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喻的能量和抵达--以《在酒楼上》为例
文摘
文化
2024-04-14 21:27
中国澳门
作者简介:东紫,本名戚慧贞,青岛市文学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作品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荣获人民文学奖、泰山文艺奖、鲁迅文学奖提名等奖项。
通过对鲁迅的短篇小说《在酒楼上》的深入读解,从文中所涉及的名字和关键情节入手,探寻它们的本义和引申以及喻指,让其文中隐喻手法所呈现的丰富意向和深刻的思想得到呈现。
【关键词】 《在酒楼上》 隐喻 能量 抵达
美国语言学家乔治.莱考夫和马克.约翰孙在他们合著的《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中说,隐喻不仅是语言中的词汇问题,还是人类思维的重要手段。隐喻直接参与人类的认知过程,同时也是人类生存的基本方式。正是“思亦隐喻,存亦隐喻。”隐喻早已经深入我们的思维和表达,有些已经习焉不察,比如“你的观点无法防御”、“争论是一场战争”、“时间就是金钱”、“我无法面对未来”等等。我在此谈论的隐喻是,作者有意为之,并借用它的力量抵达作者的深刻意图和丰富意象的呈现。《在酒楼上》创作于一九二四年,是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落潮后的作品。在共和初期的混乱和各种势力的相互倾轧中,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于1923年1月在广州召开,大会通过了反帝反封建为主要内容的宣言,确定了联共、联俄、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第一次国共合作正式形成。这应该给予了作者一些希望和寄托。这种失望与希望的混杂情绪,应该也是当时知识分子的普遍心态。作者通过《在酒楼上》,对当时的社会状态和精英们的精神状态进行了深刻呈现。我个人认为,虽然在基调上是一篇对当时的知识分子进行批判的作品,但鲁迅并不是一味地批判,他对主人公吕纬甫从革命热血青年到颓唐的什么都“模模糊糊”“敷敷衍衍”的精神面貌给予了深刻的同情和理解,对他的内心世界进行了微妙的震撼人心的剖析和呈现。让人回味无穷的是,他的批判、同情、理解、希望,皆是通过隐喻的手法进行,借助隐喻独有的能量来抵达。每一个作家都不会随随便便地为自己作品里的主人公取名字,主人公的名字或暗合他的命运、性格、品格、外在形体特征、作者愿望等,有时是以上情况的集合。查询吕纬甫三个字的词意:甫,甲骨文字形是,在田里长出了新苗。古代男子的美称。从这三个字的本义可以看出:吕,为脊柱,也为经,与纬组成经纬。纬,即是经纬之纬,也是种缠绕。甫,即是一种希望,一种肯定,也不排除它有“缚”的谐音之意。由此,可以看出,主人公吕纬甫在作者的眼里,既是一个国家的脊梁,是民族的主要力量,是曾经的希望和美好,但也是已被缠缚了的无奈。主人公的名字本身集合了他的命运、性格、品格,集合了他从热血革命者到“马马虎虎模模糊糊敷敷衍衍”的历程。
一石居。鲁迅让故事的发生背景在原来他和同事也就是吕纬甫等人常去的场所,酒楼“一石居”。同样,和主人公的名字一样,作者一般也不会随便为故事背景取名。那么,我们来看一石居的名字有没有隐喻功能。石,为多义字,构成地壳的矿物质硬块、古代用来治病的针、矿物类药物、大、结石、姓氏等。在此,我认为石在此应为“治病的针”之意。《战国策》里记载:扁鹊怒而投其石。鲁迅在此应是痛而投其石,希望这一针能扎在国人的人中穴上,令其从麻木昏晕的状态里早日清醒过来。废园。废,在此应是停止中止的意思。力不足之,中道而废。《论语.雍也》废园,隐喻辛亥革命和五四新文化运动落潮颓败的民主革命,也隐喻百废待兴的国家。“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晴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这几句,在全文里是最明亮的一处所在,是大片灰烬里的小火团。是作者的希望所在,也是国家和民族的希望所在。也是对后面吕纬甫的无奈和哀叹(“我在少年时,看见峰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点,便以为实在可笑,也可怜。可不了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饶了一点小圈子。”)开出的药方。要想在严寒中,在颓废里,敢于开出红烈烈的花朵来,成为民族进步的真正斗士,做峰子蝇子那样的人是不行的,必须“愤怒而且傲慢”,不怕世俗的阻力,有敢于也甘心远行的精神。作者写在酒楼偶遇吕纬甫,先是描写吕纬甫的颓唐衰瘦,“又浓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精采,但当他缓缓的四顾的时候,却对废园忽地闪出我在学校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废园的寓意再次得以体现,说明那斗雪而开的老梅和明得如火的山茶花,既是吕纬甫曾经的写照,也是颓唐人抵抗颓唐的精神力量所在。作者借主人公吕纬甫之口写了两件事情,一是给吕纬甫早夭的小兄弟迁坟,一是给旧邻阿顺送剪绒花。我认为这两件事是两个大的隐喻。是通过吕纬甫对落潮状态里颓唐的革命者看向内心、看向外部世界的两个投射。“我曾经有一个小兄弟,是三岁上死掉的,就葬在这乡下。我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了,但听母亲说,是一个很可爱念的孩子,和我很相投,”“我站在雪中,决然地指着他对土工说,‘掘开来!'我实在是一个庸人,我这时觉得我的声音有些稀奇,这个命令也是一个在我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我便过去看,果然,棺木已经快要烂尽了,只剩下一堆木丝和小木片。我的心颤动着,自去拨开这些,很小心的,要看一看我的小兄弟,然而出乎意外!被褥,衣服,骨骼,什么也没有。我想,这些都消尽了,向来听说最难烂的是头发,也许还有罢。我变伏下去,在该是枕头所在的泥土里仔仔细细的看,也没有。踪影全无!”骨头和头发是人体最难腐烂的东西,现代科学证明只有把头发放进芽孢杆菌里,它才能得以分解,否则它只能在岁月里变脆易折,却很难腐烂。在正常的土葬中,骨骼和头发能够保存几百年甚至成千上万年。而在此,一个用正常程序安葬了的孩子,却未见一丝头发和一块骨骼!和“我”发出的最“伟大的命令”形成强烈的反差!让“我”的期望从强烈跌至虚无!我们读至此,应该意识到,作者这种描写已不是写实的,是隐喻,是写曾经的革命者的内省。那个早夭的“很可爱念”的小兄弟,和他“很想投”的小兄弟,其实是主人公的另一个自己,是当年那个敢去城隍庙拔掉神像胡子的自己,是连日议论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和人动手打起来的自己。但是,那个自己已经夭折,既死于民主革命运动失败后封建势力的迫害,也死于革命者激情过后的颓废。虽然那个早夭的自己被埋葬了,“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了”,但他毕竟是最好的自己,是最相投的,也必然是颓唐衰瘦之人在颓废里最怀念的。所以,他试图找见他,才下达“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但他已尸骨不存。那个让人怀念的自己,已经死去的那部分,是无法再亲手发掘出来。接下来,作者写了吕纬甫本可以不再迁坟,可以卖掉棺材换几文酒钱,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坚持完成了迁坟的仪式,用被褥包裹了墓地里的泥土,埋葬到父亲的坟旁。这也隐喻着这代为国家进步民族复兴而努力过的人,虽然被迫消解了曾经的热情和追求,虽然已经找不回当初的自己,但对那段时光,对自己的曾经,是怀念的。也隐喻着他们还是比某些为了几分酒钱而放弃原则的人,依然是有坚守有品格的。剪绒花,在这里是一个美好的新鲜事物的喻体。是在“我现在自然麻木得多了,但是有些事也还看得出。”的状态下,看见和讲述的。剪绒花,是吕纬甫奉母亲之命,为原来的邻居阿顺送剪绒花。阿顺是东临长富的长女,母亲早亡,辛苦持家,是一个没人不夸赞的女孩,因为羡慕别人有剪绒花而哭泣,哭了大半夜,被父亲一顿打,眼眶红肿了两三天。“不过是平常的瘦瘦的瓜子脸,黄脸皮;独有眼睛非常大,睫毛也很长,眼白又青得如夜的晴天。”(眼睛素有心灵窗户之喻。)阿顺,对吕纬甫是大方热情的,荞麦面拌白糖满满地给他盛上,还怀着“害怕和希望”的心情,怕自己调得不好,吕纬甫不喜欢。而吕纬甫,也是能感受到阿顺的美好,尽管饱胀还是硬吃下,尽管噩梦不断,还是祝福她一生幸福,世界为她美好。愿意为她几经周折,寻得剪绒花,千里迢迢相送。但阿顺却死了,既死于原来就有的疾病“不时的吐红和流夜汗”,也死于伯伯长庚---一个偷鸡贼,在无赖索讨金钱时,灭掉了阿顺对未来的向往---诓骗说阿顺将嫁的男人“比我还不如”。阿顺心灰意冷,不再求生。事实上,阿顺的男人是个体面而努力求取生活的人。伯伯长庚的喻意。伯,和所有白族字一样,都和空无一物有关,伯为没有兄长的男子,老大,排行第一。庚,本义为脱谷的农具。在此应该有敛收他人果实之喻。代表传统势力,借靠着封建制度搭建的老大地位,躺在剥削的温床上,榨取人民血汗,用谎言欺骗百姓,诋毁革命的进步力量,打击人们向往新生活的动力。吕纬甫去阿顺家,“他的家倒还在,只是看上去很有些晦气色了。”阿顺的妹妹阿昭,“简直像个鬼,但是看见我走向她家,便飞奔的逃进屋里去。”阿顺的弟弟“恶狠狠的似乎就要扑过来,咬我。我支吾着退走了,我现在是敷敷衍衍……”作者在此用词“简单粗暴”,甚至有些不符合逻辑---阿顺那样可爱的人的胞妹胞弟,还都是未成年人,应该也是可爱的,至少不能似狼像鬼。我的解读是,作者也是虚写,用阿顺和妹妹弟弟代表平民里的三股力量:阿顺,顺的本义为人头朝向同一方向,有适合,合乎心意之意。另通训,教诲之意。阿顺,在此喻意普通百姓这一群体中向往美好喜欢变革的一群人。是尊敬和支持吕纬甫这样的努力改变国家命运的先进青年。也正是在吕纬甫讲述阿顺善待他,他也在努力回报---颇费周折地寻找剪绒花时,作者再次写到了废园。“窗外沙沙的一阵声响,许多积雪从被他压弯了的一枝山茶树上滑下来,树枝笔挺的伸直,更显出乌油油的肺叶和血红的花来。”再次隐喻国家的希望是---敢于革命的进步力量和渴望改变的百姓力量,相互尊重和支持。但阿顺他们自身是懦弱的,自身的“病”没有能力去自我治愈,也没有毅力和努力争取“医治”。在面对恶劣势力(伯伯,偷鸡贼)的欺骗蒙蔽,很容易轻信,听服,尽管知道那些势力是不可信的,是欺辱抢掠的。阿顺他们缺乏为了自己的利益和幸福努力抗争、求真探索的精神。在打击面前,甚至还会把自己苦难的命运归结到未来的暗淡上,给自己的妥协和懦弱以借口和自我安慰。阿顺代表的这些怀着渴望改变渴望美好,勇于亲近进步人士的人们,一旦消失,剩下的是什么呢?“晦气色”,也就是生病的脸色,不健康的颜色;和进步力量或外来新事物、陌生力量为敌的“弟弟”,以及“鬼一样”丑陋的妹妹阿昭---害怕进步力量和新鲜事物。阿昭。昭,有彰明显著的意思。在此,即指大家都能看得见的普遍存在的一股力量或心态。能够让人有些安慰的,是吕纬甫将剪绒花委托老发奶奶送给了阿昭。尽管吕纬甫已经没有了直接面对阿昭的热情,但他还是不愿意“剪绒花”这代表着美好的事物随便丢掉,尽管知道阿昭“鬼一样”,但他还是希望她能得到美好的事物。“迁坟”“送剪绒花”都是说“奉母亲之命”,母亲在此有了一种更广大的喻意,它应该是疼惜“进步力量”和“渴望进步”的民族母亲。吕纬甫反复说到的“去骗骗我的母亲,使她安心些。”“对母亲就说阿顺见了喜欢的了不得就是。”也是吕纬甫这类知识分子的无奈和悲哀,自己已经没有了努力进取的勇敢力量,却又忧虑母亲会失望难过,忧虑国家和民族的存亡。鲁迅,在一石居为当时的社会投掷出他的银针,针砭时弊,针砭人性。之后,他也不忘给我们光亮,那就是他一贯坚持和坚守的精神---不怕困难的斗志(“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和希望---“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纯白的密雪是能累积的,是能成积雪的,能“著物不去”,能孕育老梅“斗雪开着满树繁花”和“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的山茶花。“不定的”本身就是有变化有变数的希望所在。《在酒楼上》上的隐喻性写作,即是鲁迅写作年代里困囿于政治形态的需要,也是基于隐喻独特的作用和力量。它像银针扎在人的穴位上,避免了吃药包扎的直白。针灸的独特魅力是,针扎下后不仅能治疗,还能顺着神经脉络进行扩散、传达酸麻胀痛的感觉。这也正是隐喻的独特魅力---看似平淡的文字,只要稍稍往深处一琢磨,就有被击中的感觉,最微妙的是每个人的感觉并不完全一样,根据自身的理解会衍生出不同的感受。鲁迅这种隐喻性写作,像冰山一样,浮在水面的常人眼睛能看见的不过一二,且大都浸在风平浪静中,如若了解它的博大,必须深入水下,水下往往寒冷刺骨又引人振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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