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场的秋是西风删繁就简的结果。
先说高庄坡的古树群。那是一坡栓皮栎。栓皮栎是一种高大落叶乔木,因树皮开裂像花纹,俗称花梨木。其实栓皮栎跟花梨木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树,正宗的花梨木属檀类,有香味,是高档木材,而栓皮栎虽非杂木,材质也并不高档,却是乡野之人的宝贝。果壳像碗,又没有碗那么大,叫橡碗子再形象不过。橡碗子可以卖,卖相不好的也可以当柴烧,是懵懂孩童搜捡的主要对象;果实呢,可以作橡豆腐,更是老少寻谋的宝贝;栓皮也可以卖钱,但从树干刮下来需要技术和体力,就必须父母出手了。
冬天的早上,他们别着刀出门,晚上回来父亲挑着一担栓皮,齐扎扎圆鼓鼓一前一后的两捆,远远超过人的体量,并不高大的父亲在中间两脚穿花,把黄土路踩得砰砰响,钎担吱吱呀呀,一上一下颤悠悠的空隙,才看得见人影。母亲跟在后面,背篓里有柴禾,还有空的水壶、刀具和蜕掉的衣裤。邻居们看见,随口一声:好这一担,不轻!
母亲是刮栓皮的高手。刀斧下去,轻重有数,宽窄一致,既不会破了树皮,也不至于伤了树干。只要她出手,一天自是很可观的一担。没有文化的父辈,一生把“栓”读作“全”,他们在乡野间搓磨,刮了一辈子的“全”皮。
高庄坡的古栓皮栎,胸径超一米的不在少数,树冠却不特别高,虽然齐刷刷向上,到顶后,有的被风刮断,有的被雷劈倒,但只要有一枝活着,就努力伸向蓝天。
栓皮栎根系发达,枝叶萌生力强。春夏之后浓荫蔽日,高庄坡一带人少树多,更觉沁凉阴冷。秋来风过,飒飒飘落的树叶中夹杂着果实噗噗掉落,枝干渐渐显出萧疏之态,一阵秋雨后,黄叶间蓝天更是高远辽阔,树下枯叶沙沙,捡橡子的人三三俩俩,小松鼠蹲在远处左瞄瞄右瞄瞄,后腿一蹬,刷一下窜过去了,算是跟觊觎它口粮的人类打个照面,提醒手下留情吧。橡碗子是没人捡了,那倒下的枯树干都没人要了哦。
向家坪的古树,一是银杏,在前坝,一是枫香,在后坝。枫香树据说是有香气的,我却没有亲闻过,倒是其叶逢秋变红,成为赏秋热点。向家坪后坝的枫香树生在深山,又因雷电或者怕雷电,损折了一大半,赏秋的趣味也寡淡了。
前坝的银杏独一棵,300多岁了。它长长的岁月都有一些什么陪伴,我们不得而知。树下的人说,从前有过一个土地庙,庙旁一条小溪潺潺流淌。后来庙砸了,栽了几竿竹,挖了一口塘。战天斗地的年代,又修了一个水库,解决了向家和刘家两个坪的吃用及灌溉所需,他们说这是个创举,于是乎,一个叫“创举”的水库也刷新了一个村名。现在一度的“创举”又叫回双坪,人口骤减之后,合到了田家场村。而银杏兀自春绿秋黄。树顶三个鸟窝像它的细胞一样长在上面好几十年了。雀儿们修整窝巢的时候,树下的人也破土动工建新屋。雀儿们抬着木棍上梁的那天,树下的新房子也举行上梁大典。这个日子,比任何先生看的期都好呢。
小雪时节,银杏叶落了多半,鸟窝越发醒目,显出独特的嶙峋之美。中午的太阳却还有些热度,天蓝得一尘不染,总感觉这样的秋有些虚假。
“芃芃棫朴,薪之槱之。济济辟王,左右趣之。”我一直奇怪,朴树古老如《诗经》,本身有对抗多种有毒气体和吸滞粉尘的能力,绿化速度快且成活率高,造价低廉,另有同名的歌手加持,可它仍是那么小众,低调。田家场四组柏树湾的朴树有230多岁,这在树界,算是高龄老树,成“古”还有好几百年活。柏树垭那棵扁柏已经500多岁了,无愧的一级古树。到底是四季常青啊,在垭口,任西风横扫劲吹,丝毫不减其葱郁之色和挺拔之态。
田家场除了幽幽森林、别致小景,还有遗存兵寨。寨子面积巨大,全石块垒砌,分区清晰。遗憾年代过于久远,寨门巍巍颤颤,如风中之烛,若无盆口粗的油麻藤缠裹,估计挺不到现在。围墙多数已经垮塌,残存者也多为藤树挡撑之功。钻荆棘攀石堆,发现半边寨墙砌在一块巨石上,看上去像一艘巨轮在那个叫做寨坡的山间破浪前行,而今峰岩峭立,荆棘丛生,它仿佛折翼的鸟,在此停歇。
这一歇,许是上百年?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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