为靺鞨酋长。少以军功历位右羽林军大将军,前后掌禁兵,北门宿卫二十余年。神龙初,张柬之将诛张易之兄弟,引多祚筹其事,谓曰:将军在北门几年?曰:三十年矣。柬之曰:将军位极武臣,岂非大帝之恩乎?曰:然。又:既感大帝殊泽,能有报乎?大帝之子见在东宫,逆竖张易之兄弟擅权,朝夕危逼。诚能报恩,正属今日。多祚曰:苟缘王室,唯相公所使。遂与柬之等定谋诛易之兄弟。”

旧唐书壹捌陆上酷吏传吉顼传略云:

“初,中宗未立为皇太子时,(张)易之、昌宗尝密问顼自安之策。顼云:公兄弟承恩既深,非有大功于天下,则不全矣。今天下士庶皆感恩李家,庐陵既在房州,相王又在幽闭,主上春秋既高,须有付托,武氏诸王,殊非属意,明公若能从容请建立庐陵王及相王,以副生人之望,岂止转祸为福,必长享茅土之重矣。易之然其言,遂承问奏请。则天知顼首谋,召而问之。顼曰:庐陵王及相王,皆陛下之子,先帝顾托于陛下,当有主意,唯陛下裁之。则天意乃定。顼既得罪,时无知者。睿宗即位,左右发明其事,乃下制赠左御史台大夫。”

通鉴贰壹陆玄宗天宝九载十月条(参新唐书壹零肆张行成传附易之传)云:

“杨钊,张易之之甥也,奏乞昭雪易之兄弟。庚辰,制引易之兄弟迎中宗于房陵之功,复其官爵,仍赐一子官。钊以图谶有金刀,请更名。上赐名国忠。”

通鉴贰零捌唐中宗神龙元年五月以侍中敬晖为平阳王条考异云:

“统纪曰:太后善自粉饰,虽子孙在侧,不觉其衰老。及在上阳宫,不复节颒,形容羸悴。上入见,大惊。太后泣曰:我自房陵迎汝来,固以天下授汝矣,而五贼贪功,惊我至此。上悲泣不自胜,伏地拜谢死罪。由是三思等得入其谋。按,中宗顽鄙不仁,太后虽毁容涕泣,未必能感动,移其志,其所以疏忌五王,自用韦后、三思之言耳。今不取。”

寅恪案,中宗之复辟实由张易之之力,睿、玄两朝制诏可为明证,五王贪功之讥恐难自解,故武后一言,而中宗顿悟,温公作史,转不置信,殊失是非之公,不可从也。至李多祚本为武人,出自外族,忠而无识,易于受欺,可为叹息。总之,在李、武集团混合已成之后,当时谋复唐室者舍用狄仁杰解铃者即系铃者之策略外,别无他途,而最有资格进言于武后之人亦舍张易之等外,更别无他辈,此当日事势所必致,然读史者多忽视之,故特为标出如此。

兹请续论武后政治势力之所以久而不衰之故,盖混合李、武两家为一体,已令忠于李者亦甚难不忠于武矣。又拔取人才,使甚感激,为之效力,当日中国舍此辈才智之士外,别无其他可用之人,此辈才智之士得用于世,则感其知赏之殊遇,而武氏之政治势力亦因得以延长也。

李相国论事专集陆上言须惜官条(参新唐书壹伍贰李绛传)云:

“天后朝命官猥多,当时有车载斗量之语,及开元中,致朝廷赫赫有名望事绩者,多是天后所进之人。”

旧唐书壹叁玖陆贽传(参陆宣公奏议)略云:

“贽论奏曰:往者则天太后践祚临朝,欲收人心,尤务拔擢,弘委任之意,开汲引之门,进用不疑,求访无倦,非但人得荐士,亦许自举其才,所荐必行,所举辄试,其于选士之道岂得不伤于容易哉,而课责既严,进退皆速,不肖者旋黜,才能者骤升,是以当代谓知人之明,累朝赖多士之用。此乃近于求才贵广,考课贵精之效也。”

新唐书壹贰肆姚崇传(参旧唐书玖陆姚崇传)略云:

“张易之私有请于崇,崇不纳,易之谮于(武)后,降司仆卿,犹同凤阁鸾台三品。出为灵武道大总管。张柬之等谋诛二张(易之、昌宗),崇适自屯所还,遂参计议,以功封梁县侯。后迁上阳宫,中宗率百官起居,王公更相庆,崇独流涕。柬之等曰:今岂涕泣时邪?恐公祸由此始。崇曰:比于讨逆,不足以语功。然事天后久,违旧主而泣,人臣终节也,由此获罪,甘心焉。俄为亳州刺史。后五王被害,而崇独免。张说以素憾,讽赵彦昭劾崇,及当国,说惧,潜诣岐王(范)申款。崇它日朝,众趋出,崇曳踵为有疾状。帝(玄宗)召问之,对曰:臣损足。曰:无甚痛乎?曰,臣心有忧,痛不在足。问以故,曰:岐王陛下爱弟,张说辅臣,而密乘车出入王家,恐为所误,故忧之。于是出说相州。”

据此,武氏之政治势力至玄宗朝而不稍衰歇,姚崇、张说虽为政敌,然皆武氏之党,不过有派别之分耳,李绛、陆贽之言殊可信也。

武瞾所组织之统治集团内既有派别,则自中宗神龙初至玄宗先天末,其间唐代中央数次政变之情势可以了然。韦后、安乐公主等一派与太平公主、玄宗等一派相争,前派败而后派胜,此固武瞾组织之大集团内派别之争也。即太平公主等与玄宗等之争,则此一派中又分为两派,自相竞争,而有胜败也。其分别虽多,要为此大集团内之竞争。至若重俊之举兵,乃以局外之孤军,而与此大集团决斗,强弱悬殊,宜其败也。

兹引有关史料于下:

旧唐书伍壹后妃传上中宗韦庶人传(新唐书柒陆后妃传上韦皇后传同,并参考旧唐书壹捌叁、新唐书贰零陆外戚传韦温传)略云:

“时侍中敬晖谋去诸武,武三思患之,乃结上官氏以为援,因得幸于后,潜入宫中谋议。于是三思骄横用事,敬晖、王同皎相次夷灭,天下咸归咎于后。帝(中宗)遇毒暴崩,后惧,秘不发丧,定策立温王重茂为皇太子,召诸府兵五万人屯京师,分为左右营,然后发丧。少帝即位,尊后为皇太后,临朝摄政,韦温总知内外兵马,守援宫掖,驸马韦捷、韦濯分掌左右屯营,武延秀及温从子播、族弟璿、外甥高嵩共典左右羽林军及飞骑、万骑,播、璿欲先树威严,拜官日先鞭万骑数人,众皆怨,不为之用,临淄王(玄宗)率薛崇简、钟绍京、刘幽求等领万骑入自玄武门,至左羽林军,斩将军韦璿、韦播及中郎将高嵩于寝帐,遂斩关而入,至太极殿,后惶骇遁入殿前飞骑营,为乱兵所杀。”

同书捌陆节闵太子重俊传(新唐书捌壹节闵太子重俊传同)略云:

“时武三思得幸中宫,深忌重俊,三思子崇训尚安乐公主,常教公主凌忽重俊,以其非韦氏所生,常呼之为奴。或劝公主请废重俊为王,自立为皇太女,重俊不胜忿恨。神龙三年七月,(重俊)率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等矫制发左右羽林兵及千骑三百余人,杀(武)三思及(武)崇训于其第。又令左金吾大将军成王千里分兵守宫城诸门,自率兵趋肃章门,斩关而入,求韦庶人及安乐公主所在。韦庶人及安乐公主遽拥帝(中宗)驰赴玄武门楼,召左羽林将军刘景仁等,令率留军飞骑及百余人于楼下列守。俄而多祚等兵至,欲突玄武门楼,宿卫者拒之,不得进。帝据槛呼多祚等所将千骑,谓曰:汝等并是我爪丫,何故作逆?若能归顺,斩多祚等,与汝富贵。于是千骑王欢喜等倒戈,斩多祚等于楼下,余党皆溃败。”

新唐书捌叁诸公主传略云:

“安乐公主,(中宗)最幼女。(韦后所生,)后尤爱之。下嫁武崇训。帝(中宗)复位,光艳动天下,侯王柄臣多出其门。请为皇太女,左仆射魏元忠谏不可。主曰:元忠,山东木强,乌足论国事?(阿武子)尚为天子,天子女有不可乎?崇训死。主素与武延秀乱,即嫁之。临淄王(玄宗)诛(韦)庶人,主方览镜作眉,闻乱,走至右延明门,兵及,斩其首。”

又略云:

“太平公主,则天皇后所生。帝(高宗)择薛绍尚之。绍死,更嫁武承嗣,会承嗣小疾,罢婚,后杀武攸暨妻,以配主。韦后、上官昭容用事,自以谋出主下远甚,惮之。玄宗将诛韦氏,主与秘计,遣子崇简从。事定,将立相王,未有以发其端者。主乃入见(温)王曰:天下事归相王(睿宗),此非儿所坐。乃掖王下,取乘舆服进睿宗。睿宗即位,主权由此震天下。玄宗以太子监国,使宋王(宪)、岐王(范)总禁兵。主恚权分,乘辇至光范门,召宰相,白废太子。时宰相七人,五出主门下。又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知羽林军李慈皆私谒主,主内忌太子明,又宰相皆其党,乃有逆谋。太子得其奸,前一日,率高力士叩虔化门,枭元楷、慈于北阙下,执(宰相岑)羲、(萧)至忠至朝堂,斩之。主闻变,亡入南山,三日乃出,赐死于第。”

旧唐书捌玄宗纪上(新唐书伍玄宗纪及通鉴贰佰玖景云元年六月条同)略云:

“(唐隆元年六月)庚子夜,(上)率(刘)幽求等数十人自苑南入,总监钟绍京又率丁匠百余以从。分遣万骑往玄武门,杀羽林将军韦播、高嵩,持首而至,众欢叫大集。攻白兽、玄德等门,斩关而进,左万骑自左入,右万骑自右入,合于凌烟殿前。时太极殿前有宿卫梓宫万骑,闻噪声,皆披甲应之。韦庶人惶惑走入飞骑营,为乱兵所害。”

同书壹佰陆王毛仲传(新唐书壹贰壹王毛仲传同)云:

“(景龙)四年六月,中宗遇弑,韦后称制,令韦播、高嵩为羽林将军,令押千骑营(寅恪案,通鉴‘千’作‘万’,是,盖中宗已改千骑为万骑矣,温公之精密有如是者),榜箠以取威。其营长葛福顺、陈玄礼等相与见玄宗诉冤,会玄宗已与刘幽求、麻嗣宗、薛崇简等谋举大计,相顾益欢,令幽求讽之,皆愿决死从命。及二十日夜,玄宗入苑中。乙夜,福顺等至,玄宗曰:与公等除大逆,安社稷,各取富贵,在于俄顷,何以取信?福顺等请号而行,斯须斩韦播、韦璿、高嵩等头来,玄宗举火视之。又召钟绍京领总监丁匠刀锯百人至,因斩关而入,后及安乐公主等皆为乱兵所杀。”

寅恪案,韦氏在此集团内竞争之失败,其主因自在韦后、安乐公主等之无能力所致,盖武瞾拔取之人才皆不为之用故。韦氏败后,当时此等人才及其他非武瞾所拔取,而以趋附势利,成为武氏之党者,又分属于太平公主及玄宗两派,玄宗派如姚崇、宋璟等较太平公主派如岑羲、萧至忠等才略为优,故玄宗胜而太平公主败。然此两派亦皆与武瞾有直接或间接之关系者。其中最可注意之人,即是高力士,此人潜身宫禁,实为武氏政治势力之维持者,盖与玄宗一生之政治生活发生密切关系,殆有过于专任之宰臣或镇将者,因文武大臣之任用止限于外朝及边境,且任用期间亦不及力士之长久也。

玄宗政权自来分为开元、天宝两时期,以先天时期甚短,且此时期玄宗尚未能完全行使其政权之故。开元时如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等先后任将相,此诸人皆为武瞾所拔用,故亦皆是武氏之党,固不待论。即天宝时最有实权之宰相,先为李林甫,后为杨国忠,此二人之任用实与力士有直接或间接之关系,故亦不可谓不与武氏有关系也。此武氏政治势力自高宗初年至玄宗末年虽经神龙之复辟,而历久不衰之主因,力士在玄宗朝其地位重要亦可以推知矣。兹引旧史及其他有关材料,略论之于下:

旧唐书壹捌肆宦官传高力士传略云:

“内官高延福收为假子,延福出自武三思家,力士遂往来三思第。则天召入禁中。”

同书壹佰陆李林甫传略云:

“武惠妃爱倾后宫,二子寿王、盛王以母爱特见宠异,太子瑛益疏薄。林甫多与中贵人善,乃因中官干惠妃云:愿保护寿王。惠妃德之。初,侍中裴光庭妻武三思女,诡谲有才略,与林甫私。中官高力士本出三思家,及光庭卒,武氏衔哀,祈于力士,请林甫代其夫位,力士未敢言。玄宗使中书令萧嵩择相,嵩久之以右丞韩休对,玄宗然之,乃令草诏。力士遽漏于武氏,乃令林甫白休。休既入相,甚德林甫,与嵩不和,乃荐林甫堪为宰相,惠妃阴助之,因拜黄门侍郎。(开元二十三年)为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唐会要叁皇后门(参通鉴贰壹叁开元十四年上欲以武惠妃为皇后条考异)略云:

“(玄宗贞顺)皇后武氏,恒安王攸止女。攸止卒后,后尚幼,随例入宫。及王皇后废,赐号惠妃,宫中礼秩一同皇后。初,(开元)十四年四月,侍御史潘好礼闻上欲以惠妃为皇后,进疏谏曰:臣闻礼记曰:父母之仇不可共戴天。公羊传曰:天子不复父仇,不子也。陛下岂得欲以武氏为国母,当何以见天下之人乎?不亦取笑于天下乎?又,惠妃再从叔三思、再从父延秀等,并干乱朝纲,递窥神器,豺狼同穴,枭獍同林。至如恶木垂阴,志士不息,盗泉飞溢,正夫莫饮,良有旨哉。伏愿陛下慎择华族之女,必在礼义之家,且惠妃本是左右执巾栉者也,不当参立之。又见人间盛言,尚书左丞相张说自被停知政事之后,每谄附惠妃,诱荡上心,欲取立后之功,更图入相之计。且太子本非惠妃所生,惠妃复自有子,若惠妃一登宸极,则储位实恐不安。臣职参宪府,感激怀愤,陛下留神省察。(苏冕驳曰:此表非潘好礼所作。且好礼,先天元年为侍御史,开元十二年为温州刺史致仕。表示十四年献,而云‘职参宪府’,若题年恐错,即武惠妃先天元年始年十四,王皇后有宠未衰,张说又未为右丞相,竟未知此表是谁献之。)”

寅恪案,李林甫为天宝前期政治之中心人物,其所以能致是者,则由于高力士、武惠妃之助力,此亦玄宗用人行政深受武氏影响之明证,而武氏政治势力至是犹未衰歇,可以想见也。

复次,肃宗之得立为太子当亦与武氏之党有关。不过与当日武氏政治势力之中心未能发生特别关系,所以皇位继承权亦不甚稳固,后来灵武内禅之举恐亦非得已也。据旧唐书伍贰后妃传下玄宗元献皇后传(参次柳氏旧闻中第一事)略云:

“玄宗元献皇后杨氏,弘农华阴人。曾祖士达,天授中,以则天母族,追封士达为郑王。后景云元年八月,选入太子宫。时太平公主用事,尤忌东宫。宫中左右持两端,而潜附太平者必阴伺察,事虽纤芥,皆闻于上,太子心不自安。后时方娠,太子密谓张说曰:用事者不欲吾多息胤,恐祸及此妇人,其如之何?密令说怀去胎药而入。太子于曲室躬自煮药,醺然似寐,梦神人覆鼎。既寤如梦,如是者三。太子异之,告说。说曰:天命也,无宜他虑。既而太平诛,后果生肃宗。开元中,肃宗为忠王,后为妃,又生宁亲公主。张说以旧恩特承宠异,说亦奇忠王仪表,必知运历所钟,故宁亲公主降说子垍。开元十七年后薨。”

可知肃宗母为武瞾外家,张说复为武氏之党,此其所以终能立为太子,而又因其关系不及武惠妃诸子与武氏关系之深切,所以虽在储位,常危疑不安也。

天宝后期中央之政权在杨国忠之手,而国忠之进用全由于杨贵妃之专宠,此为不待考辨之事。今所欲论者,止贵妃何以入宫之问题而已。略录有关史料于下:

新唐书柒陆后妃传上杨贵妃传(参旧唐书伍壹后妃传上玄宗杨贵妃传)略云:

“玄宗贵妃杨氏,隋梁郡通守汪四世孙。徙籍蒲州,遂为永乐人。始为寿王妃。开元二十四(寅恪案,四应作五,详见拙著元白诗笺证稿长恨歌章。)年,武惠妃薨,后庭无当帝意者。或言妃资质天挺,宜充掖庭,遂召内禁中,异之,即为自出妃意者,丐籍女官,号‘太真’,更为寿王聘韦昭训女,而太真得幸,遂专房宴,宫中号‘娘子’,仪礼与皇后等。天宝初,进册贵妃。”

白氏长庆集壹贰长恨歌传略云:

“玄宗在位岁久,倦于旰食宵衣,政无大小始委于右丞相(李林甫),深居游宴,以声色自娱。先是,元献皇后、武淑妃(即武惠妃)皆有宠,相次即世,宫中虽良家子千数,无可悦目者,上心忽忽不乐。(中略)诏高力士潜搜外宫,得弘农杨玄琰女于寿邸。”

杨太真外传上(参拙著元白诗笺证稿长恨歌章)云:

“开元二十二年十一月(杨妃)归于寿邸。二十八年十月玄宗幸温泉宫,使高力士娶杨氏女于寿邸,度为女道士,号‘太真’,住内太真宫。天宝四载七月,册左卫中郎将韦昭训女配寿邸。是月于凤凰园册太真宫女道士杨氏为贵妃。”

据此,杨贵妃为武惠妃代替人,所谓“娘子”者,即今世俗“太太”之称,盖以皇后视之。若贵妃死于安禄山乱前,玄宗必追赠为皇后,如武惠妃之例也。又贵妃之入宫,乃由高力士之搜拔,观前引后妃公主诸史料,知唐皇室之婚姻与此集团有密切联系,此集团为武瞾所组成,高力士为武氏死党,其所搜拔自不出于此集团之外,可以无疑。据新唐书柒壹下宰相世系表杨氏条云:

“太尉震,子奉,八世孙结,二子:珍,继,至顺,徙居河中永乐。”

杨贵妃即出自此房,此房虽非武瞾外家近属,然就贵妃曾选为寿王妃一点观之,知其亦属于此大集团,不过为距核心较远之外围人物耳。世人往往以贵妃之色艺为当时大唐帝国数千万女性之冠,鄙意尚有疑问,但其为此集团中色艺无双之人,则可断言,盖力士搜拔之范围原有限制,而玄宗亦为武党所包围蒙蔽故也。

综括言之,此一集团武瞾创组于大帝之初,杨玉环结束于明皇之末者也。唐代自高宗至玄宗为文治武功极盛之世,即此集团居最高统治地位之时,安禄山乱起,李唐中央政府已失统治全国之能力,而此集团之势力亦衰竭矣。故研究唐之盛世者不可不研究此集团,特为论述其组成及变迁之概略,以供治吾国中古史者之参考。


原载历史研究一九五四年第壹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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