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辈子，我也要找你。

方墨跟孙景成的缘分，开始于30年前。

他俩的姑姑是认识多年的好朋友，某天，她们忽然想到，他俩年纪相仿，要不要认识一下，就带他们见面了。

21岁的方墨，打扮得很时髦，在肥皂厂里上班，而孙景成是个小学老师，两人一见就互相看上了。

无论是样貌，还是工作，都很登对，就这样两人开始交往。

那时候，方墨还不会骑自行车，孙景成以教她骑车的名义带她去郊外玩，孙景成耍心眼故意拆了后座，方墨只能坐横梁上。

爱情像潮水，有时候涨潮，有时候回潮，有的时候会像海啸迸发。

方墨跟孙景成的感情，从看上，变成了爱上，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初秋的阳光很好，郊外的稻田金黄一片，她坐在孙景成的横梁上，他双手像环抱着她，骑到不好走的路段，他就停下来推着她走，趁没人的时候，他就用手圈住她，从身后吻她的头发。

后来，方墨一直记得那个秋天，记得那一天，记得那一刻的心情。

在一起两个月后，路过修自行车的摊位，方墨说把车修一下吧，横梁坐着硌屁股。

修车师傅一看车，对孙景成说：“你之前不是让我拆了后座吗？怎么又要装？”

方墨顿时明白了，憋着笑看孙景成，他的脸已经红得像晚霞了。

他跟老板说：“让你装就装嘛。”

老板麻利地装了个后座，孙景成付完钱，赶紧拉着方墨跑了。

第二年开春，两人顺理成章地结了婚。

婚后三年，方墨跟孙景成都没孩子。

去县医院看了，两人都没问题，父母也开始着急起来，方墨跟孙景成的感情没受影响，也一起考虑了最差的后果，如果30岁之前还不能生，就去领养一个。

谁知，第二年年初，方墨就怀孕了，孙景成小心翼翼地照顾她，还去图书馆借营养书来看。

方墨六个月，闻不了肥皂厂的味儿，孙景成就劝她辞职了，等将来孩子大点儿再工作也行，或者她不工作，他也可以养得起他们。

方墨生了个女儿，双方父母都很开心，孙景成更是眉开眼笑，小心翼翼地抱着女儿，像抱着一块儿豆腐。

孙景成的假期多，一有空就往家跑，带孩子换尿布，方墨在带孩子这件事上，并没有觉得很辛苦。

生了孩子后，时间过得飞快，女儿一年年长大，自己一年年老去，盼着女儿上幼儿园，又盼着女儿上小学，上中学，仿佛眨眼间就是十几年。

方墨跟孙景成，也人到中年了，方墨一直觉得很幸福，在婚后认识的朋友里，就没有不抱怨老公的，吵架打架离婚的也有。

这样一比对，她跟孙景成简直是模范夫妻，虽然也有吵架，但也就是红了几次脸，没有大动干戈过。

方墨40岁生日过后不久，孙景成学校安排体检，以前他都自己去，那一次，他突然跟方墨说，“要不你也去体检一下，我给你买个卡，你不是说胸不舒服。”

方墨摆摆手，“我才不去，我知道我是乳腺增生，很多女人都有这毛病。”

孙景成说，“还是得去，我们学校有个女老师得了乳腺癌，还好发现得早，才保住了命。”

这样一说，方墨也想到了那个女老师，顿时有点心慌，但还是犹豫不决，最后孙景成干脆给她买了体检卡，她只好去检查了。

结果让孙景成一语成谶，方墨查出了乳腺癌，医生建议她再去人民医院检查，结果还真是乳腺癌。

医生司空见惯地说：“现在肿瘤还不大，手术切除就行了，你们看看什么时候方便？”

医生说得轻巧，方墨听起来简直天都要塌了，孙景成也是愣在那，半天没动弹。

医生目光扫了扫他们，缓和了语气，“这种基本没什么事，不用太担心。”

走出诊室后，方墨就忍不住眼泪了。

孙景成一直安慰她，“没事，医生都说了，还好发现得早。”

等方墨哭完，两人商量，这事到底要不要告诉女儿，不管医生说得多轻巧，这毕竟是一台手术，手术都是有风险的，万一……

方墨一想到手术，又哭了起来。

两人商量了几天后，还是告诉了女儿姗姗。

姗姗放学回家后，抱着方墨哭成了泪人，方墨心里难受，可也得强撑着安慰女儿，这不是什么大病，没什么事，几天就回来了。

手术那天，方墨的父母，跟孙景成的父母都来了，还有方墨的朋友，都在外面等着她。

方墨进手术室前两天，悄悄写了一份遗嘱，藏在床头柜里，上面写了所有银行卡存折的密码，如果她没能活着下手术台，希望孙景成在女儿成年前不要再婚，逢年过节替她去看望一下父母，照顾好女儿姗姗。

方墨被推进手术室前，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和女儿，还有父母，心里五味杂陈，孙景成看着妻子被推进去，也红了眼圈。

万幸的是，方墨手术十分成功，检查后发现，癌细胞也没扩散和转移。

走出医院，方墨跟孙景成激动得相拥而泣。

经历一次生死，方墨的想法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以前她总想着省钱，攒钱给女儿读大学，出院回家后，她跟孙景成说，等她完全康复以后，他们要去旅游，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她还想考个驾照等等。

孙景成说，“都听你的。”

方墨痊愈之后，一切都回归正常，仿佛一切都预示着，往后等着他们的尽是好日子，他们也的确过了几年安稳的日子。

姗姗高考发挥得不错，考到了理想的大学，方墨的父母，跟孙景成的父母，也都去体检了，只有高血压这类常规病。

总之，这几年方墨过得特别幸福，比结婚那会儿还好。

孙景成也是个情绪丰富的人，他说，“媳妇儿，你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我就想好了，只要你平安出来，往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方墨感动得酸了鼻子，又问他，“那，如果我没能平安出来呢？”

孙景成吸了吸鼻子，一本正经地说，“老实说，我也想好了，首先我不会再婚的，我会把姗姗养大，看着她成家立业，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到时候，我把房子卖掉回老家住，我还要给你爸妈和爸妈养老送终。”

方墨没想到，他居然想了这么多，终于忍不住掉了眼泪。

当时，手术回家后，她就把那份遗嘱撕了。

一转眼，方墨跟孙景成都50岁了。

女儿姗姗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大城市闯荡，方墨跟孙景成过着舒心的小日子。方墨真的考了驾照，载着孙景成周边游，或者回老房子看双方的父母。

孙景成也迎来了，升任副校长的机会。

方墨的乳腺癌已经过去十年，熬过了复发高峰期，孙景成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

他说，“媳妇儿，等我退休，我们去国外旅游。”

方墨笑盈盈地说，“那我先学学英语。”

那时候的他们，谁也没想到，噩梦即将来临。

有天晚上，方墨洗澡的时候，在胸部摸到了一个硬块，那时候她正在经历绝经，以为是绝经引起的反应，也没多想。

手术后前几年她每年都去复查，结果都是没事，后面几年她就懒得去了。

过了一段时间后，胸部的硬块开始痛，经常胸闷气短，她才跟孙景成提了一嘴，孙景成一听就怕了，第二天就带她去检查。

这一检查，孙景成呆住了，医生说，方墨乳腺癌复发了，这一次是恶性的，而且疑似转移到了肺部。要做乳腺穿刺活检，明确病理，再来看是否有手术指征。

孙景成走出诊室时，腿都软了，他给方墨办理了住院，但却没告诉她严重性，只说要再检查检查。

做了几十年夫妻，方墨一眼就看出孙景成不对劲，逼问之下，孙景成就是不肯说实话，只让她安心住院。

住院后孙景成通知了女儿，但这一次没告诉双方父母，他们年纪大了，经不起惊吓。

姗姗第二天就回来了，红肿着双眼，进病房之前，孙景成提醒女儿进去了别哭，以免方墨伤心，对病情不好。

姗姗竭力控制住眼泪，安慰妈妈，“上次没事，这一次也一定会没事的。”

方墨对女儿笑笑，迷茫地望着窗外。

方墨的穿刺活检结果并不好，医生建议保守治疗。

孙景成不敢置信，祈求地望着医生，多希望他是说错了，电影里那么多误诊，也许方墨也是误诊……

50岁知天命的孙景成，仍旧无法接受，他不明白为什么老天就是不放过方墨，躲过一次，又来一次。

可事实摆在眼前，孙景成跑去厕所呆了半个小时，才敢回病房，他不知道这到底要怎么跟方墨和姗姗说。

倒是方墨像是早有预料，她说，“不治了，回家吧。”

孙景成和姗姗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

最后，孙景成还是跟姗姗透了底，姗姗哭得泣不成声。

不知道是不是猜到了结果，方墨坚持要出院回家，不然就不吃药，也不治疗了，孙景成思虑之下，也只得依了她。

回家第一晚，方墨的心情明快许多，她笑着说，“还是自己的床躺着舒服。”

孙景成转过头，抹了一把眼泪。

刚回家的方墨，还能走，每天孙景成都陪着她出去转转，姗姗回去辞了职，一家三口每天吃了饭，下楼遛弯儿。

过了一短时间，方墨咳得厉害了，走几步就喘，孙景成买了轮椅推着她出门。

方墨跟女儿说，“刚谈恋爱那会儿，你爸是用自行车推着我走，他还找人拆了后座儿……”

说完，方墨哈哈大笑，姗姗也笑，笑着笑着三个人都沉默了。

晚风迎面扑来，街灯都亮了起来，方墨像安慰他们似的说，“没事儿，这辈子我知足了，唯一的遗憾，就是没多陪你们几年……”

孙景成说，“我在网上查过了，有的人二次复发也能活好多年……”

从知道方墨复发后，孙景成就跟学校申请了离职，这样他才能安安心心地陪着方墨，半辈子的老同事都替他遗憾，只要再过几个月，他就能升任校长了。

去年年底，孙景成怕方墨感染，一家人闭门不出，做了严密的防护，没想到真的躲过了疫情。

姗姗也已经能接受妈妈生病的事，只想在最后的日子里，不留遗憾。

有无数个夜晚，她听见爸爸在卫生间里的哭声，也替妈妈感到欣慰。

这辈子，方墨是被爱包围着的。

在方墨精神越来越差之后，孙景成还是通知了父母亲友，他们都陆陆续续来看方墨，都忍不住哭了，方墨反过来安慰他们。

时间一长，大家也渐渐接受她生病的事了，除了惋惜也只有惋惜了。

上个月有天半夜，方墨疼醒了。

她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响，怕吵醒孙景成，只微微侧了一下脸，看着窗帘缝隙外的黑夜，变成了深蓝，又变成了淡蓝，微微的晨曦洒进窗来时，孙景成小心翼翼地转了个身，片刻后，发出轻微的鼾声。

方墨知道，他是怕打呼噜吵到她，自从她复发后，睡眠变得极差，他一直保持侧睡，呼噜声会轻很多。

孙景成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也老了一圈，此刻他蜷缩着身体睡着了，比20多岁的时候还瘦。

一想到这里，方墨就好心疼他，虽然病的是她，但他也深受折磨。

方墨躺得实在有些难受了，才轻微地动了一下身子，想坐起来，孙景成立刻惊醒了，连忙柔声问她怎么了。

见方墨没出声，孙景成伸手开了灯，才发现方墨的脸上淌满了泪水，因为躺着，泪水交错。

方墨说：“对不起啊，我不能跟你去国外旅游了。”

孙景成伸手帮妻子擦去了眼泪，将她轻轻地搂在怀里，“说什么对不起啊，这也不是你的错，是你受苦了……”

说到后半句，孙景成哽咽得声音也颤抖了，夫妻俩面对面相拥着，窗外朝阳的光辉，倾洒整座城市。

方墨多想，再多看几次太阳。

第二天下午，方墨平静地走了。

走前孙景成通知了他们的父母和亲友，他们都赶了过来，方墨目光游离地望着床边，她的亲人们，她的父母，兄弟姐妹，她的丈夫，女儿，都眼含热泪地望着她。

最后，方墨的目光停留在孙景成的脸上，此刻距离他们初见，已经整整30年，一切都恍如昨日。

她这次也悄悄写了遗嘱，她希望孙景成再婚，但是不要太快，不然她会嫉妒，他要找一个健康的老伴，过下半辈子，但是不能骑自行车载她。

孙景成是在葬礼结束后，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了遗嘱，他说，“我才不找呢。”

说完，他缓缓地蹲在床边，泣不成声。

“下辈子，我也要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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