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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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掬一把清泪拜井神（原创首发）

二毛

屯东道南不远处，冻得坚硬的场院内，队长三哥低眉颔首，四下里瞭望一回，走到西北角，拿铁锹划出个圆圈，自信满满的说：“就是这了。”三个社员喜笑颜开凑上前，对准圆圈，用大镐刨用钢钎凿，花上两个多小时，使出吃奶的劲头，硬生生凿出个约二三寸粗二尺来深的洞。再小心翼翼把炸药装填进去，下好雷管拉好引线。要点火爆破了，人们远远避开，电影《地雷战》中地雷炸鬼子的场面就要出现了。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一股烟柱夹杂着土块冲天而起，又向四下里散落开来。跑过去一看，地面被炸出个直径约一尺，深二尺多的圆柱形凹窑，内壁呈铅灰色，并有数道上下裂痕。看着它，让我想起幼时用来舂米的小缸，家里人都叫它小缸腿。只是小缸腿的内壁光溜溜，这个土凹窑的内壁麻嘟嘟。

炸出这么个土凹窑做什么？为明天打机电井做准备啊。炸药还是昨天我拿着大队给开的介绍信，来回骑行近百里自行车，从闾山个山凹——县里炸药库买来的呢。又买炸药又准备打机电井的，算得上是小屯子开天辟地可以铭记的历史大事了吧？好吗，国家给打机电井，以后庄稼旱了能浇灌，能保证粮食丰产，社员们能多分些口粮不再过挨饿的日子，谁不盼望？还有，说不定这里会像东部几个大队一样，能种上水稻呢。今后会吃上大米饭？那可是细粮啊。

第二天，县里钻井队的师傅架设好钻井设备，轰隆隆开动钻机，当天就钻下去十四五米深。听得清楚呢，钻头在地底下咣啷啷咣啷啷的声音。傍晚，我放下抱着铁锹褪着袖的两手，带着满心的期待，和几个帮助钻井队干活的人，离开工地往家走，一路上，耳朵里灌满了钻井机咣啷啷……咣啷啷……的声音。走几步还时不时回头：明天早晨我们再来，钻井师傅会告诉我们，地下的含水沙层有三尺四尺五尺……厚着呢，能供上六寸水泵抽水，不，八寸水泵也供得上，说不准打通地下暗河呢。

期望大，失望大吗？

早饭后去上工，队长三哥说，有技术员过来勘察，说地下是岩石层，钻不下去。有水的砂层浅，能供上四寸水泵抽水。“一大宿没钻下去二寸，说打到岩石层了。昨下晚儿临收工，听着咣啷啷咣啷啷就不是啥好声。”

换个地方试试？队长三哥又往东南走出百米，又是低眉颔首，拿铁锹划出个圆圈。钻机响起，依然是钻进那么深，依然是钻到岩石层。技术员过来勘察，摇头：这里是贫水区，没有开采价值。

队长三哥听了摇头，拿手往半天里一划拉，说打到王八盖子上了。又说破土打井，该拜的都拜了，就差没焚香祷告。拜了？拜什么？土地爷？还有井神水母娘娘？他又小声叨咕：“看着钻头可挺粗挺大，像个蚂螂（蜻蜓）拍子似的，中看不中用，都钻拧劲儿快成麻花了。不是那玩意儿，把石油钻井队拉来试试，别说岩石层，打钢铁层玩儿似的。这家伙的，天天像招待新姑爷子似的，大鱼大肉，桌上桌下伺候，很怕照顾不到出差啊。咱自个儿从跟前找个井匠，大伙儿拉绳子拽也能撴进这么深，这不扯淡了吗。”

我听了，心里早凉了半截，这辈子还想着开水稻田吃大米饭呢，做梦去吧。这是寒凝大地的一九七五年一月，我初中毕业的第二个年头。

先装扮钻成的井吧。水泥管个顶个潜下去了，电线杆子排得溜溜直扛着电线过来了，大功率水泵安安稳稳卧好了，六寸粗提水管抬颏等着喷吐甘泉呢。电闸一推，哗哗……喷出水了。梦想成真了吗？成真了，但有遗憾：初始流量尚可，能供上四寸泵抽水，二三十分钟过后，水量喘息着见少。担心呢，千万别断流啊。到五月，机电井这用泥堆起来一间小房子做庇护，名曰电井房。后两年，这口井浇灌过跟前种植的秋白菜，没浇灌过高粱玉米花生糜子等大田作物。

正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九八三年春天，土地承包到户，我们家的承包田，就在原电井房旧址附近。茫然四顾，电井房和机电井，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形，丁点遗迹都未留下；电线和电线杆子，早已逃窜得不知去向，昨日的一时兴旺，徒留在了记忆之中。

机电井遁地了，一旦发生旱情，庄稼需要浇灌怎么办？即便有那么一天，和多数人一样，我不会去怀想曾经的机电井。假使它还在，那要购买大功率水泵，要申请并连接三相电，麻烦得很，还要毁坏几棵庄稼修筑水渠，小门小户负担太重了。倒不如请个井匠打眼二寸粗铁管井，能及时浇灌。从我记事，春天没有种不上地的。听老辈人讲述，以前大以前，少有春旱与伏旱与秋吊。这方水土滋养得这方土地上的人们，女人肌肤细腻，秀丽可人；男人肌肉结实，威武雄壮，祖祖辈辈一年四季都是快快乐乐活过来的。

三年后土地调整，曾经的机电井周边修建起一溜溜蔬菜大棚，给出的理由是，高效益设施农业优先安排地块；而南去百米往南的两百多亩地下水贫水区，成为了我等不愿修建蔬菜大棚户的承包田。谁都知道，一旦地面上修建起长期性农业设施，以后不是能轻易拆除得了的。如此调整土地，合理吗？合理与否，没人想着去找个说理地方。

俗话说，一亩园，十亩田。这辈人幸逢好时代，靠蔬菜大棚挣了个腰缠万贯，几年间挣的钱比祖先三辈子挣的还多。家有千金，行止由心。经济上翻身了，盖房子置家当，出手也阔绰。蹲墙根儿的眼睛尖呢：看那谁谁，这几天脸上的笑模样变换着呢，走道都似驾云了。嘿，他偷着摸的去县城北街洗头房泡女人，让那谁谁撞见了。见人家高兴，咱蹲墙根儿的跟着高兴就是了，别去讨人嫌。

打从田野里长出来蔬菜大棚，致其产生温室效应，进而形成了小气候，影响了天气？还是近三四十年天道来了个大循环？自诩为半个农业专家的我也搞不明白了。春天播种时节，我的家乡辽西地区，春旱频繁且加剧了，十年之间有近半数年份会发生春旱；地表水位下降，常年流水的河沟子，旱得干涸见底了；伏旱也是寻常见。夏日的田野里，看不见癞蛤蟆爬行，雨后偶尔能听得见一两声蛙鸣；曾经的雨后青蛙呱呱呱成宿的叫声，成为了曾经的事。人们盼春雨，盼伏雨，盼庄稼干旱了能浇灌，盼得好苦啊。人定胜天吗？拿什么去胜？跪地下磕响头如捣蒜？念动真言感动老天爷？

都说有一块土地可以安身立命，这块先天不足的承包田，我要精心侍弄着。生活所迫，一九九七年，我栽植了九亩葡萄，也走上高效益农业之路。葡萄园用水量大，其水井就打在北地头百米外亲戚家蔬菜大棚边沿的田路旁。浇灌用的七八根塑料水管，南北连接起来有四百多米长。浇一遍水，准备工作都得费去小半天。推上电闸给上水，还要检查水管连接得牢固不牢固，有无跑冒滴漏处，南来北往跑跑颠颠，蹓得人身心俱疲。多少苦累多少辛酸，小小葡萄苗翘着首感谢呢。也是让人眼气，四下里走出去一两里路，进入周边村屯地界，早在十几二十年前，田里黄色蓝色的机电井房早就有规律的排列开了，浇灌庄稼得心应手，羡慕啊。咫尺天涯，“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个词用在这吻合吧？臆想着，等到将来哪一天田里有了井，方圆十几里几十里，队长三哥口中的这块王八盖子地，钻透了不但泉涌如注，兴许还能往外淘出黄金喷出石油呢。

我眼气别人，别人也眼气我呢。二〇〇〇年闹起伏前旱，紧接着是伏旱，玉米苗长起来有二尺高，旱得蹲苗不长了。是靠天吃饭历史的一种延续，没有哪个农民去浇灌庄稼。伏旱过去是连雨天，地里杂草疯长着，长得比肩庄稼。秋后的玉米田里，农民们拎着编织袋在草丛中寻找玉米棒，一亩地收获不上两百斤。我的葡萄园可是丰年，收益超过玉米作物十几二十倍甚至更多。这下子，有些人眼红了，说葡萄园用水多了，嚷嚷着要砍葡萄园。这些话尤秋风过耳，我只是轻蔑一笑。他们瞎嚷嚷而已，动真格的，谁敢？

栽植葡萄的第七个年头，五月花开时节，突然间的一天，我的葡萄园被毁了。那天刮着六七级大南风，尘土飞扬。是种地的邻居给播种上的玉米田打除草药，捎带着把我的葡萄园也给除了。街坊邻里，权当是无心之过吧。看着高粱粒大小的葡萄粒枯萎了，一年的收成化为泡影，我的心在滴血！感觉着脑袋里慢慢发着咸，就清楚，血压嗖嗖往上窜呢。人不倒下，就得去想啊，读初中高中的两个孩子学费怎么办？

一年后的初夏，乡政府财政所的李所长说，上级财政拨下来一笔支农资金，想给我的葡萄园打眼机电井，并要去葡萄园看看。我心里发涩又发苦：唉！这话你去年说呀。他说去年还没有这笔钱呢。我说你给我吃后悔药呢？马后课！我明天就去买葡萄苗栽上赶趟不？最接近打机电井的一次机会，可惜葡萄园生不逢时。这一拖，驴年马月能有希望？

倏忽之间，又是多少年过去。祖辈们一天天一年年是怎么活过来的，我糊涂着呢。到我这辈子，一天天一年年是怎么活过来的，我明白着呢。我们小屯子，有七百八十亩土地，生产队时期每年给国家交售公购粮十几万斤，在全公社乃至于全县是数得着贡献大的生产队，于今，何至于默默无闻若此？此一时彼一时也，历史总得有留白处。没等到驴年马月，是十二年后的二〇一七年春天，距离第一次打机电井过去了四十二年。嘻！还是县里的钻井队，在承包田南地头西去五十米的邻居地上，钻进岩石层六十多米，打成一眼机电井。过去是钢钻头钻不进岩石层，现在是什么钻头？竟然能钻进岩石层？这岩石层钻没钻透啊？井打成了，却没有配套安装拉电。俗话说，好饭不怕晚，后后有席吗，等着吧。想起来那句歇后语：失意人逢得意事——一番欢喜一番愁。干旱的土地等不起啊，想浇地还得自备电线，或是自备柴油机。这两条路，走哪条都不划算，还是走老路，连接起长长的水管子吧。

也是这个春天，由于些许年来七米深的井地下水位不稳，呈下降趋势，棚菜区的三户人家，就在老电井房旧址附近，请钻井队自费打口百米深机电井，花费一万多。相对于我等裸地种植户，三五年的收益许能挣出来口井钱，不敢做此想啊。

好事又多磨了五年。五年，时间不算长。即便多磨十年二十年或更长时间又如何？于我的祖先，于我、于我的下一代，只是个期盼过程。二〇二二年十一月，外出些时日。那天，二侄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县里钻井队在距离承包田不远处，在东西两邻承包田的南北地头，各打成深百米的两眼机电井，并且是配套安装，已经接上电了。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激动啊，激动得只是发愣，发呆。想笑吗？已过花甲之年的我，已经笑不出眼泪了。我要马上回家看看，看看这两口井！

我信步而行，直奔承包田，直奔新打成的井的方向。收获后的田野，萧秋瑟瑟，满目苍凉。地上满是玉米秸秆。割倒了的玉米秸秆成堆码放着，准备做烧柴或卖给养殖户粉成饲料。收割机收获的玉米地里，铺陈着满地的秸秆碎屑；也有成片的玉米秸秆被拦腰拧断，准备以后搅碎轧成饲料包。

一只喜鹊，一只活了一百七十年的喜鹊，站在井旁边电线杆子上，朝我瞄几眼，鸣叫两声，随后飞向屯子的方向。我看到了井，那段露出地面约一尺的铁锈色钢管。四周，淤上厚厚一层从井底淘出来的深色浅色沙砾，西南居多，是水流的方向。井啊井！我等得你好苦！顺着直径约一尺的井口下望，约七米深的水源处，可见一方亮而静的水面，还有我面部的轮廓。我流泪了，泪水滴落进井里。我的先祖，清朝咸丰年间（此乃县志记载。我有所怀疑，是在此之前来此。儿时，祖先的坟茔地好大一片呢，可惜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平坟打狗”运动中给毁掉了，查坟头认祖宗成为了痴想）从山东黄县（今龙口市）逃荒至此加入满军旗，有了开垦荒芜之地的资格并种上庄稼，就盼着有一天能有口浇地的井，是一百七十年的期盼啊。爸爸挑了半辈子街门口大井里的水供我们吃喝，我只有感激的份，何曾流泪？面对四十七年前第一口机电井喷涌而出的水，我不曾流泪，谁又曾流泪？唯独在这口井跟前，我激动得不能自已。吃水不忘挖井人。队长三哥口中的王八盖子地，钻出来的井神终于长住了，能不落泪吗？

我怎么还单腿点地了呢？唉，就当是拜谢井神水母娘娘吧。

这百米深的地下水，我怎么能品尝一下它的味道？喝上一口一定是百病不生，益寿延年吧？一定是。前辈人都说家乡的水好喝，即便是各家各户六七米深的井水，只有甘甜，好个喝不够。

泪眼朦胧中，躺倒的玉米秸秆，其枝叶在欢快地摇曳着，是在高兴地跳舞呢，是让这口井的水滋润得重新焕发了生命活力？看吧，整片的田野似都跟着欣喜雀跃呢。

2024年10月

作者简介：二毛（儿时小名），原名杜维凡，男，满族，1955年10月生，中国文学院中文专业毕业（刊授）做过乡政府报道员，公务员，县报社编辑。现为一介村夫，以躬耕责任田为乐事；尤爱写作，乐此不疲，有少量文章在报刊发表。

2024年获得辽宁文学“签约作家”荣誉称号的作者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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