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关东野客
它已经和心长在一起了,只要轻轻碰触,就会钻心地疼痛。
1
她叫陈伊,我叫她姐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对我和亲人无二。
每个人心里都有些事儿,美好或甜蜜,残酷或绝望,但也会有一些这辈子都不愿再提及,就像一颗种子埋在心里,它只能往下生长,时间越久扎得越深,等你再想拽出来的时候,它已经和心长在一起了,只要轻轻碰触,就会钻心地疼痛。
或许是怕遗忘,或许是怕老去,再也记不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我打算把这颗种子拔起,重新看一看过去很久的日子,连同姐姐和她的果儿。
2
和姐姐认识的时候,我才二十岁,在郑州的一家广告公司实习,她是公司的财务总监,因为刚工作不久,来到这儿又没有朋友和亲人,在公司除了工作需要我基本就不怎么说话。在所有同事里,陈伊是第一个和我说话的,她问我家是哪儿的,多大了,其实起初我挺意外的,陈伊大我五岁,按理来说,她不可能对一个刚来公司的新人给予特别照顾。但她每天中午吃过饭之后,都会过来送给我一个苹果,那时因为陌生所以有距离,不好拒绝,只能默默地接受这种莫名其妙的关心。有天中午,吃完饭回来得早,我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打算眯一会儿,陈伊过来坐在我旁边,笑着跟我说:“真像啊,尤其是鼻子,特别像。”她说着拿出一个钱包,里面有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的男孩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和我倒真有几分相似,看得出来,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照片了。“去世了,16岁那年的暑假,去水库玩,没听见泄洪的喇叭,被冲走了,连个全尸也没见着。”“没事,都过去那么久了,只是你长得真像他,所以看见你总是觉得恍惚,你别见怪啊。”“怎么会呢?陈姐,你要是愿意,以后我就喊你姐了。”她起身回去的时候,我看见她用手抹了眼泪,我打心眼儿里高兴能有个姐姐,因为从小就是独生子女的关系,一直羡慕别人家有哥哥有姐姐,在学校受了欺负也有人出头,所以格外珍惜这份感情。自从认了陈伊做姐姐,我和公司里的人也越来越熟,后来在我生日那天,姐姐请了全公司的人去饭店聚餐,说是当着大伙的面儿要认我这个弟弟,别人问她原因,她没说原因,只说投缘。走了一个简单的形式,给姐姐敬了三杯酒,喊了声姐,她的眼眶瞬间就红了,还给我包了一个红包。从那以后,每个周末姐姐都要带我去她家吃饭,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姐姐已经结婚了。姐夫叫孙刚,我每次去他都会下厨炒几个菜,我陪着喝几杯。姐姐还有个五岁的女儿,叫孙果果,小名叫果儿。果儿长得漂亮,特讨人喜欢,每次见我来都会叫“大哥哥好”,我打心眼儿里喜欢姐姐这一家。我从未想过自己此生会遇见一个不是亲姐胜似亲姐的人,后来姐姐邀请我去她老家做客,第一次去的时候,姐姐的爸妈都哭了,都说太像了,拉着我的手一直不肯松手,好像真的看见了多年以前的儿子。家里人对我也好,吃饭的时候一直往我碗里夹菜,等吃完饭后,我搬凳子去院里坐着的时候,姐姐在我旁边说:“弟,你别怪姐,姐一开始对你好,的确是因为你长得像我弟,但认识这么久之后,我没把你当成他,人死不能复生,认识你也是缘分,所以姐现在对你的好,就是对你好,你就是我弟。”那时我并不懂得如何表达感情,只是觉得姐姐真心待我,家里人也真心待我,我也应该真心待他们。过年的时候邀请姐姐一家回我家过年,和父母把与姐姐认识的过程说了后,我妈也觉得这是上天给的亲情,我妈一直就喜欢闺女,过年的时候没带回去女朋友,倒带回去一个姐姐,那个年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幸福的一个年,以后再也没有那种感觉了。在郑州的两年,我和姐姐还有姐夫早已成了一家人,姐姐给我租了一个房子,就在他们对面的小区,有事没事我就会过去蹭饭,陪果儿玩,偶尔姐夫和姐姐有事,我就在家里帮着照顾果儿。果儿和我也亲,总问我:“你和妈妈谁大呀?你比妈妈高,为什么叫妈妈姐姐呀?”每次我都解释说:“因为哥哥年纪小,妈妈比哥哥年纪大,所以就叫姐姐了。”她不厌其烦地问,我不厌其烦地解释,后来她说:“其实我早就知道啦,就看你有没有耐心。”因为果儿总是问一些很奇怪的问题,弄得姐姐和姐夫不知道怎么回答,时间长了,就不怎么回答果儿的问题了,她好不容易逮到我,自然要问个不停,每天不同的问题,简直就是个磨人精。秋天的时候,姐姐一家要去黄山旅游,问我去不去,那时因为刚好有个同学结婚,我便没跟姐姐一家同行。他们报的是一个旅行团,七天时间。参加完婚礼之后,我便回了郑州。
3
那天是姐姐一家回郑州的日子,正常情况下姐姐一家应该七点到郑州,然后再乘机场大巴回家,我七点出家门去姐姐家,七点半左右姐夫打来电话说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大巴翻了,姐夫和果儿都没事,姐姐因为睡着了,伤得最重,现在正往医院赶。我赶到医院时,走廊里黑压压的人,姐姐已被推进手术室,姐夫一言不发地坐在走廊的凳子上,果儿好像受了很大的惊吓,不哭也不闹,只是盯着墙角,姐夫说情况不乐观,当时大巴在高速上,姐姐因为太劳累睡着了,翻车之后姐姐的头磕在了地上,从事发地到医院,姐姐一直都昏迷不醒。我盯着手术室上面的字——手术中,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从来不迷信的我在那一瞬间拜遍了满天神佛,就希望姐姐没事,果儿才那么大,姐姐要是有什么事儿,让姐夫和果儿怎么活啊!可人间事就是如此,你越不希望发生的,它就越会发生,姐姐最终没能抢救过来,走了。姐夫瘫坐在地上,嘴里一直说着:“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门开之后,果儿跑进去,静静地站在姐姐旁边,就好像在看熟睡中的妈妈一样,果儿没哭,她只是摸着她妈妈的手,把脸贴在她妈妈的脸上,好像在哄她睡觉一样,在场的所有人都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我只能背过去默默地擦泪。当白布蒙在姐姐的脸上时,果儿哇的一声哭了,她也许并不懂得生死的含义,但她一定知道,从今天起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姐夫被人搀起来,慢慢地走过去,用手摸着姐姐的脸,不说话。
4
在那一瞬间我不知道姐姐是不是走了,听说人在死了之后灵魂会从身体里出来,我想姐姐也一定在这个屋子里,她一定很不舍,一定很难过,她没办法跟我们道别。姐夫拉我过去,让我跟姐姐再说最后一句话,我竟一时语塞,对于那时的我而言,从未直面过死亡,几天前还跟我有说有笑的姐姐,如今竟已阴阳两隔,我看着姐姐的脸,上面没有一丝血色,神情安详,好像没有一丝痛苦。我对姐姐说:“姐,弟弟想跟你说声谢谢,我从来就没有过姐姐,是你让我体会到了有一个姐姐的幸福,是你让我在这个城市不再孤单,是你让我觉得这里就是家,你就是亲人,可如今你走了,我以后再也没有姐了,我管谁叫姐啊……”我哭得不能自已,别人把我拉开,姐夫用手按着我的肩膀,很用力,我知道他在强忍悲伤,果儿还在身边,他不能倒下。回到家时,已经是夜里两点多,果儿已经哭累了,带着泪痕睡去了,姐夫坐在沙发上,只是沉默地抽烟,从来不抽烟的我,竟也一根接一根地抽着,从前不觉得这东西有多好,但那时真觉得会让心里的难过少一些,人其实最会自我麻痹了。看着这个熟悉的家,甚至还能闻见姐姐的气味,几天前一切还特别温馨,如今姐姐却一个人躺在医院的停尸房里,那里多冷啊,冷得让人只是想想就冰冷彻骨。想到此处,眼泪便不自觉地流了下来,一夜未睡,我和姐夫相对而坐,没说一句话,抽了十几包烟。第二天姐夫让我先回去,他还有事要处理,姐姐三天后出殡。刚出事的时候姐夫不敢打电话给家里,怕老人承受不住,以为还有抢救的机会,可事到如今怎么也得让家里人知道,送姐姐最后一程。我不敢想象姐夫要背负多大的伤痛去见姐姐的父母,我也无法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和悲伤,我提出和姐夫一起去,姐夫说:“果儿还在家,家里得有人。”这时候我才想起来,果儿已经失去了妈妈,我推开果儿的房门,她仍然熟睡着,也许在她的梦里妈妈始终在她身边,只是睁开眼之后,这世上再没有了妈妈这个人,我不知道果儿醒来之后,我该如何解释,我甚至懦弱地想,如果果儿就这么一直睡下去,那该有多好。姐夫出门之前过来看了一眼果儿,眼里满是爱意,只是转身之后眼泪还是掉了下来,说了一句:“冰箱里有菜,果儿饿了给她做点儿什么吧。”果儿最后还是醒了,她睁开眼看着我,不说话,然后看了看自己的屋子,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滴在了枕头上,没有表情,没有哭闹,只是悄无声息地流泪,原来果儿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妈妈她去了天上啊,妈妈以前给我读故事的时候说过的,她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等我,然后我要在这里学习、长大,然后变老,然后我就可以去那个地方找她了。”“对,就是这样,妈妈只是先去那边等果儿了,果儿以后也会去的。”我不忍拒绝果儿的唯一要求,她才五岁半,和妈妈才一夜未见,就已懂事到这种程度,我实在没有勇气去想在以后的日子里,没有妈妈的陪伴她该如何度过,可她什么都懂,就是什么都不说,这孩子要是哭闹一番倒还好,越是这样沉默,心里越疼痛。最后我还是带着果儿去看了姐姐,医院的工作人员一开始是不愿意的,毕竟孩子太小,最后我说了很多,再加上果儿说的一句:“阿姨,我不哭,我就是来看看妈妈。”这让医院的人也实在不忍心拒绝。当工作人员将姐姐从冷柜里拉出来的一瞬间,即便是我这个成年人,都有一阵眩晕感,那种无以言说的悲伤实在让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巨大的伤痛像一团乌云笼罩着这个屋子,我甚至能感觉到屋子越来越小,我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我不敢上前,我不敢相信曾经朝夕相处的姐姐如今变成这样。果儿轻轻地走过去,用手摸了摸姐姐的脸,然后小声地说了一句:“妈妈,冷不冷?”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我用手捂着自己的嘴,不敢出声,怕让果儿听见,果儿把双手从裤兜里拿出来,用力地搓着,然后哈着气,再慢慢地放在姐姐的脸上,一直这样重复着:“妈妈,不冷了吧?果儿给妈妈暖暖。”这里温度毕竟太低,我不敢让果儿待太久,我说:“果儿,该走了,让妈妈回去睡觉好吗?”果儿回头看着我说:“大哥哥,你说妈妈会不会知道我很想她啊?”我强忍着眼泪:“会,妈妈当然知道了,果儿那么爱妈妈,妈妈怎么会不知道?”“那我再和妈妈说几句话就走,就几句话。”果儿乞求般地看着我。旁边一直站着的医院工作人员也一直在摇着头轻声说:“揪心啊,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这么懂事?这以后怎么过,实在看不下去啊!”果儿趴在姐姐的耳边,一遍遍地用手轻轻摸着姐姐的头发,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她轻声地说着:“衣服也会自己穿,糖也不吃了,我再也不大吵大闹了。“我知道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但妈妈你说过的,会一直等着果儿,不要让果儿找不到你。”果儿小声说了很多话,再后面的已经听不见了,孩子终究是孩子,抱走的时候哭得不行,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这辈子我都不想让她再体验,最后我强抱着果儿出了医院,带她去了肯德基,可她只吃了几口,就坐在那儿发呆不说话。我知道,果儿心里苦,从医院出来后,果儿生命里的一部分就已经永远留在那儿了,陪着妈妈,不散不灭,这也许是果儿能为妈妈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姐姐没出事之前,每次去姐姐家,果儿都爱吵闹,也喜欢跟我玩。如今姐夫不在的日子里,就我跟果儿待着,她不闹,也不吵,只是安静地看着动画片,困了就在沙发上睡,醒了继续看。我不敢多跟她说话,我怕她问我,我怕她找妈妈,我怕我无能为力。可果儿就像换了个人,一夜之间就长大了,成熟得不像一个孩子。姐夫是下午回来的,和姐姐的父母还有一些亲属一起。果儿的姥姥,一进屋就奔着果儿过来了,抱起果儿就哭,哭喊着说:“果儿啊,我的果儿,你这娃的命怎么这么苦哇,跟姥姥一样命苦,儿子没养活,如今女儿又走了,我还活个什么劲儿啊?”姐夫在旁边一直劝她要注意身体,陈伊走了,还有他。果儿只是用小手擦姥姥的眼泪,她自己却不哭,我发现这孩子只在没人的时候哭,一边用小手擦姥姥的眼泪,一边说:“姥姥你别哭了,妈妈只是换个地方生活了,我们还会见到她的,也会见到小舅舅,现在妈妈一定和小舅舅在一起呢。”果儿说完这句话,姥姥果然就不再哭了,说着:“果儿说得对,人哪,一辈子就图个团圆,生不能团圆,那就去那边团圆。不哭了,姥姥不哭了,姥姥还有我们家果儿呢。”姐姐出殡那天,来了很多人,姐夫的父母也来了,看得出来他们对姐姐的离开同样悲痛欲绝,看着这么小的果儿走在前面,抱着妈妈的照片,没有一个人受得了这场面。最后将骨灰盒入土的时候,姐夫让我把果儿抱走,姐夫觉得,果儿看了可能会难过,她理解的是妈妈要上天堂,不是埋进土里,我把果儿一直抱出很远,果儿问我:“大哥哥,妈妈会去哪儿?”“天上……就是所有相亲相爱的人都在那里,没有分离,永远在一起。”“那就好啦,妈妈已经跟小舅舅在一起了,以后我们都会在一起的,对吗?”等果儿再一次去见姐姐的时候,已经是一年后了。六岁的果儿穿着妈妈以前买的裙子,手捧着花儿去见妈妈,这一年来,姐夫老了不少,既当妈又当爹,虽然我平时会过去,但辛苦的仍旧是姐夫。果儿看到墓碑上姐姐的照片,走过去用兜里的小手绢擦了擦,然后把手里的花儿放在墓碑前,蹲在地上,小心地把书包里的成绩单拿出来给妈妈看,然后说着:“妈妈,这是期末的成绩单,这是比赛的小红花,这是我跳舞得的奖,还有这个英语比赛我也得了第一名呢,妈妈你以前总说我英语不好,现在可好了,你能夸夸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