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微知著江河情(三)
黄河一直体弱多病,水患频繁,当前黄河流域仍存在一些突出困难和问题。究其原因,既有先天不足的客观制约,也有后天失养的人为因素。可以说,这些问题,表象在黄河,根子在流域。2019年,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成为一项国家战略。不久,宁夏被党中央赋予时代重任——建设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先行区。
家里没有女人,离婚多年的林立功和林邀月父子俩结伴过日子。晚饭后,林立功在洗锅刷碗,还不忘扭头冲儿子说起见闻。自己话一多,儿子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吭声了,他想,儿子是不是也像自己当年第一次走出西海固,站在固原红星旅社门口等车时,反感父亲絮絮叨叨一样呢?
“爸,先行区建设,您怎么看?”林邀月突然破天荒地开了口。
系了围裙的林立功从厨房探出脑袋,扯着嗓门说:“要知道,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是总书记站在实现中华民族永续发展的高度上提出的!”他刻意停顿一下,语气平缓地说,“宁夏是唯一全境属于黄河流域的省区,面临水资源严重短缺和生态极度脆弱的挑战,既有能源化工基地、引黄灌区发展基础较好的地区,还得巩固脱贫攻坚成果。”他忘情地走了过来,双手比画着,“若从你妈工作的红寺堡算起,这些年黄河两岸安置了100多万移民群众。这些移民安置区,一片片绿色家园,哪一处以前不是荒漠戈壁?都是!先行区,就是要率先在黄河流域探索出一条生态良好、生产发展、生活富裕的发展之路。”
林邀月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是怎么理解的?”林立功问。
“先行区的建设,就是要把黄河流经的这一区域,率先变得比以往更美好,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林邀月望着父亲说。
“凝练!”林立功冲儿子竖起大拇指,“就像总书记说得那样,让黄河成为造福人民的幸福河。既要绿水青山,还要金山银山,各行各业得有好的发展。”他猛然想起了什么,说:“像宁东工业基地,你们这些环保工作者,必然是要有所动作的。”说完这话,他转身进了厨房。
林邀月已是宁东能源化工基地管委会的一名青年干部,在环保局工作。入职这几年,干的可都是一些硬扎事。最近,他和同事把基地四条排污口全部堵死。这个基地,要在全国同类工业园区中率先实现一滴废水不进黄河的目标。
说林邀月干的都是硬扎事,果然,硬扎事就一桩接一桩地来了。转天上午,环保局局长临时给林邀月派了个任务,要他和另一名新入职的同事去一家大型国企作动员,督促对废水近零处置工作的落实。林邀月出了办公室,准备下楼。局长追到电梯口,特意叮嘱,去了大型国企,一言行要得体,二说话一定得把嗓门放洪亮些。
林邀月和同事一进大型国企的办公区,立即被工作人员迎进一间小会议室。这家企业的班子成员都在场,围坐在会议桌前专等他俩,表示出对环保工作的高度重视。林邀月第一次独立向大型国企高管提要求,手心捏了一把汗。
坐下后,同事用胳膊肘撞一下林邀月,提示他说话。
“董事长您好,上级派我俩来企业。”林邀月起了个话头。
“小林同志,请传达管委会要求吧。”董事长笑着抬起手。
“管委会有要求,今后对工业废水的处置有了新思路。”林邀月不急不缓地说,“其一是中小企业的废水由宁东基地管委会的集中污水处理厂处置。其二是要求像你们这种大型企业,一律自行做废水处置。对大型企业来说,实现污水近零排放,明显有一些困难。”林邀月说到这里,猛然觉得嗓子眼被什么堵住了,硬是说不出话,一着急,脸涨红了。
“哎,小林同志,喝口水再说。”董事长连忙说。
“谢谢,不渴,不渴。”林邀月停顿了几秒,咽下一口唾液。
“小林同志,不要紧张。”企业董事长一脸诚恳地说,“我30岁出头当副县长,当时口才差得很,给群众一讲话就红脸。好多次,事先想好要说的内容,上台去讲,站在大家面前就忘了一半,另一半讲起来也磕磕巴巴的。等自己讲完了,干部群众散了,我才发现漏了内容。慢慢锻炼,就会好的。”
“董事长,对企业要……要说的,我……我没忘。”林邀月话音一落,在场的人都笑了。他不由得挠了一下头,也跟着大家一起笑了,现场气氛立即活跃起来。林邀月告知企业管理人员,今后宁东基地不再设置排污口,只有进来的黄河水,没有一滴排出的废水。另外,针对大型企业的污水处置,管委会一方面会尽快对高盐水的处置技术进行全球招标,另一方面已向国内院士专家团发出邀请,由他们帮助基地和企业确定技术路线,尝试建起一套适合的工业废水处置系统。
“这么做,是执行最严苛的废水处理举措。”董事长边记边说。
“那么大型企业会有什么样的困难呢?”林邀月问。
“困难主要来自两个方面。”董事长表情有些凝重地说,“其一,企业经营太费钱,我们的污水处置系统没有6亿或7亿元做不起来。其二,国内目前还没有一条可靠的成熟的技术路线。”
“费钱,的确是费钱!”林邀月说。
“基地的废水处理厂给中小企业提供帮助,处理成本比大型企业处理成本要低,但每吨也有20元钱的代价。大型企业的污水处理成本自然会高一些,至于能高到什么程度,现在我们还没有精确的数据。”企业总经理说。
“小林同志,企业的实际困难,我必须要向管委会的环保部门提出来。”董事长说,“但实不相瞒,我们企业对废水、废渣、废气的处置已有考量,之前开会也讨论过很多次。按管委会的要求,我们要迅速且扎实地做好废水处置。”
“太好了!”林邀月竖起大拇指,“大型国企作了表率。”
“这是本分,是国企应有的姿态。”董事长说。
听了这位大型国企负责人的表态,林邀月长舒一口气,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林邀月刚走出这家大型国企的院子,手机响了,是局长打来的。局长询问林邀月是否忙完,叫他俩跟上去处理一起异味投诉。
此时,另外一个棘手问题横在他的面前——有一家已投产的精细化工厂四周,几支施工队正在搞基建。最近两天,工人们嗅到一股刺鼻的异味。这股异味是从这家精细化工厂飘出来的,忽东忽西,四处熏人。异味重时,施工队只能停工,工人们捂住口鼻,或蹲或坐在墙角,通过俯下身体来保护自己。施工队长原以为这是偶然现象,没想到这异味久久散不掉,时不时就会袭击他们工地。工人们受不了,出工不出力,施工队长只怕耽延工期,毫不犹豫地拨打了举报电话。
林邀月和局长一会合,三人就匆匆朝事发地赶去。环保局工作异常繁忙,遇上这类投诉,按工作纪律非得三人一组,采取先暗访、后明察的形式做工作。他们在车上换装,化装成工地务工人员,在肇事企业周边晃来晃去,用鼻子嗅,拿仪器测。忙碌了一天一夜,完成调查取证。最终结果是:群众举报属实。
进厂明察,也是一场突击检查。
环保局局长带领林邀月一行,佩戴执法记录仪进企业。企业负责人不在,值班的生产经理赔着笑脸迎过来,随同环保局工作人员边走边介绍,说企业专业生产胞嘧啶,也是全亚洲甲醇钠、硼氢化钾和硼氢化钠产品的重要生产工厂。再往下做,这些都是名贵药品。又说企业是从烟台市八角港园区迁来的。为什么迁来?在烟台的厂区面积局促,企业已经没有工业用地,产能跟不上,一直满足不了市场需求。还说企业负责人是宁夏人,前些年建厂时考察了很多地方,最终投在家乡。
在生产车间的一面墙上,张贴着一系列产品的图片介绍。环保局局长盯住图片看时,生产经理快步跟上来。
“精细化工是国家的基石。”额头冒汗的生产经理笑盈盈地说,“这个说法越来越得到人们的认可。我们看得见,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离不开精细化工。譬如医药、兽药、农药等,主要原料来自精细化工。精细化工的工业原料,不外乎煤炭、石油和盐。它们通过演变,最终会走进我们的生活,影响到我们的衣食住行。可以说,天地之间都有精细化工的影子。”
环保局局长边听边点头,向生产经理报以微笑。生产经理像是得到了一种鼓舞,言谈之间立即表露出一种极大的热情。“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倘若我们在这方面的技术不发展,技术都被老外掌握在手中,那将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像粮食增产与病虫害防治,这些对国家的影响都是巨大的。”
“的确,你们企业有了不起的地方。”局长说。
“我们是高新技术企业,从未停止创新和研发。”生产经理强调,“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得以发展,才能赢得民族自豪感。”
“赢得民族自豪感之前,得把环保工作做到位。”局长说。
生产经理的脸红了,有些不好意思地频频点头。这时,企业负责人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赶来,老远就冲环保局局长挥手。企业负责人稀疏又柔软的长发,让汗水泡成一摊淤泥,额角冒出一颗颗汗珠子,衬衣的前胸后背早被汗水洇透,湿漉漉的。企业负责人不是旁人,正是高操戈。
“各位领导,我接到信息就往回赶。”高操戈喘着粗气说着话,暼见来检查的人里头有林邀月。林邀月侧身一躲,仍被认出。
“邀月,局长带你们来企业,你咋不给我吱一声?”高操戈语气中有些嗔怨,对一头雾水的局长解释,“林邀月,我侄子,比亲侄子还亲。我和他爸林立功是好兄弟,同年走出西海固,在一个单位参加工作。”
“高叔,我们有工作纪律!”林邀月涨红了脸,“咱家企业涉嫌违规,环保局要暗访明察,我不能向您泄露信息。”
局长听完,满意地点头,高操戈也跟着点头。
环保局对这类违规情形一律毫不手软。这家企业虽然是按高标准来建设的,但设计环节存在一定缺陷,因而出现异味,触碰了环保红线。环保局给企业下达了责令停产整治决定书,出具行政处罚决定书。林邀月当众宣读处罚决定,向企业提出要求:“快速完善各项配套污染防治设施建设,加快安装PTO焚烧炉在线监控设施,与基地联网上传国家自动监控平台,对厂区异味源进行彻底排查。”
“感谢环保局,我们将不打折扣地完成整改。”高操戈真诚地说。
高操戈、林邀月叔侄俩因工作而发生了身份转变,在工作中就连语境也发生了转变。这一切的转变,又那么的自然。听完高操戈的表态,环保局局长主动上前和其握手:“希望贵公司尽快予以整改,趋利避害,远离环保红线。”
高操戈手捏一张处罚单,目送环保局的车子开出大门,消失在行道树的绿荫深处。高操戈觉得这张单子沉甸甸的,因而他掏出手机,发给林立功一条微信:“咱们家邀月长大了,工作尽责,这回给我下了一张30万元的罚单。”
林邀月在环保工作中不屈从私人交情,坚持秉公办案的事迹传开了,管委会领导很高兴,为此专门来环保局办公室看望了林邀月,认识了一下。时隔不久,一天下午,管委会领导打电话找林邀月。林邀月心怀忐忑,一进办公室,领导便热情地请他坐下,又说:“眼下正在为一件事情头疼。”原来,小煤场在宁东基地的无序开设现象十分严重。自打基地开建,煤化工企业和火电企业的用煤需求量不断变大,而周边煤矿无法及时保障,就得依靠陕西、内蒙古调运的外来煤炭作为补充,基地在这一背景下出现了大小4个煤炭交易区,约120家小煤场。现在,4个煤炭交易区不知不觉形成10平方公里的污染区。
“这的确是一个遗留问题。”林邀月说。
“邀月呀,你了解吗?”领导问。
“有了解,但不全面。”林邀月望着管委会领导,继续说,“这些小煤场的经营者都是来自陕西和内蒙古的煤炭商人,他们每一家都有几个或十几个人驻场经营,每一家小煤场都布置有装载机和粉煤机。他们把煤炭从外省转运到小煤场,就地配成企业所需的煤炭指标,再往用煤企业供应。这些年,基地煤炭市场行情火爆,效益也好。对我们来说,小煤场造成的安全和环保问题如鲠在喉,黑色污染遮天蔽日。”
“噢,你领教过?”
“是。”林邀月皱了一下眉,“我几天前去过惠民巷,这是四个煤炭交易区中最大的一个。很久以来,这个地方没有人烟,空留一个地名。有一条河流从中穿过,上游来水清凌凌的,一旦从煤炭交易区流出来就变得黑乎乎的。这里没有硬化道路,一脚踩下去,煤灰就没过了我的脚踝。车轮一卷,扬尘滚滚,天空立即变成了黑色的。这里的小煤场生意极好,但水污染、空气污染和扬尘污染极端严重。”
“我刚调来,有的班子成员建议不要触碰。”管委会领导和蔼地说,“但我想听一听你们年轻人的思考。”
林邀月清楚,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先行区建设,不允许一个大型工业基地存在这样一块疮疤。这块疮疤,可是足足10平方公里的重污染区。在此之前,基地管委会针对这个问题已整顿过三次,可每一回都以失败告终。小煤场经营者强烈反对,不惜与政府工作人员发生激烈的肢体冲突。上百家小煤场的社会关系网复杂,管委会整顿一次,这里的矛盾就被激化一次。几番下来,管委会个别领导班子成员出现动摇。
“这不是一个解不开的方程式。”林邀月说。
“邀月,请讲。”领导抬手示意他讲下去。
“对基地来讲,煤炭交易市场非得有,咱离不开它。它的存在,的确有积极而现实的一面,我们不能消灭它。”林邀月盯着领导的眼睛,接着说道,“但同时,管委会必须要主动帮助这一群体找到一条更好的出路。这条更好的出路,就是规范煤炭交易市场,帮助它们健康持续地发展,让遵纪守法的小煤场企业主服务宁东的同时,都挣到钱。”
“哦!”管委会领导陷入了沉思。
谈话结束时,领导请林邀月拿出一个调研方案。
工业经济的血脉里,注入了黄河的气质。
像林立功是一个用情的黄河水利人一样,儿子也是一个正直的工业基地管理者,两者紧密关联。
林立功万万没有想到,初出茅庐的儿子,将迎来自己人生的高光时刻。林邀月接受了整改小煤场的任务,下决心先找出问题症结。他先花半个月时间走访了一部分小煤场经营主,摸查详情。不经调查研究不知道,这上百家小煤场问题很多。林邀月在记事本上罗列的主要问题如下:小煤场安全生产主体责任不实,制度不健全,不具备安全生产条件;除造成严重的水污染、大气污染和严重破坏生态环境,普遍属于非法经营;土地、环保、消防合法性手续不全,无证企业较多,税收流失严重。
既然找出了问题的症结,就一定能拿出解决办法。
林邀月提出几点建言。其一,散乱污小煤场必须依法关停。其二,由管委会统一规划一个新的煤炭储运港,遴选接纳一小部分优秀小煤场,以补充基地的煤炭供应。其三,新的煤炭储运港,建设经费由多方投资,管委会出一部分资金,大部分资金由优秀小煤场出资。谁建设,谁收益。林邀月在报告中说,如果新的煤炭储运港完全由政府来建,至少得拿8亿元。可是,经营者有能力开拓市场,就一定有能力与政府合建一个现代化的煤炭储运港。
管委会领导拿着这份报告,在办公室兴奋地走来走去。随之,上级坚定了整治散乱污小煤场的信心。林邀月被破格任命为整治小组副组长,带一拨人前往小煤场,下发停产停业整顿决定书和责令停止违法行为通知书。他们的任务,是劝说涉嫌违法违规经营者,自行拆除地面建筑,搬离盘踞多年的场所。
第一次去时,林邀月他们被经营者围堵得水泄不通。抱怨声、咒骂声不断,气氛骤然紧张。
“基地一开建,我们就来到这里,建设厂地,购置设备。”
“我们干了十几年,过去能干,现在能干,将来也能干!”
“建了这个场地,我就是要在这里干一辈子的。”
这些小煤场的经营者想法普遍单纯,只想从事煤炭的运输和销售活动。像前面的多次整顿一样,小煤场经营者激烈反对,联合起来对抗工作人员。林邀月发现,这些煤老板并不懂国家的土地使用政策,也不了解安全生产和环境保护的法律法规。林邀月也清楚,但凡与具体的人发生利益冲突,工作极不好做。
果不其然,林邀月遇上了大麻烦。
牢固的人墙忽然裂开一道缝隙,几个壮汉左推右搡地挤进了里圈,鼻子碰鼻子地围住林邀月。为首的一个大高个儿凶巴巴的,一把将林邀月推了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在地。情况不妙了,现场的人群骚动了,帮腔声和恐吓声起来了。林邀月带领的这个工作组只有四人,其中两人还是女性。这个冒冒失失的大高个儿姓朱,是一家小煤场的老板,这两年因为经营不善,非但没赚到钱还亏空了不少。
“你爹叫林立功,在水利厅工作,是个记者。你妈丁玉茹和你爹离了婚,你家是父子俩过日子。”朱老板叫嚣着,嘴角的唾沫星子溅到了林邀月脸上。
“说这些有用吗?”林邀月厉声问。
“坏了我的生意,宰了你父子俩!”朱老板嚣张地说。
“我们得依法办事!”一名女工作人员反驳。
“你叫张娜,我知道。”朱老板掉过头,眯眼对女工作人员狠狠地叫嚣道,“你信不?我让你一周之内离开公务员队伍。上一回让我拆,我也是这么回答你们的!”说罢,朱老板一巴掌扇在张娜脸上。张娜尖叫一声,捂住脸,蹲在地上。
林邀月见状,冲上去伸手拦住打人的朱老板。朱老板恼羞成怒,一记重拳砸他脸上,他立即感到眼前一黑。此时,有人把一只破麻袋蒙在了他头上,接着一顿拳打脚踢。林邀月感到额头、脸上、脖子、前胸后背一阵难忍的疼痛。他倒在了地上,很快失去知觉……醒来时,躺在医院病床上,父亲坐在边上。
“哎,儿子,邀月,认识我吗?”爸爸俯下身,晃一晃手。
“爸,你真逗啊。”林邀月缓缓地说。
“是皮肉伤,你被人砸晕了,流了血。”
“我同事怎么样?没伤着吧?”
“都没事,就伤了你。”
“好!”
“让你锻炼身体,你不听,经不住人打。”
“哎,爸,你嘲笑我。”
“儿子,这顿打,咱不能白挨。”林立功把脸凑近了,拉住儿子的手说,“干工作,得讲策略。我告诉你,你这一次是去干工作的,他们打人,不守法嘛。你要借被打的机会,办成此事。只要你把好的政策给煤老板们谈透了,一定有人接受。这样,他们的联盟就会土崩瓦解。”
“爸,你说得对!”林邀月一乐,激动得翻身想从病床上爬起来,这才觉得脑袋疼痛眩晕得厉害。
林立功急忙扶儿子躺定,说明天一早开车陪儿子一起回现场,争取把这事干成。林邀月不同意,一个劲地说这事和爸爸没关系,不必在那种场合露面。林立功一听不高兴了,倏地把屁股从椅子上抬起,揸着右手食指比画——
“习总书记的十六字治水思路,第三条说的是系统治理。系统治理,是坚持山水林田湖草沙一体化保护和治理。头痛医头,脚疼医脚,怎么能保护生态环境?我一个水利人的本职工作,现时涉及的面可广啦!”
见父亲认真起来,林邀月忍不住就想笑。
父子俩说定,明早借机溜出医院,一起去现场。
他们的谈话被进了病房的护士听见了。护士拿一只药瓶给林邀月输液,白了林立功一眼,噘起嘴摇了摇头。林立功看着护士说:“这没什么!”护士惊叹:“我的妈呀!世上还有你这样的爹,病人失血过多,不能走动!”
林立功一听,把脸瞥向别处,没敢再看护士。
第二天一早,医生查完房,脑袋缠了绷带的林邀月下了地,穿着病号服和拖鞋悄悄溜下住院部大楼,坐上父亲的车,飞速赶往宁东。在现场,工作人员明显增多了,小煤场来的人更多,黑压压地有上千人。经营户与工作人员处在一种相对温和的对峙状态,说情的、观望的、咒骂的、变法子搞威胁的,花样百出。
林邀月头缠绷带,穿一身病号服,仰着一张乌青肿胀的脸,醒目地出现了。在场的小煤场老板们、帮手们纷纷侧目,不约而同地投来不可思议的眼神。林立功递来一只扩音喇叭,邀月拿起,放在嘴前,用力地喊话:
“各位经营户,朋友们,大家听好了,我是管委会工作人员,也是昨天在这里被打伤的林邀月。我们通过前期对税务、工商的调查,已经查明,100多家煤炭经营户里头,大多数并不是实体经营,只是简单的贸易商。这一部分群体对宁东基地的发展毫无贡献,反而造成严重的环境污染。我们要从你们中间公平公正地遴选一部分优秀小煤场,欢迎你们进驻新的现代煤炭储运港。政府不是要消灭这个行业,而是在确保安全和环保的前提下,发挥好这一群体的作用。”
站在日头底下讲话的林邀月,因昨天失血而煞白的脸上亮晶晶的,不时露出微笑。他的信念和镇定,让一些小煤场经营户看到了政府的决心。
“朋友们,听我讲,”林邀月在一个女同事的搀扶下,继续说,“小煤场,但凡没有发生过事故,没有偷税漏税记录,都是好的。这种资质的小煤场,我打保票,一定有资格进驻现代煤炭储运港。”林邀月动了情,“你们通过参与建设现代煤炭储运港,今后合法合规地做煤炭贸易,与工业基地一起实现高质量发展。”
说到这里,有一个叫陆明亮的煤老板,拎了只小板凳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林邀月犯了嘀咕,心想这人是不是要砸我?边上的几个同事也紧张起来,向着林邀月靠拢。陆老板走到跟前,把小板凳哐当一声重重地搁在地上,冲林邀月说:“小林,昨天把你打得重,你坐到板凳上歇一歇再说话吧。”林邀月见状,强压内心的喜悦,硬是没笑出声来,顺势很自然地坐下说话。
“在宁东的120多家小煤场中,我的煤炭供应量最大,我作出的贡献最大。”陆老板蹲在地上,吐着烟圈,开始向林邀月大吐苦水,“我呢,是第一个在宁东扎根的煤炭贸易商,我按时向国家纳税,我的小煤场没有出过一起安全事故。一年四季,我的市场不能断,基地的两家大型国企还等着我供煤呢!”
“对你,我是了解的。”林邀月对陆老板说话时,手上继续捏着扩音器,生怕众人听不见,“我在前期调查时,看过你的纳税记录和安全经营记录,很好!还有,你算是一个经营大户,如果你今天能按照政策办事,是绝对有资格进驻新的煤炭储运港的。我负责任地讲,这煤炭生意你今后还能做。”
“煤炭储运港怎么进?”
“由政府统一规划,政府和经营户共同投资,详情由其他同事向你介绍。但你最先要做的是自行拆除小煤场。”
陆老板冲林邀月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当场找另一名工作人员了解政策。回家后,陆老板主动拆除了自家小煤场,争取要当第一家进驻煤炭储运港的经营户。工作的突破口,从这里一下子打开了。当天下午,林邀月回到医院,前脚刚进病房,一个孙姓老板竟撵来了。林邀月对孙老板是知情的,这人从陕北来宁东做生意10多年,既无安全事故,也无偷税漏税记录,和陆老板一样有很好的资质。孙老板在林邀月这里得到了确认,当场打电话从银川调了一辆推土机,回去拆除自己的小煤场。
神奇的一幕出现了,但凡有机会参加煤炭储运港建设的煤老板们,思忖着,争先恐后地自行拆除小煤场。短短十几天,盘踞宁东的100多家小煤场全部拆除。再之后,小煤场之间有了竞争。筛选参加煤炭储运港的贸易商时,林邀月把工作纪律放在第一位,杜绝说情,全程摄像,不留钻空子的余地。
小煤场消失了,设备搬走了,地面建筑推倒了,然而大地上却留下了大片寸草不生的污染区,黑黢黢的,成了疮疤。基地管委会下属的市政建设公司开始做污染区的生态恢复治理,半年时间栽草种树将近2万亩。为了保障树苗的成活率,市政建设公司的工作人员在黑色污染区敷土30厘米,一举使1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重新焕发勃勃生机。与此同时,一个现代化的煤炭储运港诞生了。经此一战,林邀月声名鹊起,前来宁东基地考察和交流的业界人士,都说小煤场治理是一个教科书式的范例。
林邀月陪父亲来采访过一次。那一回,林立功看到了遍野绿意,昔日饱受黑色污染的场景留在一张张老照片上。时值初秋,坡地上的刺槐、柠条和沙棘泛黄的叶子随风摇曳,金黄亮眼。冰草、红豆草、披碱草、沙打旺依然很绿,紧贴大地,铺向远方。林立功欢乐得像个孩子,在林带里跑来跑去,端着相机拍,又放无人机尽情地拍摄这一片热土上的今昔变化。小煤场存在期间,当地一段公路上,矮小的樟子松深受其害,煤尘在樟子松的身上落下厚厚一层,往来的司机索性称那些樟子松是“非洲树”。曾经遭受重度污染的大地被植绿了,林邀月和同事们仔细地清洗了“非洲树”,而让大家感到遗憾的是,被清洗过很多遍的樟子松已无法变回本来的模样。
“依然坚挺的樟子松,目睹了黄河儿女变黑色污染为绿色发展的治污治乱行动,迎来荒芜处回归的绿水青山。”林立功在自己的文章中这么写道。
这里的一点一滴,就是先行区建设。
一个省区,一方水土,一群人,在一个个细节上,用心用情地融进了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水资源、水生态、水环境、水灾害,四水同治,水土流失实现总体逆转,黄河干流本地段水质保持在Ⅱ类进、Ⅱ类出;严格保护地下水源,依法关停了用于工业和农业的地下水开采,有效提升地下水源涵养,为子孙后代留下了可持续发展空间;新旧动能转化,包括新型材料、清洁能源、装备制造、数字信息、现代化工和现代葡萄酒在内的一批新、特、优产业蓬勃发展。从西海固山区搬迁到黄河边的百万移民,在平原上宜居宜业,领受民生红利,过上了自尊惬意的生活,腾挪出了山区生态修复的空间。雪豹、野马一遍遍地靠近乡间村落,黑鹳、白鹭一遍遍地从人们头顶掠过……
自觉或不自觉中,人们共享高质量发展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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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樊前锋
陕西富平人,宁夏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著有长篇报告文学《黄河黑山峡》《贺兰山东麓》《闽宁镇记事》《闽宁山海情》《社会主义是干出来——乌金裂变的宁夏启示》等十余部,担任大型文献纪录片《闽宁纪事》总撰稿。
出 品
宁夏共产党人杂志社
编辑 | 赵斐斐
校对 | 汪晓慧
统筹 | 刘立祥 胡亦茹
审签 | 赵志强 张雪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