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丛平平
我曾经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问过她为什么要帮我，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正大家已经那么讨厌我了，再多一条又有什么关系呢？
唐月梨要搬到我们宿舍的消息一传出来，整个宿舍就炸开了锅。
“不是吧？别的宿舍不要的人，塞到我们这儿来，还有没有道理讲啦？”
“听说唐月梨偷用热得快，把同学的棉袄烫了个洞，差点着火！”
“你们发现没？她那件衬衣，每天都穿在身上，好像几个月都没换了，恶心死啦！”
“她一看就很懒的样子，以后我们卫生评比肯定得倒数，被挂小绿旗！”
“既然不得不接受她，那我们就——想办法齐心协力赶走她！”
最后一句话是我说的。整个宿舍突然沉寂了下来，接着，所有人不约而同地伸出了大拇指。
于是，唐月梨从第一天进601宿舍，就走进了满满的恶意。
我们对唐月梨不约而同的歧视来自很多方面：她是我们班每一门的倒数第一；她长得粗壮而笨拙，走路的姿势也那么怪异难看；她口齿不清，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什么，一跟人说话就脸红，你问她一件事，她总也回答不到点子上，久而久之谁也不想跟她多交流；她更不会穿衣打扮，永远是那件宽大的校服，裤腿嫌长，也不知道去裁缝店改一下，每天不是邋遢地卷着，就是脏脏地踩在球鞋底。还有，她的胸脯发育得特别大，像小山似的高高隆起，却又不好看，只让她整个人显得更加笨重。在当时我们都还是敏感朴素的小姑娘，这简直就是唐月梨的一宗罪……
在我们除了唐月梨之外的五个人精心计划着如何将她赶走的时候，唐月梨似乎知道我们的想法一样，每天生活得特别小心翼翼：她总是第一个起床，蹑手蹑脚地去洗漱，不发出任何声音，有时候她已经去教室了，我们还在睡梦中；她的东西也那么少，连个箱子都没有，除了洗漱架上的水杯、牙刷、脸盆这些必需品，她没有一件流落在外的物品；我们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她不是不换衣服，而是只有两件衣服，其中一件大概好一点，她舍不得穿，那件旧的每晚洗了晾出去，第二天早上再穿上；她总共只有两双鞋，一双是学校发的白球鞋，另一双是她自己的旧布鞋……
唐月梨活得那么不占地方，就像个影子。
跟唐月梨共处一室的日子过得沉闷而枯燥，而她处处忍让的表现也让我们一时间找不到机会赶走她。她的话很少，与我们之间的任何一个人面对面，也只会腼腆一笑，不过她是个非常乐于助人的姑娘。这样说是因为，我们很喜欢使唤她——
唐月梨，帮我拿一个姨妈巾来！
唐月梨，帮我打水！
唐月梨，我来不及倒垃圾啦，帮我倒下！
唐月梨，收下衣服……
可她从来不会让我们帮她做任何事，她好像没有需要别人帮忙的地方。直到有一天，在我们的体育课上，我第一次看见唐月梨哭。
那天我们上课的内容是跳远，先助跑，再跳沙坑。课上到一半，体育老师临时有事走开了，让体育委员监督我们练习。体育委员是个顽皮又爱开玩笑的男生，所以，在N多男生的起哄下，唐月梨成了他们戏弄的对象。
因为她助跑的姿势十分滑稽，还有就是，她沉重的胸部在跑跳的时候成了她沉重的负担，让她整个人像一只巨大的跳跃沙包一般起落。青春期的男生喜欢看的，无非就是她可笑的姿势和不听使唤兀自跳舞的胸脯。
唐月梨整整跳了十遍都没有过关，男生们都在旁边不怀好意地笑。她每跳一次，都嘘声雷动，又引来很多其他班的同学。看她笑话的人越来越多，而她更加手足无措起来。
女生从一开始的偷笑变得不耐烦起来，她不结束，我们就不能自由活动，所以我带头冲她叫起来，唐月梨，你倒是快点啊！以为是你的个人专场show吗？就别享受你的表演时间啦！
同学们哄堂大笑，我也得意起来。
唐月梨自然比我们每一个人都着急，听我这么一喊，更是羞愧极了，一张大饼脸满是汗水，红得跟猪肝一样。
她又跳了三遍，其实马马虎虎也能过关，如果不是大家存心戏耍她的话。她终于表现出生气的样子，不肯再跳了，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那里。体育委员也感觉到她的情绪了吧，终于哨子一吹，放过了她。
我们一哄而散地去玩儿了，谁也没有在意她。而我恰好中途去上厕所，走到门口隐约听见啜泣声，推门进去——唐月梨站在镜子前，哭得像个泪人儿。
她看见我马上擦干了眼泪，将脸埋到水龙头下面，用手拼命擦洗。
我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她，刚才操场上的事在脑子里像要炸开来。可能，我们从来都忽略了她的感受吧。半晌，我才想出一句安慰的话，刚才的事，你别放在心上！我们都不是故意的，其实，就是开个玩笑，你别难过！
她没有说话。
唐月梨因为这件事再次受到了室友们的排挤，方便面受害者把自己的整个床铺都扔了，重新置办了新的。当然，她没有要唐月梨赔，因为她觉得任何别人买的东西都是不干净的。
我曾经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问她为什么要帮我，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正大家已经那么讨厌我了，再多一条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跟平时那个羞赧温和的她一点也不一样，好像带着恨意，又带着认命，又带着自嘲。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跟唐月梨对话，总是那么困难。
但后来我还是说了一句让自己常常后悔的话，那，我们做朋友吧！
在那个情境下，我跟唐月梨做朋友只是为了报答她，并不是真的把她当朋友了。可我这么自私的心理唐月梨当然不知道，她眼睛忽然亮亮地看着我，真的吗？你知道，我一向没有朋友的！
我心里那点儿英雄主义又冒出来了，点点头，还拉了她的手。她的手真粗糙啊，跟砂纸一样，我只握了一下，便放了下来。
从此，唐月梨真的把我当朋友了，虽然她还是那么默默无闻，还是像影子一样，但似乎变成了我的影子。
她下课会故意推迟一点走，站在我旁边，跟我一起去食堂。打饭人多，她总是帮我排队，我只要坐等她端来即可。她家境不好，从只有两件衬衫根本没有行李就可以看出来，所以她很少会有零食，偶尔用攒好久的钱买一包薯片，也一定会分给我。她有心事会第一时间跟我说，我知道了她还有个弟弟，爷爷、奶奶和爸爸都重男轻女，只有妈妈对她好，但妈妈又是那种软弱的妇女，也很难为她争取到什么，家里的好东西都是留给弟弟的。她也有喜欢的男生，是折磨过她的体育委员，她觉得他跑步的样子特别帅……
当你开始了解唐月梨，会发现她也是个普通女孩子，有所有普通女孩子青春期的快乐和忧伤。
我倒并不十分讨厌跟唐月梨在一起，因为有一个那么弱的陪衬，你才会显得光芒万丈。跟她在一起，我处处显出优越感，竟比以前那些同学更自信刁蛮些。
只有唐月梨会无条件地惯着我。
我跟唐月梨的关系一直持续到高三。高考在即，全班的气氛像是掉进了冰窖，每个人都是郁郁寡欢的。我的成绩差不多在班上前三分之一的位置，而且属于不稳定型选手，努力一下，有可能上一本，堕落一点，有可能本科线都难。那段日子全家人都围着我转，我咳嗽一声，他们都会紧张得要命。可也是这种无形的压力，让我每次看到我妈站在宿舍门口一脸讨好地望着我，心里都会特别难过。
在高三第一次模拟考试之后，班主任找我谈话，你说说你，分不分得清轻重啊？你跟唐月梨混个什么劲儿？她是一定考不上的，你还要考大学呢！
唐月梨在我回教室之后，也被班主任叫进了办公室，回来的时候眼睛肿肿的。我问她班主任都说了些什么，她只是淡淡地说，让我不要影响你，还有什么，我也没听懂……
我没说话，她又怯怯地说，我以后会少打扰你的，你认真考试！
后来她真的不再当我的影子了。在高三下学期开学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了之前班主任对唐月梨说的话，其实就是劝她不要参加高考，因为她的成绩一定没戏；如果参加考试，还会拉低升学率。还有几个跟唐月梨差不多的学生都被谈过话了。
这一次开学唐月梨真的没有来，而我，也投入了暗无天日的上课考试中，将她远远抛在了脑后。
到了大学，我们都有了手机，也有了微博、微信各种东西。我跟唐月梨在高中群里联系上了，她从来不在群里说话，只会跟我私聊几句。她在东莞的电子厂里当女工，每天工作很辛苦，很少有时间去上网。
我能猜到。她的QQ每次都显示手机在线，跟她说话，也很久才会回答。
其实，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我的大学生活多姿多彩，各种社团活动应接不暇，我还看上了一个温柔帅气的暖男学长，想尽各种方法要拿下他。后来，我终于达成夙愿，牵着他的手在校园里骄傲地散步，矫情地以为整个世界只剩下我跟他。
所以，知道唐月梨要结婚的消息时，我还沉浸在热恋之中，对她的爱情故事并没什么兴趣。我只是随便听了一耳朵，是家里亲戚给她介绍的邻城的男孩儿，男孩儿对她很好，她爸爸要了很多礼金，他都答应了。
她还发来婚纱照给我看，是那种特别低劣的妆容和衣服，有俗气的红礼服和丑丑的唐装。她的老公也是粗粗大大的那种，颇有农民企业家的风范，那照片P得，如果不说是她，我根本认不出来。
她问我，你会来参加我的婚礼吗？是在十一，大家都放假！
我说，会的，我一定来。
她开心地发来好几个龇牙的表情，还说了一句很肉麻的话，你是我唯一的好朋友，一定要来哦！
但我还是食言了，男朋友想去厦门玩，十一我跟他一起去了厦门。唐月梨发微信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撒谎说社团要社会实践，我是社长不好不去，我不去的话，别人也都不能去了。
她发来笑脸，没关系，你忙你的，以后回来我单独请你吃饭，加油！
我看着她回的这句话，歉疚极了。仔细想想，我跟唐月梨的这么多年，好像一直都是歉疚的。我想我根本没有从心里把她当朋友吧，或者说，她在我的人生中根本没有我在她的人生中那么重要，所以我才会一次又一次把她忘记，甚至撒谎骗她。
我怀着歉意在厦门给她买了结婚礼物，一对结婚玩偶。还给她买了一堆厦门特产，各种馅儿的饼，我知道，她喜欢吃。
可她永远收不到我的心意了。
我在快递寄出去之后的两天接到电话，唐月梨结婚那天，接新娘的车子在路上被大货车追尾，车上乘客无一幸免，喜事变丧事。
后来听说本来唐月梨是不用接亲的，她的爸爸为了讲排场，一定要新郎派车一大早从邻城开过来，要不然，唐月梨完全可以避开这场灾祸，开始她幸福的婚姻生活。
这可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恋爱啊！她才二十二岁。我翻出她结婚前的某个晚上很晚很晚给我发的微信，她说我好紧张啊，我的人生大概也只有这一次机会，可以成为所有人的焦点，以后再也不会有了，你要是来陪我多好！
她竟未等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