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群:往事可追,未来已来

文化   2024-10-21 16:31   陕西  


往事可追,未来已来
文/高建群

一个高高的、瘦瘦的,撩着两条大长腿,上身穿一件海魂衫的青年,来到俄罗斯文豪列夫·托尔斯泰的庄园。他大约走了很远的路,才走到这里的。他一落座,屋子里便布满了海洋的气息。青年说他是一个文学青年,他讲述了他的苦难的童年。托尔斯泰听得老泪纵横。他不停地在胸前划十字,一边划一边说:圣母呀,你是一只无底的杯子,承受着世人辛酸的眼泪。

说到文学,托尔斯泰说,什么叫文学?你刚才讲的故事,就是做好的文学呀!你把它写出来,勇敢地写出来。这位水手告别了托尔斯泰,他将他给托氏讲的这些故事写出来了,书分三部,分别叫《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他把他的笔名叫“苦难”,中国人把它翻译出来,取译音,叫“高尔基”。这就是高尔基的享誉文坛的《童年三部曲》的诞生过程。

当高尔基告别后,托翁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说了这么一句话:作家的最好的早期训练,是不幸的童年。接着又说,我们与其不要作家,也不要那不幸的童年。

美国前些年流行一本书,叫《安琪拉的灰烬》。该书连续三年获美国畅销书排名第一。这本书的中文版是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我、曹文轩、梁晓声各为这本书作了个序。

我的序言的题目是《成长的力量是坚不可摧的》。该长篇小说写了一个爱尔兰男孩的家世以及他悲催的乡间生活,以及后来举家移民美国的故事。虽然小说里充满了生存的不易和世事的艰难,充满了一个贫贱家庭的卑微,但是,有一股向上的力量始终回响在作品中。一个小男孩在成长,而成长的力量是坚不可摧的。我在作品中听到了麦苗拔节的声音,那些成长的声音。

这部作品所以畅销,我想它可能还有一个原因。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而主要的移民来自英伦三岛。所以这本《安琪拉的灰烬》,也许唤起了许多移民家庭的回忆。

前苏联有一位少数民族作家,叫卡里姆,他为儿童写过一个长篇,叫《漫长漫长的童年》,是写的他那偏远山乡的故事。他在小说的开头说,我的书是为那些依然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奇迹的人们写的。书中的人物是一群梦想家,他们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奇迹,而他们自己就是这奇迹的一部分。

《漫长漫长的童年》写了一群稀奇古怪的乡间人物,美丽的农妇和冒着傻气的农夫。

村里有一个单身汉,一个善良的、诙谐的,总能给村民制造出笑料的人。他就要死了。他来到村口的大路傍,双膝跪倒,对着大路哭了三声。人们问他为什么哭,而且是哭三声。他回答说:这第一声是给那些我爱过她们而她们不爱我的女人而哭。我发誓,我下辈子还要始终不渝的爱她们,追逐她们。这第二声,是给那些她们爱我而被我拒绝了的女人而哭的,我发誓我做错了,我下辈子会好好地爱她们。

而第三声,这位村子里的单身汉说,我回忆了一番,结果发现,这一生中,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人家爱我,我也爱人家的女人!所以第三声如此悲催,如此柔肠寸断,就是这个缘故。

作者说,这个单身汉在哭完以后,他没有立即死,而是又活了二十年。这就是《漫长漫长的童年》中的故事。该书获得列宁文艺奖。

十九世纪初叶的法兰西文学,群星灿烂。有个叫乔治桑的女作家,好像写过几本《老祖母讲的故事》,给孩子们。她的晚年,还写过一个小长篇,叫什么《堡》,她在这本书的前言中说,老祖母要给你们讲故事了,你们正是充满好奇的年龄,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奇迹的年龄,而我的这本书,就是为相信奇迹的人们写的。我老了,我很快就不能陪伴你们了,那么让我的书来陪伴你们。

未来出版社建社四十周年庆典,约我讲几句话。我给他们写了《往事可追,未来已来》八个字。“往事可追”是对未来社四十年历程的肯定和赞美,而“未来已来”则是对未来社未来的展望和祝福。

我在上面说了那么多的话,提及那么多的人物和他们的作品。其实我一直有一个想法,这个一生勤奋劳作的写作者,他最后写出的一本书,也许是写给孩子们的,就像我上面谈到的那些先贤们的做法那样。

而这本书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它叫《我曾来过人间》。那将是我童年的一些事,我那它献给孩子们。就像高尔基的《童年三部曲》那样,就像乔治桑的《老祖母讲的故事》那样。

我一直在准备着。高尔基路过十月拖拉机厂。工会主席请高尔基给正在召开的工会大会讲个话。高尔基应允了。他上台讲了二十分钟。他的讲话十三次被掌声打断。临出门的时候,工会主席说,高尔基同志,你真有水平,一点准备都没有,就讲得那么好!高尔基听了,严肃地说:谁说我没有准备,为了这个讲话,我用一生的时间为准备!

是的,我的《我曾来过人间》也许是用一生的时间来准备的一本书。

我没有上过大学。我在小学的初年级的启蒙教育,在老家的一个名叫高安小学的破庙里渡过。

这座庙叫三皇庙。庙周围东安、西安、东高、西高四个村子,将庙围定,所以它顺理成章,就叫成了高安小学。

那大约是1961年,爷爷拧着我的耳朵说,该上学了。婆用老布缝了个书包,这样我书包一挎,成了学生。

春节期间我到邻村(圣力寺)的大姑家去拜年,我磕一个头,大姑给5分钱硬币。这样我一连磕了四个头,从而得到两毛钱压岁钱。

母亲在大炼钢铁运动中,领着我们兄妹回到乡间。后来她得了重病,又回城里住院去了。家里就留下我跟爷和婆居住。

我用这两毛钱压岁钱,四分钱在供销社买了一张粉连纸,裁成三十二页,然后锥了两个本子,一个语文本,一个算术本。两支铅笔,一支二分钱,两支花了四分钱。然后8分钱买了一支红蓝铅笔,然后剩下的二分钱,买了一块橡皮。

一块钱的学费,我先欠着。这是一个天文数字。大约这种农村小学,欠学费的学生不在少数,但是到了这学期底,一般都能交上来的。学期要完了,最后一个没有交学费的是我,老师在放学的队列前说,谁还没有交学费,明天就不要来了,脸皮太厚。我低着头不吭声。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老师站在课堂上说,谁还没有交学费,这个人是谁,大家都不知道。现在,听我口令,大家看他。说完,他用小拇指弯曲起来,在自己脸上先刮了一下,然后胳膊伸直,一根中指直直地指向我。

这个示范一出,全班都模仿他,大家站起来,嘴里打着嘘声,将中指指向我。

我在那一刻惊呆了。我好久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站起来,“哇”地一声哭着跑出教室,穿过田野,回到家中。回到家中后,祖母用她的大襟袄裹着我的头,任凭我惊天动地地哭。她都不吱声。直到后来我哭声小了,她才悄声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谁欺侮你了?

第二天,婆拐着小脚,牵着我手,挨家挨户去借钱。这家三分,那家五分。她把头上的帕子取下来,把钱放进帕子里,包好。最后,她借足了一块钱。

然后,她牵着我,来到学校,将这一块钱郑重其事地交给老师。而她欠村上人的钱,最后是通过纺棉花,工变工,还给人家的。这就是我第一次交学费的故事。

值此未来社建社四十周年之际,这个文化人,这个读书人,这个写书人,谨献上我的热烈的祝贺。我的这个献辞有些冗长了,那么容许我知趣地就此打住。

是的,我曾来过人间。佛家说,或问高僧,从何处来;高僧答曰,从来处来。佛家又说,或问高僧,到何处去;高僧答曰,到去处去。
那么“来处”是哪里呢?不好意思,它就是为娘的肚子,或者换言之,就是未来出版社出过的我的那本《生我之门》这个书名。

那么“去处”是哪里呢?去处会是关中平原上三尺见方无香无臭的那一抔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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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 编 | 姜   琼

审 核 | 张建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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