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选 | 雪落在屋顶 · 朱谱清

政务   2024-12-20 10:47   安徽  



雪落在屋顶

朱谱清



有很多雪存在于文学中,每每翻阅那些久远的文字,画面和当时的情境如在眼前。“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雪如果有性格有灵魂的话,大抵是卓尔不群的,也是孤独的。


有那么一类人也是。


从快三十年前起,就没来由地喜欢萧红。那时我租住在宁城城东路某照相馆楼上的一间小房子里,说不清为什么,性格中总带着落落寡欢的孤寂。除了上下班,其余时间,我都将自己封闭在一个相对狭小的空间,用读书打发青春的迷惘。然后,我遇到了萧红、张爱玲、林徽因……她们用文字呈现的世界让我惊奇,间接安慰和鼓励了我。


萧红真是一个让人又爱又心疼的女子。从北国呼兰小城逃离出来的她,身上一定是携带着浓厚雪意的。这首先源于她来自北中国的地理属性,更重要的是因为她半生漂泊,感情得不到对等的回应,精神上不断受到轻慢和打击。


话说1932年雪落在哈尔滨,落在欧罗巴旅馆的屋顶。这是独属于萧红的经历:


我的衣襟被风拍着作响,我冷了,我孤孤独独的好像站在无人的山顶。每家楼顶的白霜,一刻不是银片了,而是些雪花、冰花,或是什么更严寒的东西在吸我。


那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逃婚出来的萧红在一个小旅馆里等待朗华(萧军)的到来。她天真地发问:“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这是怎样的饥饿感呢?没有经历的人不会明白和体会。


萧红短暂的一生,一直都在拼命寻找属于自己的爱情,这种寒冷和饥饿感,不仅是身体上的,也是精神上的。当她与萧军分手,当精神导师鲁迅病逝,当她挺着孕肚摔倒在长江边的码头时,她的内心,想必是大雪纷飞、无尽苍凉的。


不同于张爱玲冷眼旁观人世,萧红始终是有暖意的,这种暖,在她的笔底。即使漂泊半生,萧红的心底仍然蕴含着纯真与温暖。她将笔端的深情献给脚下的土地和土地上的小人物,我看到了美丽的火烧云、祖父的后花园、小团圆媳妇、有二伯……我看到了在冰冷大地上倔强生存、生生不息的形形色色的人们。


再说说1935年,那一年,大雪落在《雪国》的屋顶。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那贴在窗玻璃上的少女的脸,净简、沉静,在或隐或现间,透出幻灭之美。“叶子近乎悲戚的优美的声音,仿佛是某座雪山的回音。”雪国,是川端康成创造的精神世界,美丽又哀婉,世界从此多了一种别样气息。


这两位作家,一个从原生家庭中逃离,以飞蛾扑火的状态投身爱情,最终遍体鳞伤,一个从小父母双亡,见识了太多生离死别,最终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告别人世。




雪也落在平凡人的脚下,落在现实的屋顶。


一场大雪到来,除了某一刻感到短暂的喜悦,人们接下来将会面临诸多的现实忧愁:


明天去不去上班?打车上班的话,是不是拼车?


打不到车,怎么办?


需要考勤打卡,迟到怎么办?


这个鬼天气,要买几天的菜?孩子接送怎么办?


到达单位后,将会接到一叠红头文件,如:关于应对大雪天气的预警通知、关于取消节假日休息的通知……还有值班表、扫雪除冰安排表、安全检查责任表等一系列表格。


你必须从无边无际的遐想中回过神来,回到庸常琐碎的生活中。此时,诗意的雪从脑海中消失。


有一年,上班时参加某个会议,忘了将手机调成静音。接通电话后,一个女人的大嗓门,像一个大雪球砸向会议室寂静的天花板:“哎呀小朱,不好了,你家的水管爆了,水哗哗地从五楼往下灌……”


我赶忙慌张挂了电话,有些尴尬地退出那个房间。


小区是老旧小区,三十年前建造的,那时的商品房开发还没有呈现铺天盖地之势,住宅楼都简单朴素,无论从建筑外观到内部结构。水管、水表大都暴露在外,也没有分户。每遇冬天下大雪,必然会几天供不上自来水,即使住户们提前做好物理防护,给水管穿上各种防寒衣物,也还是难免冻裂。积雪以后,也必须尽快扫出一条道路,否则出门上班上学的人就容易滑倒摔伤。由此,那些雪白的精灵,瞬间就变成了脏兮兮的、散漫流淌的污渍,不再有什么美感可言。


冬天水管爆了,就如同刘震云小说中的“小林家的豆腐馊了”一样,让人感到无可奈何。我无法解决这样的技术性难题,只好打电话给爱人。爱人开始求助小广告,辗转打电话找来维修工。


焦急中等了好久,师傅才提着工具箱匆匆到达。他说这个鬼天气,到处都是要修水管的,手都冻僵了。他和爱人爬到六楼屋顶,鼓捣了大半天。我反复叮嘱:站稳抓牢,注意安全。


后来我想,在城市屋顶看雪,会是什么感受呢?事实上,我并不敢爬上那么高的屋顶,所以没有什么独特的体验。


某日回家途中,一辆带拖斗的微型货车停在路边,借着雪地里的白光,我看清了货车侧面的广告:专修房屋屋顶漏水。货车敞开的车斗上,一口用于修补漏水屋顶的大锅,装着黑乎乎的沥青。货车外侧,一个女人正在露天生火做饭。人行道上,头发凌乱的孩子蹦蹦跳跳,像一朵不知忧愁的小雪花。


快进来!缩在帐篷里的男人冲着孩子喊。喊了几声,孩子并不肯回来。


啪!啪!两记巴掌声响之后,孩子哇地哭了,哭声在我身后尖厉地刺向天空,又迅疾消散了。


有人说,生活停止的地方,文学出现了。可是每每,我只是感到文学很无力。


读徐则臣的小说集,有一篇印象较深:几个漂在北京城的底层青年,有发小广告的,有放广场鸽子的,遭遇了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困顿,即使如此,他们也要通过想象一场雪来增加生活的慰藉。如果大雪封门会怎么样?一个人说他想踩厚厚的大雪,咯吱咯吱把北京城走遍。另一个想:“北京就会像我读过的童话里的世界,清洁、安宁、饱满、祥和,每个穿着鼓鼓囊囊棉衣走出来的人都是对方的亲戚。”


这是小人物的想象,也是作家的希望。


多数时候,我还是觉得雪只属于古人,现代的坚硬的物质,破坏了雪柔软的灵魂。古人的雪穿越几千年,落到现实坚硬的屋顶,是否还能葆有诗意?没有人与我探讨这个问题。或许,每个小时候看雪觉得新奇的人,已经都不再是同一个人了。


曾有个同事对我谈起过他在交警大队的亲身经历。他说有一年四个年轻人租车回乡过年,雪天路上打滑,四人连人带车坠入水中,他们大队昼夜不停在河流及周边寻找,只找到三个。还有一个小伙子,来年正月初四才找到。汽车被打捞上来时,后备箱里买的年货、鞭炮全都纹丝未动。


事过多年,他讲述时语气是平静的,我除了叹息,也无法给那些被大雪压塌的屋顶以必要的支撑。




在我生活的皖南小城中,我有两位爱好诗歌且小有成就的朋友,一是高月明,一是程洪飞。读他们的诗,我发现,雪也常常被他们当作情感媒介,寄托以个人对世界的感受。

 

幽居在青龙湾的程洪飞,即使历经种种生活的困顿,也有着不轻易言败的韧性。他穿梭在昼与夜的两极。白天,他是村子中最普通不过的老汉,而在夜晚,他是建造语言迷宫的君王,在万籁俱寂的山谷,白雪、月亮、小青、梅花、荒草、乌鸦,一一成为他的子民。


白花丛生,雪的灰烬一夜消失

垮塌的马厩、熄灭的铜灯苦守了一个冬季


飞出树林的鸟惶恐地惊叫:妺妺

开满白花的荒原亮如白昼,走失的花斑马

和一座高于荒原的坟墓不见了

(程洪飞《二月记事》)


他浑身长满与微物通灵的眼睛和耳朵,在神秘的汉语国度里,他“珍惜每个词语,并小心翼翼摩擦出火光”。


另一位诗人高月明,始终挣扎在底层的生活中。他曾获1986年《诗歌报》首届诗歌赛一等奖,与他同时获奖的不少人早已功成名就。我间接知道,他也有几次改变命运的机会,可惜都没有把握住。近几年,他将残缺的肉身,安放在了皖南小城的平兴村。


大约是2017年,他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中倒下。三年前见到他时,昔日那个健壮高大的汉子,成了一个走路不稳的人,“企图用右手把苦难的生活拽回到往昔的自由辰光里”。


某日与文郁、如藕、江南、杨娟一众友人去看望他,大家希望通过购买他的诗集给予他一点物质帮助。病中的他瘦了很多,但精神尚好。他走路时一步一挪,一条腿随身体直直拖着,仿佛要用很大的力气。他左手一直呈握拳状,斜在身体一侧。他说还好右手能写字,我默默观察,他的脑门上还留着手术后的大块的凹陷。


闲聊中,他向我讲述了多次无征兆跌倒在楼梯上的情形,蜡烛自己无端亮起来的情形。我们怀疑这是幻觉,他则确定不疑。他妻子说他老是坐着,不愿意锻炼,康复慢。那日,桌子上堆了两摞书。桌子边沿有个人趴着睡觉,始终没有抬头的估计是他儿子,身形已经长得颇高大壮实了。


身为诗人,是否总要承受现实生活的磨难?


过分沉重的灰尘落在石马上

石马在下沉

它像被

埋藏很久的驭手从地下拽着


这是高月明的诗集《饮者为谁》中的一段。前年夏天,再翻看诗集时,我忽然感到,这些命运的注脚,仿佛很早以前就已被他自己写下。


我是一个精神极度散漫而内潜的人,在现实生活中,如遇到焦虑的事情或身处逆境时,我便寻思回到我诞生时的那个初春薄雪的黄昏。


还记得他在2020年《诗歌月刊》创作谈中说“每一片雪花都不会落错地方”,但愿如此。但愿不熄的精神的火焰,能够带他走出这场人生的暴风雪。


许久没有联系了,不知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本文刊发于《散文》2024年第12期)


责任编辑:田静



朱谱清 70后,居皖南。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太湖》《金城》《奔流》《诗歌月刊》《山东诗人》等刊,出版散文集《时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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