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和杜甫都是到处游走的,但李白走的路或许比杜甫还要长。古代的人一般来说走得比我们当代人少,除非是流离失所,要混生活和安顿自己。比较起来,古人比今人更能够“诗意地栖居”,只不过因为交通工具的原因,走得很不容易罢了。如果仅仅按里程来计,古人一生跨越的地理空间一般要大大少于现代人;但是他们使用两足实际勘踏的自然山水,却要远远超过现代人。李白写大自然的诗篇比杜甫要多,在土地上留下的行迹比杜甫也要多。
李白和杜甫来没来过胶莱河以东?他们如果来过这个美丽的半岛该多好!但是除了文字记录中有一点李白东游的痕迹,再找不到更多的记录。这对半岛人来说是一个很大的遗憾。孔子也没有来过半岛,孔子如果来古黄县看看多好,但终究还是没有来。记录中孔子往东走得最远的地方是临淄,再没有继续走下去。
杜甫来没来胶东已经无考,但是有人认为李白《沙丘城下寄杜甫》这首诗很可能就是在半岛地区写下的。他们认为李白那首诗中的“沙丘城”就在掖县,即今天的莱州。其实这种推论是成问题的——“沙丘城”在今天的鲁西一带,而不是掖县。但是李白是到过崂山的,那里就属于胶东。“我昔东海上,劳山餐紫霞”——这个句子说明他走到崂山了,所以不去今天的蓬莱和古黄县一带,似乎是讲不过去的。
即便从逻辑上推论,李白到过胶东腹地也是非常有可能的,因为李白的脚更野,求仙炼丹、访仙的热情更高,行动力也更强。杜甫喜欢炼丹,但由于缺乏资本,没有那么多钱,虽然热望却不具备这方面的条件。李白既有热情又有条件,为此到处游走。胶东半岛是古代方士活动最多的地方,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就是徐巿(福)了。徐福这个人是海内闻名的大方士,就是《史记》上说的欺骗了秦始皇,带着三千童男童女到东瀛求长生不老药的那个传奇人物。与徐福类似的方士还有很多,他们后来演化在各种道教流派当中。
“三仙山”和徐福的形象是李白多次写到的。李白走访半岛地区,当是他人生的一个重要经历。他在山东的时间较长,这也是来半岛地区的一个重要条件。总之考察李杜去没去过胶莱河以东,是既有趣也有意义的事情。因为这个地方与其他地理板块在文化上差异极大,所以对一些著名人物的行迹寻索,实际上也是在做文化思想的研究。比如孔孟这两个儒家代表人物,考证中会发现,孔子是确定来过齐国都城临淄的,听过齐乐《韶》,说了“三月不知肉味”这样的话。但他没有继续往它的腹地进发,没有去过东莱地区。孟子虽然在临淄讲过很长时间的学,对稷下学派产生过巨大的影响,但从文字记载上看也没有东行的确凿证据。
我们研究李杜,就要对东莱给予极大的关注,因为那里毕竟是方士的大本营,是道家思想发扬光大的地区,无论是道家的内丹还是外丹学说,都在那里有了长足的发展。那里后来成了道家的圣地。春秋战国时期邹衍的大九州说,如果没有东莱文化的培育是不可能出现的。我们读李白杜甫,会感受浓烈的道家思想,他们一生都没有忘记求仙访道,直到最后还带着未能得道成仙的深深的遗憾。特别是李白,他的气质与东莱地区的海雾迷茫、东海诸岛的仙境传说是一致的。
李白诗中写道的道教圣地崂山,从地理位置上看靠近东莱的“犄角”一带,就是今天的青岛市。那里离八仙过海传说的蓬莱已经很近了,所以他不去蓬莱沿海一带游转似乎不可想象。这一带的海市蜃楼是最有名的,所以也是方士们流连最多的地域。按照地理文化风俗气质来说,这一地域是最能够吸引李白的,也与他的诗性最为协配。他的诗中多次提到“蓬莱”和“仙山”,虽然这个“蓬莱”还不能与今天的蓬莱区等同——那时还不是一个确指的区划地理概念——但“仙山”却一定是指那一带海域分布的列岛。
起码从文字记录上看,杜甫没有像李白那样东游莱夷。杜甫虽然也迷恋访道求仙,但投入实践的力量越来越少于李白,走的道家地场也远远少于李白。记载上他没有像李白一样正式接受道箓,而且在晚年的时候好像更多地转向了佛教。“老夫贪佛日,随意宿僧房”“不复知天大,空馀见佛尊”“重闻西方止观经,老身古寺风泠泠”……杜甫对多半生的访道成仙可能已经不存奢望了,于是对求佛反而觉得更为现实。成佛是人人皆可的,而成仙是难而又难的——大概没有人在一生中见过一个成功的实例吧。
杜甫的诗中谈到访道求仙的字句很多,却少有仙境的恍惚迷离之气。这与李白是大不相同的。如果说李白的那种气质不仅来自于仙与道的痴迷,还来自于豪饮,那么杜甫也差不多,也是一生嗜酒的。可见两个人诗的质地之不同,既可以看成是性格的原因,也可以看成是他们与道家的心灵距离实在是有很大的差别。杜甫一生没有去过东莱并不奇怪,而李白在东莱游走却可能是如鱼得水的。
(作者系著名作家、中国作协副主席)
作者:张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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