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云:在嘉陵江畔眺望哲学殿堂——记张志林

文化   2024-08-19 19:33   广东  

在嘉陵江畔眺望哲学殿堂

——记张志林


文/艾云

刊于《上海文化》2024年7月号



1

袍哥志林


中秋节张志林发来问候,心生温暖。他从广州的中山大学调往上海复旦大学以后,广州这边厢的朋友寂寞了很多,约聚也很少了。志林是个核心、灵魂,只有他特有能耐把朋友召拢在一起。


他在广州时,我们总是隔些日子就聚会,大都是吃吃喝喝、一醉方休。他侠义、幽默、笃诚、宽厚,最主要的是他太好玩了。他那么大学问的人,却从不正襟危坐谈什么高深理论。兴许他的分析哲学、科学哲学的研究专业,讲的便是一为一,二是二,人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要端足架子,把自己弄拧了,把学问做傻了。他的学问,就是回归事物本身。凡事很难有必须严格遵守的本质,一切都在现象的流变、人性的复杂之中。他走到朋友中间,带给我们的是快意人生,逍遥自在。这多么好。人的本质是喜欢游戏状态,在放松和惬意中让自己活转过来。


当然,张志林研究的维特根斯坦没有这般潇洒。维氏写作《逻辑哲学》是个艰涩的课题。即使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在间隙中他仍然完成了后来为世人瞩目的《逻辑哲学论》的初稿。维特根斯坦是张志林的研究对象,外人看着一定会觉得奇怪。维氏肃严峻冷,以血肉慕语言,志林旷达任放,以激情伺学问。其实不然,他们之间在气质上一定有共同处。哲学家罗素后来这么评价维特根斯坦:“他富有激情、深刻、炽热且有统治力。”


我全然不了解罗素对维特根斯坦竟有如此热烈而美妙的赞语。我也曾经在磕磕绊绊中读过一些维氏的文字,他给我留下的想象空间是:这应该属于严谨、刻板、执拗的人。可能这是因为我知之不多的缘故吧。我再一次惊诧罗素称维氏“炽热且有统治力”。维氏好像比较离群索居,性格孤僻,他的统治力体现在何处?罗素所指,兴许是说维氏在分析哲学领域有着如王一般的统治力?或者我们还全然无法认识那成就一番事业的人,都具有多义复杂的方面。


正比如后来研究维氏的张志林。


当年,那个在嘉陵江畔嬉戏游玩、满身泥泞的少年,被生活给予了过早的考验。父母政治遭陷,家庭变故,生活几近无着。但在他奔跑之时,看那滔滔江水,时而如惊涛冲撞着堤坝,时而如锦缎在阳光下闪着夺目的高贵之光。韧性、达观的江水个性,正在某一天的晨曦之时给张志林以启迪;致远、神圣的求索也是在某一个傍晚确立。此时,这个少年不一定会在朦胧中向着哲学殿堂眺望,但在他的生命底蕴中,川渝之人的豪放以及学术之人的理性将奇妙结合,形成他独特而又罕见的气质和风度。


大家在广州相聚,没人谈学问;很惭愧,真的没人谈学问。虽然在座的每个人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都有所造诣,但我们交往时的基调是欢聚。


总是张志林把大家聚拢在一起,他就是有这等的号召力和影响力,我们都听他的。他调往上海时曾嘱咐吴重庆和陈小平担起这个职能,可惜二位现在已自动卸职,我们也因此散了。是的,只有张志林有那种气势和能耐。在他,除了学问了得,更重要的是他那江湖稳定风波的侠肝义胆。他是激流险滩中给人以安全感的出色舵手,是亚秩序社会里让无权无势者有所依恃的公正人选。他正是重庆码头上忠勇刚毅、豪爽凛冽的袍哥。


和平年月,大家都有一份谋生的公职,混得好与不好,是否遭遇压抑不平,基本属于个人秉性和策略上的事宜,并不需要有人从中去说理摆平。但就是感觉张志林是个可以当家做主的大哥。他看似放达,却有在纷乱事物中的清醒判断。人们愿意跟定他、相信他。相信在饥荒年景,他会将自己的一个馒头掰开分一半给你;在寒风刺骨时,他会邀你走进他的茅舍;在身后有人追逮、面临歧路岔道的危急情形下,他会给你指一条摆脱险境的正确道路。张志林就是这样有勇有谋、清醒而值得信赖的人。


那时节,大家都还相濡以沫于珠江之畔。冯达文、刘小枫、吴重庆、李大华、陈少明、单世联、陈小平、李江涛、李公明、李兰芬、景蜀慧、黄敏、庞彩霞、张念、彭黎、温洁等人彼此不时相聚。有时也会迎接远道而来的朋友而约餐。每次,张志林是责无旁贷的组织者。记得有一次在番禺的南海渔村为刘小枫、温洁结婚十周年举办庆贺晚宴。张志林做主持,他亦庄亦谐,让人开心不已。记得我和冯达文老师居然被安排作为温洁的家长讲话,还有诸多仪式,大家笑翻了天。从此,我和冯老师有了一种快乐而美好的默契。冯达文何许人也,是中山大学著名教授,也是研究中国哲学的泰斗级人物。他致力于中国哲学传习和新解,教学撰著都是一流。冯教授深谙中国哲学之精髓,老庄哲学、道家传统在他身上得到神传。他讲过要向中国几千年的古老智慧取经借力,他重申古代哲学家的教义:父母和子女之间应该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人们的日常,必须要有艰辛的劳作才是安心立命的保证;人无法揪着头发脱离地球而超验生存,平庸的生计和筹谋正当而应该;人们必须与社会和他人保持密不可分的联系和交集。这才是真实的、回落世间的生活,所谓“道不远人”,说的正是所有的道理都是普遍的生存智慧,这才有永恒价值。


冯达文教授是个将学问做到极致和深处,掌握了哲学智慧的人。他为人旷达、圆融而洒脱;他始终腰板挺直、行动利落,他内心激荡而守成、浪漫而节制,是一代学人中的另类。经过了我和冯教授同为家长的特殊身份和待遇,我是唯一可以称他“小冯”的人。当然了,他教书生涯漫长,桃李满天下,在座的哪个不是他的学生,唯我是冯门之外的人,大可不必受师道尊严的限制,可以没大没小地自在。而张志林,他本身就有旷达任放秉质,如今又在冯导师这里,除功课研习,还领悟着洒脱慷慨之德行。师徒二人,发展着男人在世时进取、幽默、豪放的吸引力和人格魅力。


刘小枫,他当时在中山大学哲学系教书。他年轻时节就很有成就,几乎可称之为学术天才和明星。我曾经到中大去听过他讲柏拉图的《会饮篇》。他的教学很有意思,拿着译就的原文,一字一句进行分析阐释,涉及相关背景牵引出另外重要人物时,他又予以延伸,融汇贯通更多的知识层面。一个篇目讲下来,让学生很是受用,基本上对古希腊哲学家的思想有个大致了解了;学生以后自己再读书深研,便有了明确的路径。


聚会上只要有张志林在场,一切的既定规则都会被打破。即使德高望重如冯达文教授,精神领袖如刘小枫教授,在张志林这里都是笑眯眯一副既配合又欣悦的表情。张志林身上有一种漩涡般的能量场,你只要走到他身边,被他旋着旋着,就会游进他的穴点。张志林能与各色人等交往,无论学问贤能、仕途官员、商贾高手,抑或引车卖浆者,三教九流,皆可成为他的铁杆朋友。犹记得那年初复,我和庞彩霞、张志林,还有时任广东省财政厅厅长的刘昆,时任华南师大校长的颜泽贤在珠江边上喝酒聊天。没有官员,只有朋友,把酒言欢,不醉不休。夜色已深,月光飘渺照着,江水泛起点点银色涟猗。我们在江边晃晃荡荡散步,至今想来幻梦一般。


急公好义、韧性达观,便是张志林。他不仅仅有好人缘那么简单,他肯为朋友两肋插刀,身上兼具知识分子和匪气的双重性,这在目光呆板、个性乏味枯燥的当下,张志林的个性特征,更见魅力。他在乱世,绝对可以做强梁枭雄。若是被逼造反,他肯定是山寨大王,是智勇双全的大哥,重庆袍哥。


是的,巴山渝水,多生好汉。豪爽率直火辣的秉性,在亚秩序社会,产生了袍哥。清末民初社会,中国有三大帮会,即洪门、青帮和哥老会,势力强大、威风凛然。它吸引着无论达官要人,还是底层民众等各种力量参与其中,形成国家社会之外的另一种制衡权力。比如,洪门多在海外布局,策动反清的民国领袖孙中山曾经加入过洪门,为的是争取华侨捐助革命事业。青帮多活动在上海,羽毛未丰的蒋介石加入青帮,在倚靠庇护中寻找壮大发展自己势力的机会。哥老会在川渝一带的强项人物俗称袍哥,知识分子和军政要员都有伺身,比如当时的四川省省长、成都大学校长张澜就是一个大袍哥。这个江湖联盟和民间秘密组织,是为了反抗腐朽的清王朝统治。底层的农民、车夫、乞丐也有加入。他们是想在这个帮会周围,在有理无处讲、有冤无处伸的憋屈而贫困的岁月,有个帮护自己的依靠。亚秩序之下,政府管理失效,在缝隙中生长出灰色能量。袍哥是枭雄,享有江湖地位,他主持公道、摆平纠纷、稳定局面,令人既敬仰又恐惧。后来,在辛亥革命时期,川渝的袍哥也发挥着积极正面作用。


想必浸润这种侠义野猎遗传的张志林,其基因和血脉中存活的必然有那横槊江头、奔放热烈的承传。


2

他喊我师傅


张志林总是喊我师傅。为何?且让我说给诸位去听。袍哥张志林,遵循的是前现代社会的礼仪伦理。在他这里,从来只有仗义疏财、解困济危,从来只有兄弟之谊、手足之情,他很少去想微妙复杂的性别关系。性别中的男女和伦理中的兄弟本不是一回事。他和我们这等女性朋友在一起时,没有界限,全是兄弟,他认为这样无碍无障的关系多好啊。那次,在天河一家餐厅的平台,我们迎接程炼、邢滔滔两位志林的哥们儿。张志林携我们几个女子出场,欢迎仪式可谓隆重。可我们之间即使亲密无间地拥揽着,仍是兄弟。


但在某一天,又是吃饭喝酒,耳酣之际,不知道怎么说起彼此的印象。轮到铺排张志林了,我这么说:“志林什么都好,就是总把我们当哥们儿看待。这样当然也好,可志林的心也太粗了。要知道,女人就是女人,她需要被疼惜爱护。”


听到我说这话,正在喝酒的张志林将酒杯放下,沉默了。我发现他一改平时乐天的表情,面孔严肃。接着,他自己又斟上酒,走到我跟前说:“多谢艾云提醒,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我这人太不懂风情,也太不懂惜香怜玉本该是大男人应该做的。这一杯,我敬你,喊艾云一声师傅。”说完,他一饮而尽。


他接着又说:“你看还有什么我需要改变的?”那好吧,他喊了我一声师傅,我也就妄为人师了,我道:“你今后试着把男人看成男人,把女人看成女人,会见出人生另一道美妙风景。这不是酸溜溜的文艺腔调,也不是让男人变坏,这是人性精妙奥义。”他说:“我懂了。”


我其实也懂张志林。在他的潜意识里,在他站立的位置,那是袍哥的码头,推崇的是八德(“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传统文化,遵循的是五伦(“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不可逾越的界限。


虽然他没有经过开山头、立香堂的程式,但在骨子里他恪守戒律与信条,这才让他成为威望极高、一呼百应、众人拥戴的大哥。


这边厢,我正为我的这番话质疑,质疑自己拿了文科生的思维方式去要求别人。可情商极高的张志林,那是门儿清、一点就破。他说话了:“从此以后,我只有萌萌这个姐姐,其他的女生都是妹妹。我把你们统统当妹妹看待。”


曾经的张志林义气放达被尊为大哥,可他仍有青涩小男生的一面。后来,他的确有所改变,变得细腻周全,丰富温暖。也就是说,他懂得怜香惜玉了。我们沐浴光泽,受宠若惊。


他的萌萌姐姐来了,那天下午,我们仨在中山大学荣光楼旁侧的咖啡馆喝咖啡聊天。记得我念了写下的关于萌萌的印象记后,大家沉默着,咖啡凉了。朋友之间,读懂很重要,心中感知如飘散云霓,能够捕捉下来,尽可能传神摹状,当是友情的升华。我和萌萌相识多年,欣赏、倾慕,也有疑惑、反问,总之,那是复杂微妙的情绪发酵。我在悄悄为她写着札记。萌萌感动了,她眼眶潮湿,她是个爱哭的姐姐。


晚上,我们更多的人都到张志林的祈福新村去,那是个复式别墅,可以容纳许多朋友聚会。陆续到来的有陈少明、李兰芬、李大华、吴重庆、刘萍、庞彩霞、文能、王红等等。我们是为萌萌的到来相聚,也是为了迎接2005年的到来。这是2004年公历的最后一天,我们聚拢一起。


那晚在餐厅吃饭时,张志林接到一个电话,很急迫的样子,他到门外接听。待他回来,神色凝重,他说:“在座的都是我的至亲好友,我也不瞒大家了,我的亲生父亲过世了。”


我们听了都很难过。大家无心吃饭,返回张志林住宅,决定今晚都不回去,陪他度过这难熬时间。


张志林的家世很特殊。早年因为政治运动的冲击,他的父母离异了。我们在广州曾经见过这位富泰的、可爱而又倔强的阿姨。她懂俄文,会唱很多的俄罗斯歌曲。一个浪漫主义的女人不愁没人爱她。后来母亲再嫁。张志林的继父待他视如已出,父子感情极深。有一年继父来广州,张志林召拢我们一帮子人陪继父吃饭。继父儒雅清癯个子中等,与志林很有父子相。继父笃诚淳厚,却又性情中人。席间,无论老幼,其笑靥靥,其歌朗朗。继父显然喝高,手舞足蹈,说是难忘今宵。他喜欢志林,两人对脾气,比亲儿还亲。志林与生父不在一起生活,反倒有些生疏。但毕竟血浓于水。如今生父仙逝,刀割般的哀伤,难捱的光阴,我们一定要陪着他度过这悲情黑夜。


那晚萌萌话很多,说着说着就会掉眼泪。那一晚,我们都没觉出萌萌有何异常,她仍然是肤白胜雪、仪态高贵。她掉眼泪,我们都以为是她感性而深情;殊不知,冥冥中她不知道是否已预感一年以后她将被恶魔攫住,并被拖入死亡的深渊。那晚,萌萌擦去眼泪,和志林依在沙发上讨论着2005年下半年即将召开的哲学界的“现象学年会”。这当然也是为了分散过于悲哀的情绪。萌萌所在的海南大学社会科学研究中心承办这次的年会,作为中心主任的萌萌,要操心的事情不少;况且她又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她要和志林沟通各种具体细节。这一年年末,“意向性——现象学及分析哲学研讨会”在海口如期召开。为这次会议,萌萌付出的不是一般辛苦。可临到开会前夕,萌萌病了,病得很重,已经起不了床,她无法参会。如果不是病重,萌萌心心念念操办的这次会议,邀请参会的又多是她的朋友,她怎么可能不去呢?若是依着她健康时的脾性,她一定是穿着最好看的衣服隆重出场。爱哲学更爱美的萌萌,希望自己的出场永远明眸粉颊、光彩照人。萌萌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但她在会议结束之后,仍是拖着病体,坐在椅子上与前来探望她的朋友们见面。


这次会议一结束,萌萌随即入院,而后转到广州,她得了肺癌,并且是晚期。日后,每当张志林说到萌萌坐在那里,虚弱地与众友握手拥抱时,他都神情黯然魂伤。


2005年进入新年的第一天,夜色溟溟。我们守夜,为逝去的老人和新到的黎明。我们斜卧在沙发上或地毯上,我们聊天,困了就眯一会儿;醒来又说那似乎永远说不完的车轱辘话。


夜色更深,虫声唧唧,又听到风吹树梢的声响。这个夜晚太难忘。


天亮以后,萌萌要赶飞机飞往北京。文能送她,我们散了。


日子仍然平静地流淌,我们仍然不时聚餐。在广州,吃吃喝喝就是正事。张志林苦心而深情地呵护着他的兄弟们还有妹妹们。


现在,当我们都经历了生活与命运的嬗变,越发感觉到张志林身上的闪光与可贵。在他,从来不舍的是他的朋友,男朋友和女朋友,一个都不愿舍去。他把交往中的女性朋友都当成他的妹妹,这是亲情,唯亲情可以绵长恒久。在他这里,侠义的传统道德文化,科学哲学的严谨规整,让他始终是端直耿介的那种,他不大可能像文科学人和男性作家那样每每将微波想象成巨澜,去捕捉暧昧复杂意绪,并把这一切当成是写作的起兴与质料。叙事性写作者讨论暧昧与忠诚,原罪与忏悔的冲突;他们在美学的暗夜,吹拂着感受的花朵。但这一切,不属于张志林。他纵情放达,却又小心翼翼;他洒脱率性,却从不昏迷。他内心充满着强烈坚实的秩序感,不能破了戒律。自由是在尺寸和恰当的纬度里驰骋,否则,一切就变了味。张志林是多么想在激情与深情中找到一个平衡,他不想辜负不想舍弃任何朋友,尤其对于他所认定的妹妹们,他欣赏她们,不想因偏狭而毁了终生终世的友情。


我们以为友情可以地老天荒,可惜,志林的姐姐萌萌却要中止这友情了。不是她非要而是她无奈。2005年12月初现象学年会召开以后,萌萌放下心头一件大事,她住院了。先在海口的医院,而后转到广州先烈南路的中山大学肿瘤医院。她得了肺癌,癌症中很重的一种,并且是晚期。上苍好残忍。


是张志林打电话告诉我萌萌生病来广州住院的消息,然后我们去看她。因为萌萌的免疫力较差,我们不好随时探望她,许多消息也就只能从张志林那里得知。在萌萌住院期间,张志林就像一个亲弟弟那样跑前跑后,接应照料各项事宜。2006年5月,得知萌萌已见好转,我们都松了一口气。6月,却听说她肺部积水,情形不容乐观,我们又是惊怵而难受。这年7月下旬,张志林来电话说:“艾云,你快过来吧,萌萌要从海员医院转到钟南山的呼研所了。她一旦上了呼吸机,我们见她就很难了。”于是,广州的许多朋友都赶到新港东路的海员医院。大家都没有想到,这是萌萌生前与朋友们见的最后一面。这时的萌萌,处在昏迷状态,丧失意识。不足一个月,8月初,萌萌终于解脱那尘世加诸她身上的那种疼痛,撒手人寰。我们为她送葬,没有哀乐,只有她背诵的自己写下的关于《命运》的诗句在告别大厅一遍遍播放。张志林主持葬礼,哀伤之情难以言表。他说,世上再无萌萌姐。


3

感谢文学界之外的朋友给予我的启发


张志林身上有侠义江湖气,他同时又在科学哲学研究方面饶有建树。他在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空间游刃有余。正是这极大的反差,在这里形成大的张力。这张力便是,他成为灵魂格外有趣的人。


知道他曾经获过“金岳霖学术奖”。这个奖项可是有份量,旨在奖励逻辑学和现代哲学方面有所成就的优秀学者。这是中国逻辑学研究的最高学术奖项,在学界颇得盛誉。张志林得到这个奖项,实至名归。


甭看他酒风豪迈、酒量了得,酒酣耳热过后深睡一场,起身就会或设坛开讲破疑解惑,或研学精进著书立说。他学识渊博、思辨缜密,令人感叹。关键是他做的学问十分烧脑,对智商带有极大考验,非一般人能够钻进去读出来。他在授课之余,陆续出版了《因果关系与休谟问题》《科学合理性》《在科学之路上探索》以及《反本质主义与知识问题 ——维特根斯坦后期哲学的扩展研究》(与陈少明合著)、《技术解释研究》(与张华夏合著)。他还主编了不少丛书。


《科学合理性》 张志林 著


张志林是从本科的物理化学专业转向哲学专业,擅长于分析哲学、语言哲学、科学哲学、科学思想史。他曾经送给我《反本质主义与知识问题》和《在哲学之路上求索》等著作。闲时我也认真拜读,却是读得很是吃力。他讲到维特根斯坦,我们搞文学的也略知一二,知道19世纪唯心主义盛行,20世纪则是分析哲学带来一场震动,经验、实证开始被重视。我还知道维特根斯坦的这句名言:“凡是能够说的事情,都能够说清楚;而凡是不能说的事情,就应该沉默。”维氏的哲学我似乎还能理解,比如沉默和语言。维氏把语言看得很重要,他认为哲学的本质就是语言。语言是人类思想的表达,是文明的基础。


至于张志林在《真理、逼真性和实在论》一文中讲到的波普尔,我在写作《谁能住进最后的宫殿》一文时,因为要涉及历史决定论及其限度问题,特意去啃过波普尔的著作。在我的实用主义捡读中,我拿来所用的是波普尔逐渐改良工程与乌托邦工程的比较。波普尔赞成前者,质疑后者。他对乌托邦工程进行反驳与证伪。证伪是波普尔的长项。对我理解的波普尔来说,证伪、猜想、反驳等概念,都是带有价值色彩的动词。我在张志林的这篇文章中,看到的是关于“命题是否符合事实”“科学目的规定性”,是“真值”“实在论”等等,这些论断和概念于我而言陌生而费解。他的文章,还添上许多术语数据、推理和符号,让我看得懵懵懂懂。


后来,我还是看明白了一句:真理是一种理性的可接受性。


如此深奥的论文,让我们望而生畏,而在张志林那里,可是驾轻就熟。我查了一下,他这篇论文发表在1985年《中山大学学报》上。那么年轻的他,已经熟谙英美分析哲学大咖的学术思想。那时,我学识浅陋,对波普尔一无所知。我是后来才接触到这个批判哲学家的。


非常庆幸多年来我陆续接触并熟识的文学界之外的朋友。他们都有两把刷子,我颇有一日为友终身为师的感激。以前我在河南时,与鲁枢元、王鸿生、耿占春常有交流;后来又认识了当时在武汉的搞西哲的张志扬、陈家祺、萌萌;通过他们又结识了北京的叶廷芳、章国锋、赵一凡、吴岳添等对西方文学和西方哲学都颇有建树的学者;再然后就是南迁广州,与冯达文、袁伟时、张志林、刘小枫、吴重庆、陈少明等朋友的交谊,我在耳濡目染中,听到的都是古典与现代哲学大师们的名字、术语及概念。我是个会听也爱学习的人,对于陌生而新奇的东西,开始不懂,但过后会逼使我去寻书来读,这无形中打开了我的眼界。我随后写的系列文章里,之所以可以看到些哲学背景和思想履迹,大抵和这些接触、启发有关。


但我毕竟是搞文学的,在面对欧洲大陆哲学和英美哲学时,天然地倾向于前者。欧洲大陆指的是德、法,他们讨论意义、价值、命运、存在等问题。古典哲学如德国的康德、黑格尔、洪堡、谢林,现代哲学如胡塞尔、海德格尔、雅斯贝斯等,都和我亲近。尤其当20世纪以来存在主义哲学风靡全球时,20世纪80年代中国启蒙运动中,我们对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尤感兴趣。海德格尔笔下,泥泞的山道、困倦跋涉的农夫、沾满尘屑的布鞋,还有林中路、白桦林种种的意象,都充满着浓郁的文学旨趣。扑籁籁的树叶在风中落满山坡,人们沿着野径便来到林中空地的小木屋。清峭而寂静,植物性芬芳弥漫,这里正是诗意栖居之所。这意象、这情景,令人心旷神怡。


即使对存在主义哲学更有共鸣,但我毕竟是对英美哲学略知一二,在硬啃中还是了解了一些。英美哲学代表人物除了休谟还有弗雷格、罗素、摩尔、波普尔、维特根斯坦等,他们重在分析、实证、理性,这和欧洲大陆哲学的直觉、价值、感性有着大的分野。英美哲学讲求逻辑,有经验证实原则;另一个显著特征是关注语言和语言分析。在艰涩的爬梳中, 在黯淡而乏味的午后,我突然被一道光照亮。我读到英美哲学关于“清思”的任务:用尽可能客观的方法进行逻辑分析,并谈到语言功能与现实的关系、语言使用者的意图、语言的目标与影响等。我顿觉豁然开朗。从此,我了解到语言的神圣性。我们自以为掌握运用语言的人,身上肩负的责任重大。我们一语既出、驷马难追。我们可能因无明状态下写出混淆是非的语言。之于文学叙事很感人,之于历史作用则是办坏事,兴许是在做恶。从此,我不再相信自己写下的东西有正确的表达,唯一敢于动笔写下的是我的追问,用面对事物真相时的说理,尽可能准确一些地表达出我的省悟体会,仅此而已。也于是,我写下关于隐喻与常识作为两个空间的区分、文人知识分子的认知限度、知识分子的鸦片、对浪漫乌托邦工程及历史决定论的反驳、柏拉图何以对诗人控诉。我还借罗兰夫人之口,沉思法国大革命之所以血流成河、暴力恐怖,其中文人的感性煽动、现代媒体的道德化宣传,一定是难辞其咎。不断变化的现实,促使我思考更深远一些的问题,尽量不要被枝节、表面的现象所迷惑。我时刻在警惕我的文人感伤和无病呻吟的腔调,我要明白个人自由与国家利益的关系。正是在文学之外朋友们的启发下,我知道,文学叙事是必要的,它的想象力与直觉,在模糊地带和灰色区域的无穷魅力,帮助我们度过沉郁而微妙的夜晚;但是天光大亮的白昼,在扑朔迷离、丛生歧义、是非难辨的白天,语言必须是清晰而确定的,要克服混乱,要逻辑讲理,要实事求是,这正是科学哲学从根基上所要解决的认识论问题。


有一次我对张志林说:“志林,你深奥的科学哲学我也弄不清楚,我只是直白地理解为,凡事都不夸大不缩小,一是一,二是二,对吧。”他说:“对头,你算抓住科学哲学的本义了。”


我感谢我文学之外的朋友,他们帮我打开另一扇天窗,可以眺望到更广阔的世界,也让我的思考不至于过于偏执,而有着另外一个维度。我不敢滥用语言,也不敢打逛言妄语,否则,不仅贻笑大方,也在贻害读者。


4

科学哲学界到处是有趣的人


又说回前话,继续谈论张志林。张志林得过不少奖项,这是对他学术成就的肯定和奖掖,但我仍然以为“金岳霖学术奖”对他最有意思,关键是金岳霖老先生有意思。金岳霖是逻辑学家、哲学家,泰斗级人物。他活到八十九岁,其著作《论道》解决着本体论问题、《逻辑》解决着逻辑论问题、《知识论》解决着知识论问题。他一生度过多灾多难的岁月,却达观旷然,而又深钻细究。要知道,逻辑哲学家可不像我们这些文人,唾沫星子乱飞,就可以洋洋洒洒大篇。金岳霖他们,能有一个观点发现,已经很不容易;况且他又在本源上解决问题。金岳霖的著作,看似高邈务虚,无用之书。但正是这确立根基的思维方法,尊重科学理论,讲求逻辑思辨,才让事实就是事实,让真与假、让必然性与结果重新驻扎在人们心头;而对泛滥成灾的虚妄之言、不合逻辑与规则的乱搞,给予着充分的戒备与防范。


金岳霖治学精深,思想清晰,为人也趣味盎然,天性烂漫。冯友兰评他“越名教而任自然”,仿若魏晋稽康。


张志林得金岳霖学术奖,好像承传金岳霖精魂神髓,他只是更加古风般雅贤,更多狂猎豪放。并且他的这种气质,我在他分析哲学界的朋友那里也领教过。


那一次,我们面前走来一高一低两个人,这两个人犹如托钵僧一样摇摇晃晃向我们走来。我们喝酒、唱歌,直到深夜,仍无散场的意思。这两个人是志林的朋友,一下子也成为了我们的朋友。已经知道了高个子的叫邢滔滔,矮个子的叫程炼。他们已有几分醉意,眼色迷离却亢奋,两个人抢着唱歌,好玩儿得很。却要知道,这两个人可不是混世的无业游民,都是专业领域的翘楚。


邢滔滔,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导,在逻辑学和数学哲学有高的造诣,已出版著作《数理逻辑》《白马论》《预设、依赖与矛盾》《从弗雷格到新弗雷格》等。他讨论无尽的对角线,讨论概念、命题和推理,讨论思维与理念光芒的交相辉映。在我写这篇文章涉及邢滔滔时查有关他的资料,还在北大的院系之窗看到2023年4月14日发的他系列讲座中的一场《哥德尔和他的定理》。我初见那时的邢滔滔,清俊儒雅,一双眼睛纯粹笃厚;但那中规中矩的漫长学术训练,仍掩不住他想挣脱羁绊的火辣热情。


那个叫程炼的人,是武汉大学哲学系博导。他脸圆圆的,眼睛眯笑。他幽默调皮可爱。一般人却不知,这个满脸坏笑、亦庄亦谐的人,是伦理学、逻辑学方面的杰出学者。他关注心灵哲学、形而上学。我在关于他的一篇访谈中读到他的设问:当泰坦尼克号沉船事件发生,船上的各个阶层的人,无论高官贤达、商贾巨头、艺术名家,还是普通民众,他们都将顷刻淹没于汪洋,那在世的努力岂不白费功夫,全成虚妄。程炼显然不只在哲学的象牙之塔,他接触现实的疑惑和症结。在他看来,即使人世间随时有天灾人祸和死亡,在不幸来临之前的人们,仍然需要安顿好每一天,有生活的勇气和计划。哲学家会告诉人们人生在世的虚无,却在荒诞中寻找拯救。越是曾经被虚无与荒诞击穿到千疮百孔的人,越会寻找救赎,救赎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所谓有所不为又要有所为。


有所为,这正是金岳霖所谈过的“独立进款”的大实话。这里指的正是,一个人从小到大只有刻苦、孜孜不倦地读书,才能通过考试擢升到一定地位。人生要学会谋生,更进一步是因学习精到得法取得某种专业领域的一个席位,并占有社会地位。通过考试而来的这些,应该是纯正的;因为中国的考试制度,是公认的透明而公正的制度。人可以在考试中获胜,除了智商,还要有素质,比如意志力,得当的学习方法。当然还要有体商,身体健康,才能应付得了漫长寒窗苦读的艰辛。然后,在专业领域领先傲人,至少独立进款可以做到了。这也就是说,一个人通过努力让自己的经济得以保障,生活相对安定,即得以安身立命,至少可以不带过多个人愤懑情绪,可以相对公允地发表意见。当然,对他者、社会、人类的更大忧患和责任是更加需要的;但做这一切时,一定是怀有拳拳之心的恳切,而不是声嘶力竭的咒语。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恰恰占据高校、文化艺术部门的一些人,却在偏执的思维中带偏节奏,动辄发着不得要领的所谓激怒之辞。这些人,往往不去弄清是与非、个人与国家、诗性思维与常识经验的区分。我在想,科学哲学、逻辑分析这看似高蹈务虚的学问,恰恰是在提供冷静和理性,这是原则也是方法论,是基础性学问。也正是我与一拨文学界之外朋友的交往,使我看问题多了另一种角度,不至于陷入偏颇而不自知。这让我懂得,对诗性和浪漫主义想象力作用于社会生活应予以警惕;对玄奥和直觉的扩张应设栅栏,像康德所言应学会划界。我们应恢复和传承实事求是精神,不能酸腐和迂阔,听信别人,混淆事实价值和普遍价值的分野。


记忆往昔,颇多感慨。张志林和他的朋友邢滔滔、程炼等人,已是分析哲学界的中坚,也是专业领域的能人,但他们仍是有趣的、生动的。我想这可能是,在他们日常的学问生涯中,那密匝的概念、坚硬的术语,让人犹如置身于岩石峻崚的群山。搬动这些花岗岩般的理论,会让人累得精疲力尽。于是,需要更多的放松、潇洒,斗酒、诗章、歌唱。张力愈扩大,内心愈辽远,这样才能熬下去,不至于熬成废柴。


朋友们现在大多是相望于江湖。在水渚浩渺处,有习学和精灵的彩虹在彼此联结。


张志林在上海与广州来来去去。当他来广州时,我们又如往昔,但更具有节日感。他在上海的消息我们也都关心,比如,在百度查到他开设“高山讲座”已至六十一讲。看视频中的张志林讲课,那真叫热情洋溢激情澎湃。他时而夹着英语句子脱口流畅而出,颇见其知识渊博、海纳百川、中西学问贯通的大家气象。但他仍然保留着于荒原上麋鹿的机警,保留着在莽丛中猎豹的狂逐。这非常难得,这正是现代学问家的风姿。


当年,那个在嘉陵江边嬉戏游玩,在黑灰色礁石上跳来跳去的少年,不知道是否会眺望远方的哲学殿堂。命运有时卑微、有时高级,有时神秘、有时功利,当无数的可能性有朝一日在你面前展开时,你的选择便是你的命运。如果没有选择土匪与英雄,没有选择骑士与圣徒,那就选择做一个善于斡旋、外圆内方、明白事理、担当责任的人。我想,张志林正是这样的人。




艾云

河南开封人,当代散文家,文学评论家。广东省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第十届政协委员,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创意写作特聘教授,曾任《作品》杂志常务副主编,广东省作家协会组联部主任。曾经在河南省文联、广东旅游出版社工作。著有《艾云随笔——女人自述》等多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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