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居住的村庄

文摘   文学   2024-07-23 17:28   甘肃  



风居住的村庄


朱莹霞


村庄叫二道岭。

连接村庄的,是一条长约十公里的山路。

路上每个地段都有自己名字,石阶阶、小豁岘、大窝坝、小漫坡、大边洼、浪子洼……这些名字都由祖先们先叫出来,再由一辈辈人代代相传。每一个名字,都深藏着某一个故事或某一种寓意。就像我们的乳名,藏着父母种种心愿和期盼。

当我再一次气喘吁吁走在这条山路上时,有久不见而产生的陌生的忐忑,也有一种归人寻根的兴奋。


山路边上的沟——水泉沟,拍摄于2020年


这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山路。路两边山梁重重,沟壑连连。一脉脉山梁挺起坚挺的脊梁,又用高高隆起的臂膀,将对面山梁均衡错峰地拥在臂弯。站在山顶眺望,远近高低各有不同,有荒凉又有粗犷,有苍劲也有幽远。

就是这条路,曾磨破了我无数双千层底儿的布鞋。也是这条路,拓下了我从小到大的脚印。那密密麻麻的行走,是孤独、寂寞,有时还有恐惧,是一个山里娃走向外面世界的唯一方式。


大窝坝玛尼堆石,拍摄于2018年


路边的玛尼堆石上,有我扔过的无数石子。妈妈说,路过大、小窝坝,记着往石堆上扔块石头。扔了走路不累,山神还会保佑你一路平安。那时十二岁,和三姐一起去山下学校上学,每周都要在这条路上来回。两个多小时的山路,我紧紧地跟在三姐身后,不敢有一丝懈怠和马虎。两年后,三姐上不了学了,我便一个人来回。山大沟深,山神和石头就是我的守护神。我上山扔,下山也扔。走得累了,就坐在这些石子旁歇息。这些石子若有记忆,它们肯定会认得我,记得当时我对它们满怀的敬畏和虔诚。

荒草、冰草、芨芨、月老、骆驼蓬等,都高一脚低一脚挤在路上,随路的走势,顺势而长。路仍然保持着路的样子,该高凸处还凸,该低凹处还凹。而村庄附近大片大片荒废了的土地里,则多是灰条、香烟、曲曲菜、蒲公英等田间杂草。土地的形状也还在,原本圆形的还圆着,斜尖的仍然斜着、尖着。田埂也还是田埂的高度。


山路弯弯,拍摄于2018年


很显然,没人走的路、没了庄稼的田地,都成了草木的天下,它们生长什么、如何生长成了它们的事。它们在风的指挥下,或匍匐或立正,或举着草旗摇曳呐喊,风让它们泛出黄意,它们不能继续碧草青青。

沿着村中小路,穿过田埂,走向村庄纵深。我知道该在什么地方离开大路,顺哪条田埂走到自己的家,即使眼前的路荒了,瘦了,即使杂草拥围。我知道学校在哪儿,涝坝在哪儿,磨坊在哪儿,麦场在哪儿,即使它们被推得只剩下一个方向。

“这是学校,这依次是陆家、李家、高家、杨家,二道岭就这几家别姓,其余都是我们本家。还有一薛姓人家,在上面我们家边上,我们没搬家时就搬走了。”


学校旧址,拍摄于2018年


这是村庄的历史,我要说给风听听。

“这几家里,高家我是来过最勤的。那时我家养的六七只还是八九只羊来着,由他们家代替放养。每天早晨,我从自家羊圈里把羊赶出来,送到他家,伙同他们羊,他们赶到大山上去放。晚上,我们再赶回来喂。”

虽然村庄已被夷为平地,但在再次提起的这一刹那,那一大堆一大滩的土疙瘩,仿佛又纷纷立起,垒起一个个庄院,搭起一间间屋顶。那盘起的土灶上,锅碗瓢盆;那敞开的院门里,鸡鸣犬吠;那木质的屋门上,年画泛黄;那粗粗壮壮的泥巴烟囱里,炊烟袅袅升起。

饭香味有了,是山药稠饭的味道吧。

菜香味浓了,是苦苦菜,是酸菜,是野葱花,是遥远的故乡的味儿呀。

耸耸鼻翼,我努力想要把它们悉数吸进肺,吸进干瘪的胸腔。

走在大妈家门前,我仿佛又看见那只大白狗一扑一叫,一叫一扑,脖子上的铁链拉得“哗啦啦,哗啦啦”直响。

那是我六七岁的时候吧,那只白狗是散养着的。有次我到大妈家去玩,刚进大门,白狗就扑上来,咬住了我的大腿。

裤子“嗤啦”一声一条口子,腿上一片皮肉被它尖利的牙齿瞬间带走。我又惊又吓又疼哇哇大叫,大妈迎声而出,我哭着扑在了大妈怀里。

大妈顾不上安抚我一下,急忙跑到驴圈里抓来一把驴粪,按在了我的伤口上(据说驴粪能止血),然后喊着我的小名给我呼喊吓跑了的魂魄:“迎弟娃哎,不要害怕,窝(饿)了(liao)吃来,康(渴)了(liao)喝来。”

从那以后,狗成了我的最怕。去大妈家玩的次数也少了,即使有事要去,我也都是心惊胆战,生怕再次被白狗逮住。

后来,大妈将白狗用铁链栓在了大门边。我们再去大妈家或从门前路过时,大白狗向前扑着、叫着,叫着、扑着,脖子上的铁链子在它日夜的拉拽下,明晃晃的。


尕妈家院址,拍摄于2020年


尕妈家的门紧挨着大妈家。

尕妈家院门装有两扇土黄色木质门。那可是全村唯一一家装有门扇的院门,别的院门都是只有院墙,没有门扇的,我家甚至连院墙也没有,整个院子就那么敞开着,院子里鸡呀羊呀驴呀猪呀的,都散养着,也从来不发生丢失或盗窃之类的事情。

记得有一次,妈妈做了好吃的(所谓好吃的,也不过就是擀了一碗长面,或拉了一碗拉条子,最好也只是包了一碗饺子),让我和三姐到尕妈家给爷爷送去一碗。送回来的路上,由于两个人闹着玩,一不小心便将碗打碎了,那可是我们家唯一一个大瓷碗呐。我和三姐吓坏了,便商量好回去给妈妈说,碗和饭一起留在尕妈家了。

后来,不知是妈妈碰见尕妈喧起来的,还是妈妈到尕妈家有事顺便要碗了。那时穷啊,不只是缺衣少饭,而且缺锅缺碗缺瓢缺盆(见过舀饭的铁勺子打补丁的吗?我们家就有)。

总之,打碎了碗还说谎的事情终究是败露了。妈妈气急了,回家后抄起笤帚,把我和三姐都狠狠地打了一顿。

这些都是在这个村庄发生的事情,虽然久远,却又仿佛就发生在眼前。


中间凹陷处为涝坝,拍摄于2018年


还有小时候的过年,那时最喜欢到尕妈家去了。

初一日天刚亮,就穿上只有过年才有的新衣服新裤子新袜子新鞋子,给家里的驴羊身上拴上红布条,和家人赶出牲畜,同全村人一起放炮出行后,便跟着哥哥姐姐去给尕爹尕妈拜年。

拜年是仪式,尕妈给的压岁钱才是我们最惦念的了。那时妈妈都只给我们两毛、三毛的压岁钱,而尕妈一出手就是五毛。等妈妈给我们五毛钱的时候,尕妈给我们的,是每人一元。

七八十年代的山区,对一个孩子来说,那可是一笔巨款啊。

除了压岁钱,还有花糖。各种花色的糖纸,包裹着大小不一的糖。吃完糖,透明的彩色糖纸,被我撸得平平展展,夹在书里,或收在纸盒子里、布包里,像珍藏宝贝一样。

记得还有花生、沙枣。每年,尕妈都是将我新衣服口袋塞得满满的,装得鼓鼓的。而且尕妈炸的油果子,小巧玲珑,总带着一丝丝香香甜甜的味道,吃过后口留余香,回味无穷。

平日里也爱去尕妈家玩,主要是有个比我大一岁的哥哥和小三岁的妹妹。在自己家,我是老小,父母哥哥大姐二姐时时处处都偏心、偏护我,这就让大我三岁的三姐说啥也心里不平衡了。于是,总明里暗里地欺负我,加上他们都比我大,不和我玩,所以,我总是瞅着空儿往尕妈家跑。

尕妈家后院,有一条被我们开辟出来的小道,那是在三米多高的土崖上,上下左右错峰挖了土窝,踩着土窝子,就可以像踩着梯子一样上下。从那儿上去,就是大湾梁了。


在大湾梁上,拍摄于2020年


二道岭的大湾梁,是全村的至高点。站在大湾梁上,我们能看到全村二十三户人家在院里的所有活动,有在屋檐下晒太阳的,有按着搓衣板洗衣服的,有用麻线绳纳鞋底的,有用芨芨草搓绳子的,有用越老草扎笤帚的,还有给鸡狗猪羊拌食添草料的等。

我们三个总是不厌其烦地从那个土崖上爬上蹿下,一会儿在院子里捉迷藏,一会儿又在大湾梁上吹山风,弄得一身尘土。尕妈看见了,也不呵斥,最多提醒一句:“再不了(liao)上了(liao),小心绊哈。”

但我们总当做耳边风,假装听不见,或者听见了,也只是嘴里随便应一句:“知道了(liao)。”接着又互相打闹着上蹿下跳了。

不过,如果尕爹在,我们总会多少收敛一些的,进出跑跳都蹑手蹑脚、贼楚楚的,生怕尕爹发现训斥。

其实尕爹并不凶,他总是笑眯眯的,我们怕他躲他,只是因为内心底里的那一份对父辈的敬重和敬畏。

而此时,站在离开已二十几年的村庄中心。村庄许多细节,稍稍松动的,早已被一阵一阵的风吹散。就连固定的,也已被一场一场的雨浇透,被一拨一拨的青草荒芜,被一层一层的灰尘覆盖,唯一剩下的,也被推土机“呼隆隆”夷为平地。眼前,只有一村子的风,空荡荡地吹。一村子的草,自由自在地生长。一村子看见或看不见的生物,跳跃、喘息。


我家旧院,拍摄于2018年


在被青草荒芜了的院落里,那久远的炊烟袅袅,那曾经的贫寒,曾经的细碎日常仿佛又出现在眼前。我仔细辨认堂屋门、厨房门、北屋门的位置,寻找和父亲一锨土一锨土挖出来的水窖窖口。驴圈里的窑洞洞口早已被坍塌的山体掩埋,只剩一线黑黑的弧形细缝。厨房里的杂物窑洞已寻不到一点痕迹。院子中心,我们搬离后,邻居为圈羊而新砌的土墙也已倒了一半,一半断崖一样突兀地立着。

土墙又变回了土,人也一样,终究会一个一个进入土,成为土。

山路上遇见放羊的堂哥。他说,你家的院墙没推,还在呢,推土机上不去,怕开翻呢。我笑了,庆幸我们当初把家建在山坡上,而将一截给我们遮过雨、挡过风的土墙的生命延长。是啊,那只是半截土墙,留着自然倒塌多好。就像人,要自然老、自然死,才不会令人过分悲痛。

菜园墙的位置上,草们长得比较稀薄,依稀还能看出墙体曾经的转折,只是,一半菜园已随山体塌陷下去。

九十年代,距今二十七年时,我们全家丢下村庄,逃离到有电有水的山下。我们是最早搬离村庄的,那时的村庄,还没有通电,家里照明用的还是煤油灯。后来几年中,村民们陆续离开,入川的,进城的,走滩的,自找门路,各奔东西。

这个家,这个村庄,便彻底交给了来来去去的风。

二十七年前,就是这个土炕大小的菜园,里面有妈妈精心侍弄的葱秧、韭菜,还有两棵白杨树,一棵粗,一棵细。细一些的长得不直,四米高的丫杈里,举着一个陈旧的喜鹊窝。粗一些的后来在山下盖房子时当做了檩条。只是搬家时我在外地上学,不知道父亲和姐姐们是怎样把那两棵树放倒并运下了山。

三十年前,我就是从这个菜园墙翻过去,从屋子后面绕过去,上到大湾梁吹风,晒太阳。看全村人从自家门走出去,再走回来。看遥远的山川下,隐约的高楼和璀璨的灯光。

三十几年前,我帮父亲用架子车将驴圈里的粪土拉出去,想要倒在院坡下的粪坑里,父亲一失手,架子车顺着门前山洼滚了下去。我和父亲辗转到沟底去找,可是,山那么陡啊,沟那么深。

四十年前,我守着麦草窑洞里下蛋的母鸡,待鸡刚一离窝,便小心翼翼捧着尚有余温的鸡蛋,悄悄找妈妈给我在舀饭的铁勺里炒着吃。

四十几年前,妈妈说,我们吃不饱,穿不暖,秋收时节,常在门前大坡的溏土里一粒一粒拾麦子,找豆子。

......


家门前的大坡,拍摄于2018年


回忆那么长。在四十七年的生涯中,我二十年的时光都是在这个村庄度过的,人生最初的喜怒哀乐都是从这个院子里滋生的。

而现在,这个风居住的村庄里,我虽是归人,却已是匆匆过客。从离开村庄的那一天起,这个村庄就已不属于我了,我主动放弃了它,失去了居住权。

居住在村庄的风,将村庄重新规划。土掩埋了该掩埋的,草覆盖了该覆盖的,该流浪的,风将它送往远方。村庄已拥有了新的主人,也拥有着新的茂盛的活力。

那么,还是让我轻轻离开吧。在张开双臂,再拥抱一次村庄的风之后。在举起相机,再留存一份村庄的记忆之后。把山梁还给山梁,把村庄留给风,无需回望,不用辞别。来路即是归程,终点又将是另一个起点。


二道岭旧址,拍摄于2020年


二道岭对面的头道岭村,拍摄于2020年


二道岭对面的庙儿台村,拍摄于2020年


2018年与家人们回二道岭


2020年与朋友们回二道岭







我静伫在风中的姿态

就是我活着的姿态

微语禅音
一行微语,一曲禅音,是生活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酸甜苦辣咸皆在当中。你来与不来,我都在。低眉,浅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