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袁南生
本文原刊载于《清风》杂志2013年第10期,作者袁南生先生系外交官,曾任外交学院党委书记兼常务副院长、中国驻旧金山总领事馆总领事等职。
2013年4月5日,我来到旧金山出任第十一任中国驻旧金山大使衔总领事。旧金山领区包括阿拉斯加州、华盛顿州、内华达州、俄勒冈州和加利福尼亚州的大部分县市。因工作需要,我必须经常走访领区内各州,也必须与各州州长、州参议长、众议长、州务卿等高官保持联系,因此,我有机会经常出入领区内美国的各“衙门”,包括州政府和议会大楼,以及主要城市的市政厅大楼。在这一过程中,美国的“衙门”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美国领区内的“衙门”都允许非工作人员、非公务人员,包括闲人、外国人随意进入,这让我深感意外。我最早拜会的领区内政要是加利福尼亚州州长布朗以及参议长和众议长,他们都在州府大楼内办公,其州府所在地萨克拉门托,离旧金山两个多小时路程。到任不久,我分别会见了州长和两位议长,这使我有机会在短时期内三次走近加州州府大楼。加州州府大楼素有“小白宫”美誉,于1860~1874年期间兴建,至今已拥有150年历史,1906年又兴建了地下建筑,二战结束后进行了第三次扩建,据说可抵御七级地震。美国加州州府大楼没有人站岗,人人可以进去,不过必须经过安检。任何人进入州府大楼必须像坐飞机那样,摘下手表,拿出身上的钥匙、钱包之类的东西放进塑料框子里,连同提包等放入X光机检查。参议长、众议长办公室任何人都可以进去。只有州长布朗办公室外面有一位安全人员。此外,旧金山市政厅人人也可以进去,但是也必须经过安检。市长李孟贤、市参事会(即议会)主席邱信福、市商务局等“衙门”各位参事(议员)都在里面办公。不同的是,几乎每间办公室上都写着谁在里面办公。然而,更多“衙门”是不需要安检的。我曾到华盛顿州会见州长英斯利,到俄勒冈州见州长基察伯、参议长考特尼、众议长科泰克时,州府大门前无人站岗,也无人登记,只有州府大楼一楼大厅有一女孩坐在一张桌子前,起着咨询员的作用。其实,这个人作用并不大,因为走进州府大楼,迎面最先见到的是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州长、议长、厅长等在几楼几号,州府大楼不大,就三层,州府机构很少,机构内工作人员也很少。除加州外,我去过的其他州,任何人都可以直接走进州长的办公室。
由于任何人不需经过批准就可进入政府大楼,有时也会发生“意外”。例如,2012年12月4日,旧金山发生裸女大闹市政厅,高呼“身体自由”的事件。那天,旧金山市监督委员会正在市政厅开会,讨论关于禁止在公共场合裸体的议案,议案将禁止民众在该市的街道、广场、人行道以及其他公共场合内的赤裸行为。想不到在会议进行期间,现场竟遭到一批裸体人士抗议。一群大胆的抗议者冲进会议厅,脱掉全部衣服,抗议该市关于禁止在公共场合裸体的法令。该市司法官员连忙给抗议者披上衣服遮羞,并带他们离开会场。在被带离会议厅时,抗议者们还高呼“身体自由”和“你们很可耻”等口号。旧金山领区内的州府大楼、市府大楼,都各具特色,文化底蕴丰厚,是参观的好地方,这些地方一律免费。例如,三层楼的加州州府大楼其布局、陈设和装饰浓缩了加州发展的历史,其本身就是一个博物馆和艺术馆。这座具有浓郁欧洲宗教风格的圆顶式建筑,其造型源于民主法律制度的诞生地古罗马帝国。至于其布局更是这一理念的最好体现:一楼大厅里陈列着一座意大利雕刻的大理石雕像,圆顶建筑,体现了古罗马风格;二楼的原州长办公室是一组三间室办公室,历任州长均在此处办公,门口放置着一头象征着加州标志的黑熊标本,这里虽有一名保安把守,可在州长空暇的时候,他还会出来接见前来观光的世界各地客人。同时,国外游客也可以通过参观州议会,旁听议会会议,来感受美国决策程序。位于州府大楼三楼的议会会议厅,最能体现美国民主化决策程序。美国是实施联邦制的国家,国内50个州都具有与联邦一样的独立立法权,只不过联邦大多只负责基本法,各州则根据自己的情况制定相应的具体法律。加州的40位参议员和80位众议员就是在此为加州制定各项立法。加州众议院会议厅至今还沿用1870年以来一直使用的会议桌,议员们在属于自己的座位上履行职责,他们在议长提出相关法案后通过会议桌上安装的麦克风来发表各自的意见,然后同意者或反对者分别站立在桌子两旁。最终表决时,他们通过按会议桌上的按钮来选择对法案表示同意或反对意见,会议厅前排墙壁上悬挂的两幅电子屏幕分别用来显示每个议员的投票结果。议院设有旁听席,以此来接受民众的监督,但听众没有发表言论和投票的权利。需要补充的是,加州众议院会议厅正前方悬挂的是林肯总统的画像,画像下面一行拉丁文的格言是:“议员的责任是制定公正的法律。”据说,美国众议院容许各州的众议院会议厅悬挂不同总统的画像。加州参议院仍采用最传统的唱名投票方式,在其会议厅正中央悬挂着美国国父、首任总统华盛顿的画像,画像下的拉丁文格言是“参议员的责任是维护人民的自由”。我访问加州州长布朗的当天,州政府安排了一位来自中国台湾的华裔职员陪同我参观州府大楼,我问她,为什么州府大楼里有这么多中小学生参观,一批接着一批,每一批都有讲解员给他们讲解?她告诉我,每一个县乡都有介绍自己历史的图片、橱窗和实物展览,历史上老州长、斯坦福大学创始人斯坦福的办公室、州金库等也已改为展出场地供人参观,历任州长都有油画画像陈列,州府起着州历史博物馆的作用。州政府每天安排1500位学生来州府参观,同时也欢迎任何人来这里参观,并且,人人免费。进入美国“衙门”,最大的感觉是游人比工作人员多得多。我到俄勒冈州府那天,除了看到一批批的游客,几乎没有看到求政府办事的人,也没有看到什么上班的人。在美国,进入政府“衙门”,人人可以在里面随便溜达,可以索取有关资料。例如,走进旧金山市政厅里,人们可以随便拿台子上摆放的地图、政府统计资料、《政府公报》或其他文字资料,还有空白的便签供人随意取用。俄勒冈州议长办公室里有一大堆议长名片和有关资料专门放在醒目处供人索取。各个办公室和会议室门都是打开的,可以随意参观拍照,这一切让我觉得很亲切。到旧金山上任不久后,我去市政厅拜会华人市长李孟贤,走进市政府大楼,看到里面有人穿着婚纱,我感到非常奇怪,连问为什么会这样,同事告诉我,这是有人在举行婚礼。我觉得在政府大楼里举行婚礼不可思议,连忙说,“是这样吗?”并问在政府大楼举行婚礼要交多少钱,同事告诉我,使用政府大楼不用交钱,只需提前登记预约,但婚礼本身的一切花费自理,因为市政府大楼是用纳税人的钱盖起来的,所以,纳税人也可以申请使用,可以办婚礼,也可以举行其他聚会。后来,我多次进入市政厅,多次见到里面确实在举行婚礼和其他非官方活动。旧金山虽然是美国西部重镇,市政府大楼也很堂皇,但是,其建筑面积并不很大,政府没有开大会的会议室,整体面积比不上中国国内不少市下面的区政府大楼。市政厅虽然是这个城市的门面,但我多次看到很多“无家可归者”(也许是有家不归)把这里当成自家的客厅,他们或站着、或坐着、或卧着,随意地聊着,因为市政府无人站岗,所以也没人驱赶他们。当然,他们也不乱来。旧金山市政府大楼虽然建筑面积不算很大,然而,在美国已是够气派的了,所以,市政府大楼在旧金山还被列为旅游景点。相比之下,美国麻省政府大楼虽然看起来很别致,但很像个小教堂;美国田纳西州拉菲特市市政厅,无论你怎么看也像个内地的大型汽车加油站;而明尼苏达州州政府要不是楼上飘着一面国旗,游客还以为是个图书馆;加州科切拉市市政厅,旁边的中餐馆好像都比它大……更有甚者,美国弗吉尼亚州的阿灵顿县(相当于中国的地级市,美国多数是县管市)郡县政府在一栋商用楼里租用办公室,和其他商户一样向楼的主人交租金。阿灵顿县为什么这么抠门?我们看看该县2013财年的预算就知道政府把钱都花到哪里去了。阿灵顿县2013财年的预算收支平衡,税收和开支都是13.49亿多美元,政府本身预算少得可怜,县委员会预算占0.08%;县长办公室的预算占0.39%。但在教育、穷人救济等公共福利开支上却很慷慨,教育占35.84%,公共图书馆占0.92%,环境保护占9%,低收入家庭住房补贴占1.33%;公共交通占1.78%。该县预算报告有528页,每分钱的开支都有去处,每分钱的税收都有来路,预算公开,任何人都可调阅监督。2013年7月4日是美国独立日,也就是美国的国庆日。我早就接到旧金山市政府的请柬,对方邀请我出席独立日招待会。我原以为在这一天可以感受一下美国举国欢庆的气氛,没想到我完全失望了,没见到政府机关(也包括其他任何机关和企事业单位)挂一个灯笼、贴一条标语、挂一个横幅、竖一面彩旗来庆祝美国的国庆,也没有哪家报纸发表有关欢度国庆的社论。难道是因为美国闹经济危机没钱搞国庆活动吗?不是的,美国人告诉我每年都是这个样子。我来到招待会现场时,原以为现场一定会有个主席台,台上一定悬挂着美国国旗,摆满鲜花,会有庆祝独立日的横幅,台上一定会为贵宾们摆满桌签,引导贵宾们就坐;一定会有个讲台,市长李孟贤一定会发表一个庆祝独立日的主题讲话,现场一定会有不少统一着装的礼仪小姐为贵宾提供服务。没想到我完全错了,这个市政府的独立日招待会其实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政府行为,而是旧金山的华商为政府埋单的,是他们自己出资为政府提供一个活动的平台,而政府自己却从来没有国庆活动这方面的支出计划,市长李孟贤出席招待会只是和大家见见面,握握手,吃吃饭。当晚在海滩举行的焰火晚会也是企业家自己埋单,并不是政府行为。如此看来,即使庆祝应该举国欢庆的独立日,花纳税人的钱也不那么容易!作为外交官来美国工作,我有机会见到不少美国高官,然而感觉高官们几乎都非常“抠门”。在美国州长、市长、议长的办公室,从来只是谈事,水都没有喝到过一杯,不管请高官们吃多少次饭,从来没有人回请我(因他们无法报销)。加州州长布朗虽然是位官二代(其父亲也是州长)、富二代,然而他本人却节约成癖。35年前,当年37岁的布朗第一次担任州长时,就把州政府大楼的沙发椅换成了木椅子。当年,豪华的州长官邸修缮已经完毕,然而他却不住,非得自己掏钱在州议会大厦附近租了间小公寓。政府给州长配了司机和豪华轿车,他也不用,每天上下班驾一辆毫不起眼的普利茅斯牌轿车。他的名言是:“我知道应该如何有节制地生活。简单地说,就是不乱花钱。我不喜欢花自己的钱,更不喜欢花纳税人的钱。”72岁时,布朗第三次出任州长,虽然银发稀疏,但说起话来底气十足:“假如你们想要一任节俭的州长,那你们就找对人了。我会严格地控制政府预算。”的确,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去洛杉矶参加会议时,他独自乘坐经济舱飞往目的地;开会回来时,几百美元的往返机票他却只报销100美元。生活节俭是我遇到的美国官员的常态化现象,这点我感受特深。曾经有一次,我为李孟贤市长访华成功举行一个饭局,邀请李孟贤及访华团一行出席,饭局结束时,李的菜碟子里还剩两块红烧肉和其他菜,李坚持打包带走,并说他不喜欢浪费,自己可以第二天带到办公室作为午餐吃。时任中国驻旧金山总领事的作者袁南生(右)与旧金山市市长李孟贤尽管美国官员很“抠门”,但是在平日里,他们却很注意不沾公家和他人的便宜。例如,旧金山虽然是世界著名的大都市,然而,市长李孟贤一直开私车办事,市政府没有任何官员配公车。总领馆办公室主任刘斌告诉我,他曾经经历这样一件事:国内有大腕明星到美国演出,总领馆给当地政要赠票,希望他们出席捧场,因为票上印有票价120美元,结果没有一个美国公职人员出席。因为这个价格大大超过了美国规定的可以接受的礼品价值的上限,因为有可能涉嫌“受贿”,所以他们谁也不敢贪这个便宜。从我接触到的美国官员来看,他们的油水很少。有的官员甚至还要倒贴钱为选民办事。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加州前州长施瓦辛格。施瓦辛格当了两届州长,不仅没有领过工资,而且还拿出自己的钱用于公事。根据加州政府资料显示,自从2001年以来,施瓦辛格为两次州长竞选活动以及其他政治活动,直接或间接地投入了总计2500万美元的个人资金。这2500万美元还不包括他当州长期间自付的交通费。他每周乘坐私人飞机在洛杉矶和萨克拉门托之间往来数次,这些也都是他自己掏腰包。由于当州长,他不能拍广告,不宜拍电影,他因此间接损失了巨额的拍广告、拍电影收入。而据悉,鼎盛时期的施瓦辛格拍一部电影可赚3000万美元。美国的市政府机构中有市议会、市政府秘书、消防局、警察局、图书馆、市政规划局、休闲娱乐部、公共工程部等若干部门,其中,市议会相当于董事会,一切重大的决定都由市议会的议员们讨论和投票决定。旧金山、洛杉矶以及纽约这样的大城市市长是全职,大城市的市长年薪10万美元左右,然而这样的收入在美国并不算高。美国绝大多数城市是中小城市。这些中小城市的市长多为兼职,即不是全日制的。对于这些中小城市的市长来讲,他们并不需要天天“坐班”,因而这些市长的薪水也不多,每月只有象征性的五六百美元罢了,市长的生活来源主要靠其他“兼职”获得。旧金山领区内的加州圣马力诺市是个有100年历史的城市。2003年3月18日,一位叫林元清的骨科大夫成为该市历史上第一位华裔市长。这位骨科大夫当上市长后,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上午7点的早餐会和晚上7点的市议会是市长办公的重要时段。此外,每天他还有一项重要工作,那就是给患者看病。每天上午9点30分到中午12点,他都会安排做两个手术,中午12点以后是门诊,但有时还有手术等着他,他的日程几乎每天如此。可以说,林元清是个“半职”的市长。据美联社报道,55岁的戴尔·斯帕克斯是美国科罗拉多州联邦高地市的市长,但这位市长也没有专车,没有秘书。一年前,当斯帕克斯自家开的一家餐馆生意越来越萧条后,他决定到该市唯一一家俱乐部去找一份兼职工作,随后他悄悄地干起了兼职俱乐部门卫的工作。市长每周三个晚上呆在那里,“检查检查证件,收收服务费”,一个月赚得1200美元外快,除缴纳他和妻子每月1100美元的健康保险费外,还可以省下100美元的零头。后来高地市警察接到举报,说该家俱乐部涉嫌非法活动,警察突击检查时,发现他们逮捕的一名俱乐部门卫竟然是市长。斯帕克斯辩称,之所以兼职当门卫,是因为自己家的餐馆生意萧条,家庭收入入不敷出,只能靠当兼职门卫补贴家用以及缴纳自己的医疗保险费。在美国也许当市长确实有点像做赔本生意一样,所以一些城市市长后继乏人。我经过领区内的内瓦克市时,和我同坐一辆车的总领馆政治处主任刘震告诉我:这个城市的市长阿兰·纳吉80多岁了,先后9次当选。现在他坐着轮椅,早就想退休享享清福了,可是由于没人愿意接替他当市长,所以市民每次只好还选他,他还在努力工作着……总的来说,在美国的这段时间里,开放、平等、清廉的美国“衙门”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我感受颇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