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之死:不降其志,不辱其身

文摘   2024-10-13 21:53   美国  

本文作者李舒 题图:位于广州市海珠区新港街道中山大学校园内的陈寅恪先生故居。1911 年落成,原为岭南大学附属中学校长葛佩之住宅。从1953年到1969年,陈寅恪生命最后16年一直居住于此。

纪念历史学家陈寅恪逝世55周年

从1966年开始,“学问三百年来第一人”的陈寅恪的心中始终有一个疑问。这个疑问在他的心里越来越大,越来越深。

可是他不敢随便问别人。

他只敢问自己的助手黄萱,文革一开始,黄萱就被赶走,她若要去看望陈寅恪,须先向历史系的掌权者提出申请,经同意后方能登门。有一次,她去见陈寅恪,陈寅恪问她:

什么是“反动”?黄萱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这时候,陈寅恪已经是“反动学术权威”了。学术权威,他知道,但,什么是反动?

他想不明白。



01



1966年冬天开始,陈寅恪开始写一份又一份的书面检查交代,检查写好交上上去,被批为“反对共产党,反对马列主义的罪行交代不彻底”,再重新补充交代。

那支曾经写出《柳如是传》的如椽巨笔,现在每天写出的,就是那些检查和检讨。

之前,他的保护神是陶铸。

陶铸主政广东长达十五年之久,他对于知识分子的态度一直较为宽容,在陶铸的保护下,陈寅恪比那些北京的知识分子们的日子,要好过很多。“三年自然灾害”最严重的1961年,吴宓来看陈寅恪,发现“鸡鱼等佳肴甚丰”,这归功于陶铸的指示:

对于如陈寅恪、姜立夫等一流著名学者,他们生活上的特殊需要和困难,全部由省委负责解决。

1956年,陶铸在广东省人大会议上签到(来源:《陶铸》图册)

对于陈寅恪的优待,让许多人感到不解甚至于不满,一个中右知识分子、整天研究才子佳人,凭什么要受到优待?中山大学党委副书记马肖云借向陶铸汇报学校工作的机会,反映了这种“群情”,认为对陈寅恪的照顾太过分了,三个半护士的照顾太特殊。陶铸听后回答:

你若像陈寅老这个样子,眼睛看不见,腿又断了,又在著书立说,又有这样的水平,亦一定给你三个护士。

1966年5月,陶铸从中南局第一书记的位置上调中央,任中共中央书记处常务书记兼中央宣传部部长。在1966年8月召开的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上,陶铸又被任命为中央文革小组顾问,在改选中央领导机构时被选为中央政治局常委,在11名常委中排名第四,除了毛、林之外,仅次于周恩来,是党内“第四号人物”。

位于湖南祁阳浯溪公园内的陶铸紫铜坐像(来源:搜狐网)


1966年7月,中山大学针对陈寅恪的第一张大字报出现了,奇怪的是,第一批大字报并不是出自历史系,而是出自学校后勤部门,贴大字报的人强烈谴责一直坚持“资产阶级反动立场”的陈寅恪多年来大肆挥霍国家的财富,每月要吃进口药物,每天要享受“三个半护士”的照顾,最典型的说法是 :

这瞎老头什么不用干,住最好的,吃最好的,拿最高的工资,还不是劳动人民养着他。

陈寅恪不得不和妻子就这些大字报做出说明,1966年7月30日,他致信中大保健室主任梁绮诚,用不再使用公费医疗来抗争,以证自身清白:

从1966年8月1日起,一切我经常所需用的药品皆由我全部自费。一部分药丸可在市内自己购买。另一部分如水剂药——“稀盐酸”、“必先”、“薄荷水”、“灰溴”以及本校有的安眠药等等(如急需药品一时买不到者)均请保健室供给但全部自费。消毒物件,指纱布、棉签等物由保健室代为消毒。请斟量收费。

远在北京的陶铸曾经给广东省委打电话,其中谈到陈寅恪,“对他的待遇要保持原状不变”。

这是陶铸一生中关于陈寅恪问题的最后一个指示。

1957年,陈寅恪在家中阳台上给学生讲授“元白诗史”(来源:澎湃新闻)

陈寅恪故居内昔日上课的阳台近景(来源:中大招生)

陈寅恪故居内昔日上课的阳台上的黑板(来源:中山大学南校区学生会)

1967年1月4日,陶铸被公开点名打倒了。远在广州的陈寅恪,陷入到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各路造反派纷纷上门,要求陈寅恪交代他和陶铸之间的“黑关系”。和他交好的南开大学副校长陈序经因为被怀疑是“美国特务”,受到专案审查,1967年2月死于心脏病突发,“造反派”坚持说陈是畏罪自杀,他暂存在中山大学的三千多册珍贵书籍被学校后勤部分当做废纸卖给了废品收购站,卖得款项一百二十七元零二角。

陈寅恪被迫交代自己和陈序经的关系,于是,有这样的声明:

一、我生平没有办过不利于人民的事。我教书四十年,只是专心教书和著作,从未实际办过事;

二、陈序经和我关系,只是一个校长对一个老病教授的关系,并无密切的往来。我双目失明已二十余年,断腿已六年,我从来不去探望人。

三、我自己的一切社会关系早已向中大的组交代。

每一个字都是这个盲老头的铮铮硬骨。

20世纪50年代在广州,左起:陈序经、陈寅恪、姜立夫(来源:深圳论坛)

大字报很快把陈寅恪淹没了,目击者说,批评陈寅恪的大字报,贴满了他所住的东南区一号的楼房,白纸黑字的大字报让原本红色砖墙的楼房显得阴森恐怖,每有风吹,犹如片片白幡在招魂。有一段时期,大字报甚至贴到了屋里,贴到了陈寅恪的床头。

来自历史系的第一批抄家者上门了,收获特别丰富:陈寅恪的书籍、手稿、真心二十多封祖父陈宝箴的来往信札,妻子唐筼先祖遗留的金银首饰……都被抄走。

位于江西修水的陈宝箴、陈三立故居(来源:中新网)

有人说,比起其他“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遭受的拳打脚踢,陈寅恪并没有受太多的毒打。真正的实情是,代替他被打的,是夫人唐筼。



02



陈寅恪和唐筼是典型的大龄单身未婚青年的结合。1926年,35岁的陈寅恪结束了国外求学生涯,回国出任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与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一起并称“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

陈寅恪初到清华,因无家室,学校便安排他住在工字厅单身宿舍。但是陈寅恪嫌其冷清,不愿住,他住到了同事赵元任的家中,吃饭也在赵家搭伙。

青年时代的陈寅恪(来源:南方周末)

陈寅恪在德国留学时留影(来源:《也同欢乐也同愁》)

单身汉陈寅恪实在太聪明了,他在哈佛留学时就念念不忘“醉香楼的大龙虾”,回到清华,住在素有“厨神”之称的赵元任太太杨步伟家里,还有比这更美好的安排吗?所以,对于蹭吃蹭住的生活,他非常满意:“我愿意有个家,但不愿意成家。”

但老是这样,也太没有眼力劲了。于是有了下面的对话:

杨步伟“寅恪,这样下去总不是事。

陈寅恪“虽然不是永久计,现在也很快活嘛。有家就多出一大些麻烦来了。

赵元任听了大笑说:“不能让我太太老管两个家啊!

杨步伟是热心人,做媒的事情,说干就干。她看中了清华体育教师郝更生的女友高仰乔的义姐唐筼,唐女士出身书香门第,和陈寅恪门当户对。杨步伟就鼓动陈寅恪去找唐女士聊天,每次一聊就是半日。有一次,陈寅恪回来,对杨步伟说:“我今天和唐女士大谈了半天,现在真是精疲力尽了。”杨步伟回答:

还未到真精疲力尽的时候呢,就精疲力尽了。

对于陈寅恪的晚婚,一直以来的说法是,陈潜心学业,加之认为自己体弱多病,恐累及他人。不过,我觉得,陈先生是有轻微恐婚症状的。1919年在哈佛大学,陈寅恪曾对好基友吴宓阐述自己的“五等爱情论”:

第一,情之最上者,世无其人,悬空设想,而甘为之死,如《牡丹亭》之杜丽娘是也;

第二,与其人交识有素,而未尝共衾枕者次之,如宝、黛是也;

第三,曾一度枕席而永久纪念不忘,如司棋与潘又安;

第四,又次之,则为夫妇终身而无外遇者;

第五,最下者,随处接合,惟欲是图,而无所谓情矣。

结为夫妇不过是第四等爱情,所以可有可无,并不令人期待。不过,这时陈寅恪的母亲俞氏去世,父亲陈三立一再催促他成婚,唐女士门第相当,又聊得来,也该结婚了。1928年7月15日,陈寅恪和唐筼借赵元任的家,举行了简单朴素的订婚仪式。

这一年,陈寅恪38岁,唐筼30岁。

青年时代之唐筼

1939年秋摄于香港之全家福。前排左起:陈流求(长女)、陈美延(三女儿)、陈小彭(次女)

婚后,立志做学问的陈寅恪把全部生命燃于学问,所有家务都交给了其实也不识柴米油盐的妻子唐筼。唐筼学着下厨、养花、种菜、育儿,协调大家庭的人际关系,她的聪明才智,都用来照顾丈夫。

陈寅恪喜欢吃面包,唐筼就自制烤面包架;陈寅恪体弱,需要喝牛奶和羊奶,唐筼买来一只刚生产的黑山羊,每天早晨,先把母羊拴在柱子上,洗净母羊乳头,半蹲下来,把碗固定在地上,然后俯身用双手轻柔地挤压羊乳,挤满一碗羊奶,她已头昏目眩。

抗战后期,因用眼过度,陈寅恪视力日益衰退,视网膜脱落,壮年目盲。唐筼温柔体贴地安抚丈夫身心的创痛,照顾饮食起居,打理家务,查阅资料,诵读报纸,并承揽家中书信的回复。陈寅恪的许多诗篇都是她一笔一画笔录下来的。

但谁也不知道,这个陈寅恪依赖的妻子,其实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她孱弱得如风中的芦苇。

1947年清华大学三十六周年校庆,根据陈寅恪的女儿陈美延的回忆,当时清华女生以妇女如何为社会贡献力量等为主题,采访一些师母,唐筼的回答是实:“妇女为家庭作出贡献也很重要……”据说,当场立刻有伶牙俐齿的采访女生批驳,理由义正辞严:作为新时代的新女性,岂可将人生的价值完全安放在家庭这个狭小的天地,而依然沿袭着旧时代旧女性依附男性的人生模式?

唐筼的人生,在清华新女性的价值世界中完全经不起推敲,只有唐筼自己觉得,这是值得的,她仰慕他,她愿将自己芦苇一般瘦弱的生命全部奉献给他。

20世纪40年代之全家福

中年陈寅恪唐筼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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