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橫丨劍花室詩集之一 大陸詩草選錄

文化   文化   2023-11-04 00:02   上海  
連橫


連橫(1878年2月17日—1936年6月28日),字雅堂,號武公、劍花。臺灣省臺南人,祖籍福建省漳州府龍溪縣(今漳州龍海)。清康熙年間,連氏七世祖興位公感痛明室之亡,不甘臣服於滿清統治,故渡海來臺,擇居臺南鄭成功駐兵故地環境幽雅的寧南坊馬兵營,自此晚輩沿襲祖訓,誓不侍清,在臺以制糖為業。連橫著有《臺灣通史》、《臺灣語典》、《臺灣詩乘》、《大陸詩草》、《劍花室詩集》等,是臺灣著名愛國詩人和史學家,被譽為「臺灣文化第一人」。


連橫丨劍花室詩集之一 大陸詩草選錄 

自壬子至甲寅

至南京之翌日,登雨花臺,弔太平天王,詩以侑之

龍虎相持地,風雲變態中。江山歸故主,冠劍會群雄。民族精神在,興王事業空。荒臺今立馬,來拜大王風。

漢祖原英武,項王豈懦仁。顧天方授楚,大義未誅秦。王氣驕朱鳥,陰風慘白燐。蕭蕭石城下,重見國旗新。
早用東平策,終成北伐勛。畫河師不進,棄浙敗頻聞。同室戈相鬩,中原劍失群。他年修國史,遺恨在湘軍。
玉壘雲難蔽,金陵氣未消。江聲喧北固,山影繪南朝。弔古沙沈戟,狂歌夜按簫。神靈終不閟,化作往來潮。


秦淮

畫舫笙歌一夢休,秦淮春水尙風流。晚風桃葉迎前渡,落日楊花撲酒摟。千古美人空有恨,六朝天子總無愁。瓊林璧月知何處,不及靑溪控紫騮。


蘇小墓

桃花成雪我來遲,繫艇垂楊獨賦詩。管是酒殘人去後,西泠橋畔月如眉。


西湖遊罷,以書報少雲,并繫以詩

一春舊夢散如烟,三月桃花撲酒船。他日移家湖上住,靑山靑史各千年。


滬上逢陳楚楠

十年我作逋逃客,萬里君為黨錮人。我自騎鯨歸故國,君今走馬踏香塵。樓臺歷歷天如畫,歌舞紛紛地是春。且向花間拚一醉,東南海上月華新。


示曼君

奇才未必天能妒,艷福從今取次修。千古美人原不老,一時名士盡低頭。藉憑雨雨風風意,管領鶯鶯燕燕愁。劍影簫聲同此夕,銀河迢遞笑牽牛。


蘇州旅次

狂來擊劍餓吹簫,淪落江南一夢遙。西子神光乍離合,夫差霸氣未蕭條。花飛香徑鶯能妒,柳折蘇臺馬亦驕。獨倚吳篷聽秋雨,萬千哀樂及明朝。


聞張振武之獄

張振武為武昌起義之人,黎元洪忌之,派赴軍事會議,密電袁總統請誅,遂與方維戳於市。國人冤之

哀哀三字獄,志士不可辱。昂昂七尺驅,生死無須臾。君不見陽夏風雲會龍虎,一時健者張振武。馬上喑呼起戰征,帳前慷慨徵歌舞。副總統曰:噫!愛旣不能,忍又不可,殺之宜。大總統曰:兪!爾有罪,法當誅。城門校尉執以趨。長安夜半天模糊,雙彈洞胸棄路隅。君不見彭越醢、韓信俎,古來冤獄無時無。


過新亭

六朝古黛夢中橫,脈脈春流繞石城。如此江山且歌舞,收將舊淚過新亭。


曉渡揚子江

一鈎殘月照樓臺,風定潮平兩槳開。桃葉桃根在何處,渡江不見美人來。


煤山弔明懷宗

人生不幸為天子,四海何以處寡人。社稷存亡甘一殉,江山破碎慘無春。鼎湖龍去餘弓劍,廢苑鵑啼亂鬼燐。我欲排天叫閶闔,中原已見國旗新。


宿張家口,出大境門,至陰山之麓,悵然而返

大漠起寒雲,連天暗秋色。蜿蜒萬里城,到此勢忽扼。群山抱東南,大河橫其北。壯哉此雄關,攻之不易克。如何景泰孱,一戰竟敗績。巍巍齊化門,亦遭胡騎迫。天子幸生還,也先已無敵。緬念文皇猷,威棱震絶域。屛翰固金湯,燕雲資羽冀。子孫宴深宮,淪亡忽頃刻。固知山河險,守之在人力。有清起沈陽,蒙兒供驅策。左控科爾沁,右擒厄魯特。凱旋幸熱河,宮花侵御席。鹿酒宴盟王,雀翎環貝勒。百里置一堠,十里馳一驛。壯哉此雄關,往來無停息。昔日界華夷,於今通貿易。逶迤駱駝群,鈴聲接朝夕。沿河十萬屯,亦可藝黍稷。其次馬牛羊,放牧資繁殖。西北重邊防,群胡馴羈勒。固知山河險,守之尤在德。中葉事偷安,朝政愈不飭。陽夏會風雲,輝煌漢幟赤。五族共一家,庫倫忽反側。曠野竪旌旗,排雲列劍戟。活佛本庸愚,俄人為鬼蜮。虎視日眈眈,狡謀肆蠶食。保大定藩封,犂庭在一擊。當塗遂包容,拊循豈得策。壯哉此雄關,勿為丸泥塞。我志欲請纓,慷慨事金革。提劍出國門,驅車度沙礫。眼底隘居庸,浩氣吞戎狄。因思古人豪,銘功耀玄冪。班超亦書生,手平卅六國。及今尙未衰,繼起追前迹。戈揮瀚海雲,月冷沙河笛。翹首望陰山,撫然長嘆息。


蘆溝橋

襴衫曾染麴塵黃,揮手東華事可傷。鄉夢漸多春夢減,蘆溝橋畔月如霜。


石家莊弔吳大將軍祿貞

岡前立馬叱風雲,隻手能麾十萬軍。三晉山河原險阻,兩湖兵甲自紛紜。犂庭未飲屠龍酒,破壁驚傳刺虎文。突兀崇碑方泐字,佇看光復溯奇勛。


過邯鄲

叢臺置酒英風歇,趙女彈箏夜月闌。北望關山南望雁,竟無隻夢墜邯鄲。


廣武山 史記:楚漢俱臨廣武而軍;即此

大旗落日馬飛揚,蔓草平沙辟戰場。天以黃河限南北,我來廣武弔興亡。八千子弟沙蟲泣,一代君臣走犬狂。終告美人恩莫庇,楚歌楚舞總凄涼。


虞祠 在廣武山麓,為鄉人祀楚虞妃處

我登廣武喟然嘆,不弔英雄弔美人。百戰江山無寸土,千秋粉黛有餘春。魂來黑塞鴉能舞,詩咽黃河馬不馴。凄絶楚宮風雨夜,蕭蕭衰柳尙含顰。


寄香禪滬上

春堤楊柳綠毿毿,二月征衣浣尙藍。辜負沙棠舟上楫,酒杯詩卷夢江南。


小姑山

春草春波入畫圖,風鬟霧鬢影模糊。昨宵夢到彭郎浦,睡起揚舲看小姑。


出關

淪落江南客,凄涼塞北風。劍磨秋氣健,詩帶夏聲雄。山海千年在,雲烟一覽空。棄繻酬壯志,今日有終童。

黃河天上遠,躍馬出關來。遼沈銷王氣,扶餘弔霸才。荒城迷落日,驛路走輕雷。寂寞古雞塞,傷心問劫灰。
東海揚塵日,觀兵駐馬蹄。江流侵岸闊,山勢抱城低。楛矢他年貢,銅標舊迹迷。揮鞭楊柳下,怕聽暮鴉啼。
長白山頭望,松花水不波。黃龍今痛飲,朱鳥命如何。對月懷前事,臨風發浩歌。故人重握手,一醉且婆娑。


江樓夜飲贈賈晴雯 選二

湘烟湘雨待湘靈,彈罷雲和側耳聽。我自江南望江北,遠峰眉黛入簾靑。

玲瓏寶髻墜靑螺,憔悴春山蹙翠蛾。記得西湖千頃水,憑欄曾唱采菱歌。


吉林巴爾虎門外是熊烈士成基流血處,癸丑七月連橫至此,詩以弔之

千金謾學屠龍技,兩臂空彎射虎弓。生就奇才天亦妒,死能殺賊鬼猶雄。血痕浪籍土花碧,淚雨空濛塞草紅。九世之仇今已報,九京含笑陋沙蟲。


寄曼君

痛飲黃龍未可期,投荒猶憶李師師。杏花春雨江南夢,衰柳寒笳塞北詩。此日飛鴻傳尺素,他時走馬寄胭脂。鏡中幸有人如玉,位置蘆簾紙閣宜。


松花江晚眺

沿堤十里柳絲絲,羌笛吹殘日已移。回首西泠三月路,落花如雪立多時。


夜入山海關

一關峙山海,萬里護風雲。城上笳聲急,天邊雁影昏。回頭看北斗,揮手指中原。莫作刀環夢,明朝入國門。


頤和園看牡丹

如此江山刻畫工,又將金粉繪春風。樓臺影拂千重紫,歌舞香留一捻紅。宰相定呼花綽約,君王長愛月玲瓏。可憐一夢鈞天後,沈醉霓裳曲未終。


法源寺看丁香

寺為唐憫忠寺故址,太宗瘞征遼戰士於此。宋亡,謝疊山入燕,被幽此地,遂不食死。春時丁香盛開,數往游焉

蕩蕩紅塵迫禁寰,獨攜詩卷叩禪關。憫忠戰士瘞遼水,餓死文人哭疊山。故國已蕪難化鶴,夕陽何處得飛鷳。墻頭徙倚丁香樹,且為春風一破顔。


遊南苑

大紅門外草菲菲,萬騎傳呼看打圍。他日射聲環御仗,祗今羽血上弓衣。鶯啼廢苑春無主,馬落平蕪雪正肥。莫説清時忘講武,五陵佳氣尙塵飛。


當筵

黑龍北徙天能殺,白馬西來氣不雄。紅拂奇情紅綫俠,當筵願拜美人風。


柴市謁文信國公祠 選一

我亦遘陽九,伶仃在海濱。中原雖克復,故國尙沈淪。自古誰無死,寧知命不辰。凄涼衣帶語,取義復成仁。


寄林南強

大墩別後久無詩,塞北江南一夢之。我愛張良如好女,人言魯肅是狂兒。湖山劫換鶯花老,風雨秋高雁札遲。便欲討春東海去,倚欄重續牡丹詞。


甲寅十月十日

天安門上閲兵來,萬馬無聲紫禁開。九派龍蛇將起陸,一時鷹犬亦登臺。秋風故國驚華髮,落日昆池話劫灰。莫説當塗能代漢,本初健者是粗才。

回首金陵一戰平,孫黃功罪漫譏評。國魂飄蕩天難問,民氣摧殘世莫爭。不分英雄多失勢,遂令竪子竟成名。西林亦有南洲望,獨向蠻荒老淚橫。
亂世人才本最難,沐猴終讓楚人冠。三章約法翻新樣,九品威儀復舊官。白馬西來山已塹,黑龍北徙海生瀾。試看周召共和史,生恐鴟鴞毁室嘆。
九有傳家繼夏商,漫言遜位紹虞唐。祭天已定新儀注,畫地空移舊土疆。三海風雲天帝怒,五湖烟雨酒徒狂。東華夾道多楊柳,應有詞臣賦未央。


燕京雜詩

寶馬香車盡日游,看花又上暢觀樓。綠楊紅杏春無數,一局湖山現十洲。暢觀樓在萬牲園內,為前清兩宮游宴之處

十里蘆塘綠濕衣,陶然亭畔醉初歸。明朝復作看山計,驢背詩瓢上翠微。翠微山為京西名勝
櫻桃斜畔月如鈎,十丈歌聲起畫樓。管領東風春百里,一時花國拜紅侯。櫻桃斜在八大胡同附近,為都中女閭之地
金鰲玉蝀倚中天,太液池頭奏管弦。夜半軨車空碾月,紅墻一角隱秋烟。北海即太液池,自開禁後非復舊時清閟
錦衣璀璨馬蹄驕,兩部甘陵一旦消。官柳未黃人已去,夕陽無賴象坊橋。過象坊橋,參眾兩院均在此處,自解散後忽寂寞矣
西風獵獵雨沙天,鎮日攤書擁被眠。賴有素心人慰籍,甁花茗碗自翛然。都中風起,飛塵滿天,惱人特甚
四圍山色醮空流,隔水清歌起棹謳。我亦偷閒來試茗,敗荷殘柳不勝秋。游十刹海
弔古傷時且莫論,屠門一醉幾黃昏。荆卿已死漸離廢,無復歌聲起國魂。市樓題壁
終賈華年已不群,俗儒姍笑復奚云。他時刻石寒陵上,始信人間有大文。感事
海雲瀛月夢中虛,雙鯉迢迢慰索居。昨夜子歸啼未了,今朝又得細君書。得家書


鬱鬱

鬱鬱久居吾老矣,栖栖不息某何為。聖人不死談仁義,上帝無靈放魍魑。風雨一天秋寂寞,家山萬里夢迷離。長安冠蓋多豪貴,慚愧梁鴻詠五噫。


出都別耐儂

春秋據亂吾修史,風雅無邪女論詩。三載中原同按劍,廿年絶島共觀棋。屠龍萍漫才如此,歌鳳楚狂嘆已而。此去五湖烟水闊,應依南斗寄相思。


歸家示少雲

三載浪遊何所得,百篇詩卷壓歸舟。昂頭太華山低笑,濯足溟滄水倒流。天以奇才錫憂患,我聞綺語散離愁。今宵酒綠燈紅畔,共倚闌干看斗牛。


附:大陸詩草自序

連橫久居東海,鬱鬱不樂,旣病且殆,思欲遠遊大陸,以舒其抑塞憤懣之氣。當是時,中華民國初建,悲歌慷慨之士雲合霧起,而余亦戾止滬瀆,與當世豪傑名士美人相晉接,抵掌譚天下事,縱筆為文,以譏當時得失,意氣軒昂,不復有癃憊之態。旣乃溯江、渡河、入燕都,出大境門至於陰山之麓,載南而東渡黃海,歷遼沈,觀覺羅氏之故墟而弔日俄之戰迹,若有感於東亞興亡之局焉。索居雞林,徘徊塞上,自夏徂冬,復入京邑。將讀書東觀,以為名山絶業之計,而老母在堂、少婦在室,馳書促歸,棄之而返。至家,朋輩問訊,輒索詩觀。發篋視之,計得一百二十有六首,是皆征途逆旅之作,其言不馴。編而次之,名曰「大陸詩草」,所以紀此遊之經歷也。

嗟乎!余固不能詩,亦且不忍以詩自囿。顧念此行窮數萬里路,為時幾三載,所聞所見,徵信徵疑,有他人所不能言而言者、所不敢言而亦言者。孤芳自抱,獨寐寤歌,亦以自寫其志而已!殺靑旣竟,述其梗槪,將以俟後之瞽史。

乙卯仲春,臺南雅堂連橫序於劍花室。



編輯丨Dy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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