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知音真实故事(ID:zsgszx118)
打老王的是个岁数比他小一点的男人,胡子拉碴,浑身酒气。随着深入调查后,我发现我与这位打人者也有过两次短暂的交集。打人者是一家精密器械生产厂的工人,工资很高,但是平常很忙,姓孙,姑且叫他老孙。第一次出老孙的警是前年,但我印象深刻,因为就像电视上那样,老孙被热心群众“制裁”了。那天早上,我值班。一个大婶咚咚咚地敲门,让我迅速心跳加快,认为出了大事。大婶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远处说有个小孩被拐卖了,我喊了同事小王,然后戴上帽子跟着阿姨冲了出去。阿姨跑了几步跑不动了,让我往前,说人贩子被人围住了,很好认。小王打开执法仪和我一起到了现场。事发地在一个菜市场,此时正是买菜的高峰期,所以挤了里三层外三层。人群中果然有个男人抱着小孩,小孩不哭不闹,估摸已经上小学了,看到我们到场,所有人开始说话,各种声音灌入耳中。周围的人诉说着各种不合理之处,例如“这个孩子没喊过他一声爸爸”,也没有任何亲昵的举动,只是呆呆的不说话,众人都觉得这孩子可能被下药了,或者是被打怯了,都不敢哭。热心群众就这样层层把我们围住,想看看自己是不是亲自抓了个人贩子。为了尽快疏散人群,我们直接在人群中开始核实身份。“众矢之的”老孙在我们看向他后,木讷地吐出一句“这是我儿子”。老孙看上去局促极了,声音发抖地说身份证没带。让他报身份证号,连前6位都报得磕磕绊绊,这更坐实了群众的怀疑。在老孙背身份证卡壳的时候,有个大姐想把孩子从“人贩子”手里接过来安抚一下,但老孙死死地抱着,甚至有点勒着孩子,被大姐一顿骂。磕磕绊绊背完身份证号,查无此人,小王抬头盯着老孙,而我将手放在了腰间,开始考虑如果动用强制措施该怎样让他放开“人质”。老孙明显愣住了,开始一个一个核对,最后将身份证最后一位改了个数字后,出现了个人信息。小王将手机和老孙的脸放在同一高度,开始对比,附近的群众赶紧凑上来一起看,人群陷入了短暂的安静。“说不定是长得像,我看有那种人皮面具。”一个卖菜大姨说。老孙离婚了,户籍上确实有个孩子叫孙睿,看身份证年龄是对得上,但是那张照片是很小时候拍的,仅从照片,很难确定怀中的孩子就是户籍信息上的那个。周围群众还想得到个结果,眼尖看到照片的开始怀疑孩子不是老孙的儿子。“好了,大家散开吧,我们把人带回派出所去仔细核实。”有人开始撤离围观圈子,但是老孙却在这时犟起来了:“就在这。”看老孙这么坚定,不少人反而觉得老孙没问题,自发地离开,但也有已经陷入疑邻盗斧心态的人,认为老孙害怕跟我们走肯定有大问题,甚至有人悄悄提醒我小心老孙是想在人多的时候逃窜。小王好说歹说老孙纹丝不动,最后问他要了社区包户干部的电话,联系后确定了他的确有个孩子。电话里,包户杨大姐放低声音说:“他智力有点问题,孩子也是一样,反应慢。”这样一来,孩子的异常也全都解释通了。我们加了杨大姐的微信,通过微信视频,再次确定了这就是老孙父子。误会解开,人群终于依次散开。老孙依旧抱着小孙在原地没动,他常年劳作的小臂显得结实极了,就那样紧紧抱着,不愿放开。小王提出要送老孙回家,被拒绝了。老孙抱着孩子向前走,步子很坚定,没有回头。
第二次跟老孙见面,是我们在校门口自接的警。时间是春季开学一个月左右。那天我们在警车旁边立岗,看着孩子们跟老师说再见后离开学校。这时,孙睿被一个路过的老爷子送过来。孩子的眼睛已经肿成了一条缝,根本睁不开,鼻子上还有血。老爷子指向了马路对面一片花池,那里待着几个刚放学的学生,老爷子说是从那群孩子那里把孙睿“救出来的”。让我们意外的是,打人者并非是同班同学。孙睿三年级,打他的带头者是五年级的。小王处理这种案子很多次,一点都不顾忌地揪着五年级孩子的耳朵就往校门口走,其他人老老实实跟在后面。到了校门口,孙睿的老师蹲在地上检查孙睿的眼眶,见到打人者后就开始骂:“李天豪又是你,你是不是不想上了?到底想干什么……”小孩沉默,我火气也上来了,一把将他拉到身前,指着孙睿肿起来的眼睛问他怎么办,几个打人的孩子全都沉默着等候处理。孙睿老师开始联系这几个孩子的班主任。等家长陆续到了之后,几个孩子的家长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下,检查和治疗费用全包,然后会给2000元的赔偿。老孙也赶来了。他穿着厂里的工装,深蓝色,上面都是机油,听到几个家长的条件,没思考一秒就点头了。我们几个在旁边听得皱眉,眼睛被打成那样,啥都不说2000就能了事?这男人太老实了,但是碍于身份,我们也不敢多言,最关键的是老孙答应得太快,我们连公道话都没来得及说。几个家长凑在一起转账,领头孩子的母亲不乐意了。按照其他家长的意思,领头打人者一人出一半,其他人凑剩下的一半,她觉得这样不公平,几个家长又开始吵。室内乱作一团,班主任好几次喊话都没人听,向我们连连使眼色。我一拍桌子,大吼一声“安静”,这才停下。“2000块钱不乐意了?这事又不是已经敲定了,我跟你们说,如果是我孩子眼睛被人打了,没有五万这事别想了结,眼睛这个位置这么脆弱,一不留神就有遗症,一辈子的事儿!2000块钱你们还推三阻四?我们也不管这事,能谈就谈,谈不了就散,直接走法律程序。”听我这么说,几个家长都沉默了。我继续说道:“将心比心,都是家长,自己孩子的眼睛被打了如果2000就能满意的那我不说什么。”眼看着价格似乎要涨了,其中一个家长火气很大地说道:“赶紧凑钱吧,啥人啊,我再多出200。”本来应该出1000的家长听到能少出200,也赶紧转账了。“那警官,你看是不是你们这边出个什么调解书啥的?”多出了200的家长问道。“你们可以自己写个收条之类的,我们可以当个见证者。”而事实上我们也确实没权利去出具带有法律效应的协议书。几个家长非要在里面加一句“后续产生任何问题不再承担责任”,被我们否定了:“你们赔偿是因为现在看起来只是皮外伤,没有后遗症,所以2000块可以让他原谅你们,不去追究你们的责任,但是如果这只眼睛瞎了呢?难道2000就能赔偿了?”倒不是偏向谁,而是如果同意了这句话,后续我们可能也要担责任,实事求是比较好。这两次之后,我就跟老孙没什么交集了,这回老王被打,没想到依旧是因为孙睿。老孙大脑有点问题,据说是以前那个年代滥用抗生素导致的后遗症,而他和妻子生下孩子后,孙睿也因为遗传问题,导致比别人慢一拍,但多少还算个正常人。社区曾经协调过,希望能送孙睿去特殊学校,但老孙死活不愿意让孩子打上这个标签,而孙睿除了话少点,确实也跟正常人没什么差别,也就由着老孙了。平常老孙在厂里忙,孙睿则是老孙的母亲在家照看,老孙的母亲有脑梗,经常摔跤,后来索性不敢出门了,所以孙睿都是一个人下去玩。在同龄孩子玩烟卡的年代,孙睿的玩具是老孙帮他做的“老牛”。“老牛”说白了就是拿鞭子抽木陀螺,是80、90后小时候很常见的玩具,一起流行的还有滚铁环。而这种复古又稀有的玩具,也让孙睿成了小区孩子们的重点关注对象,他似乎总能拿出其他孩子没见过的东西,所以身边总是簇拥着一些小孩。孙睿根据关系把玩具分享给其他人,但也总有人不满意听从孙睿的指挥,会抢他的玩具,孙睿也不会计较,可能在他心里,这东西他爸随随便便就能做得出来。孙睿也因为对于人际关系的摸索不够完善,被称呼为“瓜子”(我们这边,瓜子就是傻子的意思),成了小区同龄人欺负的对象。因为欺负他很有意思,欺负其他孩子只会换来嚎啕大哭和对方家长的怒骂甚至殴打,而孙睿不会,孙睿只是木然地看着对方,不哭不闹,也没有家长来替他撑腰。被欺负的孙睿从来没有哭诉过,或许在他简单的思想里,那不是欺负,而是玩乐,就像被打那天,他也只知道痛,却没想过他被打从根本上就是一种不对。那天,孙睿和自己的小伙伴扔沙包,因为太过无聊,其中一个孩子将沙包抢了过来,另一伙孩子主动加入了孙睿和他伙伴的游戏里。扔着扔着,那个孩子将沙包扔在了水池里,孙睿没有脱鞋,就那样踩进去捡了出来。吸了水的沙包更重了,他们开始扔得更远,看着孙睿一次又一次地跑去捡……如此几次后,捡到沙包的孙睿不愿意再给那伙孩子,那伙孩子就抢,乐此不疲,如果孙睿不松手,就直接扇脸,再从他手里抢过来。沙包被孩子们故意扔在树杈上,孙睿在下面干看着,这伙孩子不知道谁出的主意,聚在一起把孙睿送了上去,树不算高,两米多,但对于一个未成年孩子来说,那是无法跃下的深渊。孙睿一个人待在树杈上,手里紧紧捏着沙包,茫然地看着底下笑得开怀的孩子们。许是累了,那伙孩子散开,只剩下孙睿的伙伴蹲在地上跟孙睿聊天,两个人商量着怎么下来却始终没有好的办法。其实只要叫个大人就好,但孙睿伙伴的家长突然出现,开着车带他离开了,那个树上的孩子被选择性无视了。
一瘸一拐的孙睿回家后,第一次跟老孙说,他沙包被人抢了。老孙不知道自己孩子被欺负了该怎么办,找到最熟悉的包户干部,最终被包户干部引荐到社区民警老王那,老王听说是孩子之间的纠纷,开导老孙,说也许是孩子之间打闹着玩。老孙不依不饶,一定要报警,老王就带着他去物业看监控,这一看,老孙才知道自己孩子被人当狗一样戏耍,当场红了脸,嘶吼着就要去报仇。看着监控里孩子挂在树上无助的样子,老孙已然疯魔,一边嘶吼一边往外冲,像一只野兽,常年劳作的小臂将衣袖撑得紧紧的,老王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几乎是被推着出了监控室。路上一对情侣好奇地观望着,老孙满腔怒气直接撒在他们身上,直接冲了过去。老王瞬间心惊,这才反应过来老孙大脑异于常人,用尽力气才拉住老孙让那对情侣快走,而后紧紧地抱着老孙的腿不松开。他知道如果松了手,出什么事是没法预料的,也许是无差别袭击,甚至有可能出人命。“日你妈,日你妈……”老孙一边骂脏话一边用力踢老王,嘶吼的脏话回荡在整个小区,最后是楼上的人报警后,我和搭档小王赶到现场,才控制住失控的老孙,也看到了鼻青脸肿满脸是血的老王。老孙呆呆地坐在候问室,我们看完监控后也是长久无语,不敢代入,一位父亲看到自己孩子被那样欺负,无助地蹲在树上,疯魔是必然的。对老孙的处置成了争议。老王希望不予处理,他快退休了,对于因公负伤获得假期之类的不感兴趣,也更不需要赔偿,希望所里能对老孙网开一面。他觉得,老孙发狂时,虽然造成了一些不良的社会影响,但事出有因,而且没有造成什么人员或者财产的损失,唯一受伤的只是老王,如果他不追究,没道理处理老孙。我们也沉默了。老孙半只脚在正常人这条线上,半只脚在特殊人群这条线上。这样的人本就应该得到社会更多帮助才对。“你不追究的话,应该可以不处理,但是这个事情肯定要上报的。”小王如是说道。对于险些出重大事故的案子,统一要上报,老王表示理解。跟所领导请示后,最终对老孙不予处理,安抚好以后原地释放,但害怕有意外,还是让我们的人送他回家,名为保护实为监控。之后,老王久违地找到了办案的感觉,坐在了监控前,挨个将那些孩子家长叫到面前,给他们看了孩子欺负孙睿的监控,看到这些家长无法代入,他直接将老孙发狂打他的视频也放了出来,问这些家长如果他没拦住,那么他们的孩子是什么下场?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遍就会。这些家长虽然看不出内心在想什么,但是老孙发狂时拖着一个警察走的样子他们都看在了眼里。当天,几个家长带着孩子登门拜访,让孩子给孙睿鞠躬道歉,将自己买的昂贵补品一并放在老孙家里。一向木讷的老孙这次有了明显的情绪变化,压抑的愤怒和理智交织,紧紧地捏着拳头,最终在老王的劝说下,老孙没有多说什么。其中一家人要给钱被老孙拒绝了,老王和包户劝了半天老孙才收下那3000元。老孙脸越臭,那些家长越心惊。人就是这样,对面如果好说话,往往不会太当回事,可如果很难搞、喜怒无常,反而会得到敬畏,哪怕只是表面上的。那之后,日子变得很平静,但孙睿在外面玩的时候,老孙一有空就会在旁边看着。老孙发狂的事也越传越玄乎,甚至居民群里有人说:三号楼一个孩子被其他孩子欺负了,他爸因为那个警察阻止他复仇把警察打残了,现在孩子太坏了,各位家长都保护好自己孩子啊。老王哭笑不得,但也没去解释,说这样也挺好的,至少只是他在故事里残疾了,生活中没人残疾。-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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