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朝晖：教育内卷中，没有「获胜者」

作者 | 杜一兰

 编辑 | 木   木

受访者供图

教育，不仅事关个人和家庭的命运，更关乎整个社会的发展。

根据教育部公布的数据，2023年全国教育经费总投入为64595亿元，比上年增长5.3%，其中国家财政性教育经费为50433亿元，增长4.0%。这表明国家对教育的重视程度持续增强，为教育行业的发展提供了坚实的财政支持。

但另一方面，「内卷」加剧、资源分配不均、教师素质提升等问题依然存在。如何应对这些挑战，不仅关系到教育行业自身的发展，也关系到国家的未来和竞争力。

因此，橡树实验室特别邀请到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储朝晖，他时常深入一线调研，在教育领域研究了40多年。对于2024年，他又有什么新的体会和感悟？在教育内卷加剧的当下，他又有哪些独到的见解？面对当下，我们究竟应该办出怎样高质量的教育？

内卷会降低幸福感

卷得越深的人，受的伤害越大

橡树实验室：前段时间，十三邀栏目采访北大教授林小英，访谈中他们多次谈到的「教育内卷」，令不少家长感同身受，一时间引来网上各种刷屏，实际上这也是近年来教育领域非常热门的一个话题。您如何定义「教育内卷」这一现象？它与「教育竞争」有何不同？

储朝晖：随着资源投入不断增加，收益反而没有增加，而是在减少，这就叫内卷。教育竞争本身是按照一定的规则，通过一个特定的标准来确定获胜者。而在教育内卷过程当中没有获胜者，即便某一个个体在某一个环节获得一定的优胜，但并不能够有效转化为收益。

很简单的现象，现在大家都进大学了，但是读大学对个人的成长、对个人进入社会的工作和就业竞争力增长发挥的作用似乎越来越有限。这对社会来讲，他对经济社会的繁荣、对追求幸福发挥出理想的效应也还存在一定的差距。

橡树实验室：教育「内卷」的本质是什么？哪些因素导致当前教育内卷？

储朝晖：内卷的本质是「思想的贫乏」，如果这个人有思想，他就不会卷进去，他就会根据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判定来确定怎么去选择，是不是参与。当有自己思想的时候，他思考问题的维度是多元的，不是单一的，就不会卷进来。

当然，思想的贫乏也会转化对政策的、系统的和标准的影响，中间这个过程也是十分复杂。导致的原因则涉及到教育管理体制、评价权力、标准等多个维度。当所有人都朝着一个方向、一个目标、一个模子来进行工作，就容易影响人内在天性的充分发展，影响成长和自主性，也就不利于产生创新。

橡树实验室：教育内卷对学生、家长和教育系统造成了哪些影响？我们又该如何应对教育内卷？

储朝晖：内卷对个体对家庭产生的影响，事实上会降低个体的幸福感。真正遏制内卷或者走出内卷，需要每一个人、每一个家长、每一个学生共同发挥作用，当他认识到这是内卷的，他就不会往里面钻，而是通过自己的思考、判定、选择，离开内卷。

那么有的人会讲，在现在常规的升学路径中，不是这样一个简单的事情。但事实上在这个过程中，卷得越深的人，受的伤害越大。至少要把握好一个度，让自己不要卷得太厉害，保留一部分天性。

真正的教育质量

一定是要符合每个个体的天性

橡树实验室：2021年至今，「双减」政策实施已有三周年，您如何评估其成效？在落实过程中遇到了哪些挑战？

储朝晖：各个地方的负担、压力不一样，双减成效就应该是不一样。但是，我们现在遇到一个尴尬的处境，就是一些地方要求乡下的学校跟城里的学校采取同样的双减措施、同样的双减规范，这显然是忽视了实际情况，没有因地制宜，还是要杜绝这样一种现象。

橡树实验室：在您看来，怎么做才能确保「双减」政策能够更均衡地提升各地教育质量？

储朝晖：提升教育质量，是一个涉及到教育质量内涵的概念。什么是教育质量？教育质量没有一个在所有的场景通用的标准。我们义务教育阶段的教育质量，只是一个基础的标准，就是做到应教尽教。

国家课程标准的内容，学生基本掌握，而不是说在这个国家规定课程当中去比拼分数高低。

要改变这样一个观念，改变这样一个做法，在这个基础上还要学足学好，学足学好就是每个个体的天性得到充分成长发展，这样才是高质量的教育。

如果我们仅仅凭知识范围有限的标准化考试，先看分数高低，再评价质量，那么显然这只是我们所讲的教育内涵的一个部分，它也只是教育质量的一个部分。如果是在这样一个规范的考生标准范围内，不是以合格作为一个基准，而是要比拼分数，99分、100分，事实上就违背了质量的内涵。

真正的教育质量，一定是每个个体有符合他的天性，能够促进他的天性充分发展。教育质量本身是一个多样化的、个性化的、情境化的，不同个体的质量不一样，这个才是我们要追求的质量。

橡树实验室：您如何看待当前中国的教育公平问题？在推进教育公平方面，您有哪些建议？

储朝晖：当下中国的包括义务教育在内的均衡问题、公平问题依然十分突出，主要表现在我们的城乡之间、不同人群之间，享受义务教育的基本公共服务权利不平等，学校之间还存在明显的差距。在目前的情况下，要真正实现均衡，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实现教育公平的关键是要确保不同个体享受公共教育服务的平等权利。

不恰当的管理和评价体系

造成学生心理问题严重

橡树实验室：如何评价当前中国学生心理健康的整体状况？有哪些关键因素影响着学生的心理健康？

储朝晖：当前整个的学生心理问题比较严重，但是有很多人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也存在问题。心理问题的严重，第一个层面表现在学生的自主性降低，被动性人格、孤立性人格大面积出现。

第二个层面，才是我们明显的有一些抑郁、心理的障碍，还有其他的一些带有心理疾病病症的心理问题，这个人数可能比主动性、被动性人格和孤立性人格的人数要少，再就是发生的一些与心理相关的特殊的事件比较多。

影响学生心理健康问题的主要原因是不适合个人成长发展的一些管理和评价体制，造成学生的学业负担过重，自主性降低。要从这方面去下功夫，如果这方面没有解决问题，事实上就不能够真正地解决问题。

橡树实验室：面对日益严重的学生心理健康问题，教育系统、学校、老师以及家长应该如何应对，并采取有效的干预措施？

储朝晖：我们到过很多地方调查发现，如果学生在进了学校以后，能正常地参与一些社团活动、体育活动，能够正常的交往，同学之间相互平等、相互尊重、互相建立友谊，这种校园里面就不会出现有心理问题的孩子。

要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就是从源头上防范，从源头上让每一个学生成为学习的主人。在这个基础上，再改进我们学校现有的管理和评价方式、教学方式，让每个孩子以符合他天性的方式去学习，发掘学习的乐趣。

学前教育要做到包容性普惠

「不能只是表面和形式上的普惠」

橡树实验室：不久，全国人大常委会正式表决通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学前教育法》。请问您如何看待？它对于中国学前教育的发展具有哪些重要意义？

储朝晖：《学前教育法》的颁布标志着学前教育进入有专门法律可依的新阶段，补上了教育学段的缺位，强调回归保教结合、保育为先。幼儿园应更多采用游戏方式，激发孩子的创造力和内在能力的发展。

我认为主要的意义，第一个是明确政府对发展学前教育的责任，过去有些地方承担责任比较到位，有些地方可能还不是很到位；第二个就是尽可能规范幼儿园的办学行为，《学前教育法》内容包括幼儿园、幼儿、教师、教职员、保育教育行为，从长远来说，《学前教育法》是推动我们整个基本公共服务普及普惠的重要措施。

橡树实验室：《学前教育法》提到，「社会资本不得通过兼并收购等方式控制公办幼儿园、非营利性民办幼儿园。」请问你认为这条立法的初衷是什么？

储朝晖：主要是避免一些社会的资金对公办幼儿园的挤压。这里面也存在一个突出问题，即公办学校和幼儿园的办学办园效率和质量与部分家长需求不匹配的问题，所以导致有些家长情愿把孩子送进私立幼儿园。当然普通的家庭更想进收费比较低的公立幼儿园，而由于各个地方的财政经费存在差异，并不足以让所有孩子都能够进公办幼儿园。

橡树实验室：这项规定对现有的民办幼儿园，尤其是那些非营利性的民办幼儿园，将产生怎样的影响？

储朝晖：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要有民办幼儿园的存在，来提供多样性的幼儿园资源，提高幼儿园的办园效率、效能，增加幼儿教育的多样性，形成一个良性的生态。如果一个地方只有公办园，事实上它幼儿园的生态和多样性就不足，就会使得当地家长没有多少选择的空间。而没有更多选择的空间，就分不出哪个是好哪个是劣。

橡树实验室：对于那些可能受到这项规定影响的民办幼儿园，您认为他们应该如何调整或转型以适应新的政策环境？

储朝晖：我们现在要解决的一个问题是，要从排拒性的普惠转为包容性的普惠，也就是说让3~6岁的适龄儿童要均等地享受财政性学前教育经费，而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差距越拉越大。进公办园就能享受很多的财政经费，进民办园享受很少，然后进到没有列入普惠的民办园，就一分钱都享受不到，这是不公平的。我们要解决这样一个深层次问题。

橡树实验室：您提到政府应加大财政投入以支持学前教育，那么在您看来，这些资金应该如何合理分配，以确保资源能够更公平地惠及所有儿童？

储朝晖：从长远看，各个地方政府一定要考虑到，自身的经济能力能不能达到提供所有孩子进公办园的条件，关于这个指标，我曾经讲过要达到9%。2022年的统计数据显示，财政性学前教育经费占整个教育经费的比重只有6.2%，有人说提高一点就行了，但实际上，整个教育经费，整个财政经费的收支，我认为至少在很多的地方，10年之内做不到。

橡树实验室：对中国学前教育未来的发展趋势有何预测？您认为未来几年内，中国学前教育将面临哪些新的挑战和机遇？

储朝晖：学前教育未来的发展大趋势就是要进一步的普惠，但是这个普惠不能是表面的普惠。不能仅说我们普惠率达标，而是要真正地惠及到每一个孩子，就是我所界定的包容性普惠，人人均等的享受学前教育的公共财政经费，这是未来必然的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