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推】乎子高赞23W!救赎暴君,逆袭改命

文摘   2024-12-28 13:00   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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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子高赞23万!重生女主X落魄太子,一个被暴君救赎,重生又救赎暴君的故事。


试读

我从乞丐堆里翻出来一个将死之人,他褴褛跛足,蓬头垢面,像狗一样匍匐着乞食。

城外人人都嫌恶的傻子。

只有我知道,眼前这人,曾是帝京最耀眼的天之骄子,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1

重生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城外那座破庙里把顾琉捡回来。

刚下完雨,破庙的角落里滴着水,地上躺着一个人,衣衫破烂,头发披散,脏兮兮的看不出原貌。

身上都是血,双目紧闭,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

不远处一群乞丐们围着火堆,闹哄哄地在下注,赌他什么时候咽气。地上摆着几个硬馒头。

没人关心他是死是活,只当看个笑话。

虽然顾琉如今半死不活的模样,其实是他们害的。

就在一天前,一群人路边行乞,有恶霸侮辱良家女子,他们义愤填膺地喊顾琉一起上去阻止,结果顾琉刚上前,后面那群乞丐就一哄而散。

只有顾琉被抓住,打了个半死。

这群乞丐只是想骗他过去找死,找个乐子看而已。

顾琉血肉模糊在路边躺了半天,巡视的衙役嫌他败坏街坊形象,把人丢出了城外。

那天下着瓢泼大雨,顾琉意识模糊之下,拼着最后一口气,自己一点一点爬回了这破庙,接着就高烧加重伤,昏迷不醒到如今。

他破破烂烂地躺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几只老鼠在等着他死去啃食他的尸体,乞丐们臭烘烘地聚在一起冷眼旁观。

任谁也想不到,不久前他还是帝京最耀眼的天之骄子,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如果不是他从高处摔下来,这偏远贫瘠的小城,他一辈子都不必踏足。

2

顾琉原本是皇城里尊贵无比的太子。

他的父皇曾经只是个不起眼的皇子,获得了当时身为大将军之女的叶皇后相助,得以登上宝座成为一国之君。

叶皇后年轻时为了皇帝亲自披挂上阵,和自己的老父亲一起为他立功绩,刀枪无眼,伤了身体,这辈子只有顾琉一个孩子。

皇帝感念皇后的恩情,后宫一直无嫔妃,民间一度传为佳话。

顾琉从小就被立为太子,身为皇帝唯一的子嗣,宫里的独苗苗,自然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地长大。他自己也争气,文武俱佳,各方面都优秀得无可挑剔,深受百姓朝臣爱戴。

就连远在这偏远边城山村的我,也曾听闻过那皇城里完美无缺的太子殿下。

少年鲜衣怒马,名剑照霜,蹄声过处,满楼红袖招。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众星捧月般的人物。

直到数月前,皇上查出叶家意图谋反。

百年世家叶家当晚被抄灭,独宠十数年的叶皇后被打入冷宫后自尽,吞金而亡。

顾琉太子之位被废,贬为庶人,流放数千里。

世人都感慨大将军糊涂,谋反不成反被诛,还祸及女儿和外孙。

可我知道,叶家从来没想过谋反,那不过是帝王过河拆桥的借口,皇帝终究是害怕叶家功高盖主。

况且,他不爱叶皇后,这么多年的独宠,都是装的。

他有年少时的青梅,藏着掖着,隐忍了十几年,朝堂内外站稳了脚跟,终于能把叶氏拉下来,光明正大地把他真正爱的女人接回来。

叶家倒下不久,皇帝就带回来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封为贵妃和安王,京中无人再提起曾经风光一时的叶家,也没人再提起曾经众星捧月的太子。

孙贵妃妒恨了叶皇后十几年,现在人死了,恨意全都留给了顾琉,在皇帝的放任默许下,她授意了押送的官员们多多「关照」罪民顾氏。

一路风霜雨雪,没人知道顾琉都经历了什么,等他到这偏远的凉城时,昔日风华夺目的少年,已经成了另一副模样。

被打断了一条腿,褴褛跛足,蓬头垢面,时常被逼着毫无尊严地像狗一样匍匐着乞食。

人人都嫌弃的傻子。

一夕之间从尊贵的皇子变成罪民,母亲、祖父、族人尽数逝去,成了人人都可以踩一脚的落水狗。足以击溃任何一个人的巨大落差。

任谁也想不到,这样落魄狼狈的顾琉,日后还能东山再起,重回京城,覆灭了孙家,逼迫旧皇退位,成为赵国的新帝。

只可惜啊……

是个暴君。

3

我跨过破庙陈腐的门槛,手里提着一把沉重的斧头。

进门的一瞬间,那群乞丐齐刷刷看过来,看到我孤身一个姑娘过来,不怀好意地哄笑起来。

我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们,径直走到顾琉身边,踩中了一只老鼠的尾巴,面无表情,提着斧子把那几只老鼠砍得四分五裂。

碎肉溅得满地都是,画面血腥令人作呕。

我再度抬头,面无表情地望向乞丐们时,那群人已经噤若寒蝉,缩着脑袋不敢乱动。

直到我拖着顾琉离开,他们也没敢说一句话。

我随手扔了支金钗在角落里,趁着下一波大雨落下前把顾琉拖回了家,熬了药给他灌下去,拿布巾擦干净他脸上的泥点子,一张精致的脸露出来。

顾琉生得实在好看,秾艳又淡漠,好看得像天上的神仙。

只可惜,上辈子,没有人把顾琉从破庙里捡回来。

他在那个角落里躺了三天,饥寒交迫,高烧不退,重伤还昏迷。

没人救他,他在生死边缘挣扎了三天,漫长的三天,连饥肠辘辘的老鼠都开始啃食他。

后来他靠着顽强的意志,奇迹般地撑了过去,但是从此落下了病根,露在衣服外的脸被啃得血肉模糊,好了以后也留下了满脸坑洼的疤痕,看着可怖吓人。

顾琉是个暴君。

名副其实,很残忍很变态的那种。

残破的面容是他的逆鳞。

臣子一旦露出嫌弃或是惊吓的神情,他能当场就拔剑把人斩首,要么就是处以极刑,兴致来了还吩咐当众剥人脸皮……残暴乖戾,喜怒无常,朝堂上下人心惶惶。

本就性格恶劣,加上恶鬼一样的相貌,顾琉在百姓口中,口口相传,成了吃人的阎罗,能止小儿夜啼,人人都盼望着暴君遭天谴。

现在,这一世,他不必命悬一线,也不必再毁容了。

4

第二天,顾琉依旧昏睡不醒。我出去买药的工夫,听见了街坊邻里的闲谈:

「哎,听说了没有?今天县令派了一堆捕快,把城外那群乞丐们都抓进大牢了。」

「怎么回事?」

「王家的老祖宗丢了祖传的钗子,一直找不到,昨天有个乞丐偷偷摸摸拿着去典当行典当,被掌柜的认出来,报了官。估摸着就是这群讨饭的偷的,不然为什么不直接送回王家领个赏?」

「胆儿真肥,王家面子大,这下一群人全抓起来了,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

……

他们说完闲谈就换了个话题,没人会把一群乞丐当回事。

我拎着药包推门而入,对上了一双漆黑幽深的桃花眼。

顾琉满眼防备地看着我。

「你是谁?」

那把我从隔壁樵夫那儿抢来的斧子被他不着痕迹地换了个地方,搭在手边,随时都能拿起这屋里唯一勉强算作武器的东西。

看到我是个和他差不多年岁的姑娘家,也没有放下浑身的戒备。

顾琉以前就像那天上的太阳,耀眼张扬,待人接物,温暖亲和,不像现在,浑身都是刺。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说:「我救了你,你不必防备我。」

言下之意,我要伤害他,就不会多此一举救他。

顾琉不知道是信还是没信:「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要救他呢?

「因为,」我想得有些久,找出来一个勉强算理由的,「很久以前,你给过我一个馒头。」

一个又大又香,藏着碎金子的馒头。

我望着他,看到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5

他问我是谁。

我没回答。

并非我不想回答。只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我自己。

我是阿陶,是小山村里的一个不起眼的贫穷村女,住在最偏僻的山沟沟里,连最近的村庄都要走路两个时辰才能到。

谁也不会想到,千里之外的皇城里,那个只能在说书人口中听到的柳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是我的父亲。

血缘关系上的亲生父亲,柳青石。

村里人只知道,我娘,是个疯子。

其实我娘也不是一开始就疯的。

很久以前,我娘是富商家的女儿,从小娇宠着长大,骄纵,愚蠢,恶毒,任性……但实在美丽。

柳青石是我娘家里一个家丁和仆妇的儿子,我娘不喜欢他,因为他总是太聪颖,衬托得她很笨,害她老是被父母比较着嫌弃,于是经常欺辱他。

柳青石一直怀恨在心,后来他一举考中了功名,带着他爹娘离开,慢慢做到了当地的县令,然后寻了个由头,把从小长大的富商家里抄了,连主带仆数十人尽数斩首。

看着他长大的叔伯长辈们说斩就斩,连当初尽心尽力资助他读书的富商夫妇也不放过,歹毒狠辣,可见一斑。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留下了我娘,偷偷关了起来,金屋藏娇,狎亵玩弄。我娘一夕之间父母双亡,大小姐落难,还被一直厌恶的仇人强迫,后来就被逼疯了。

得到以后柳青石慢慢就感到无趣了。那会儿我娘疯得厉害,总是伤人伤己,加上他要晋升去别的地方,于是他临走把我娘扔在了一个小山村自生自灭。

那是他爹娘以前住的老屋,两间茅屋,藏在山沟沟里,很久没人住了。

柳青石走前随手给了附近一个婶子一点钱财,让她偶尔进山来送些吃食用品。

我娘疯疯癫癫,头发堆在脸前,像个女鬼,那个婶子也不愿意和她多接触,连她怀孕了也没发觉,直到孩子生出来,丢在角落里,发出细弱的声音,婶子才震惊地发现眼前的疯女人居然还是个孕妇。

婶子用狗奶把饿得奄奄一息的我救了回来。

我磕磕绊绊地长到五岁才学会说话,小心翼翼地问最亲近的婶娘为什么我没有名字,别人家的小孩都有名字,我好羡慕。

婶娘让我去找娘亲取一个,我有些害怕。

这么多年,我娘的疯病好像好了一些,一个月里慢慢地有那么几天是看起来正常的。柳青石留的那点钱也早就用完了,现在就靠我娘偶尔清醒时绣些东西托婶娘拿去镇上卖,再换些杂粮带回来度日。

大小姐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谁也不清楚她是怎么学会绣东西的,手都被扎得满是血点子。

我害怕我娘,她很讨厌我。

我是她仇人的孩子,是她被迫生下来的孽种。

娘亲疯起来时好几次想弄死我,把我推进河里,丢在有狼的深山,用石头砸我的头,或是不给我饭吃等我饿死。

奈何我的生命力实在太过顽强,像一株野草,刚出生时被丢在地上冻了一晚上也没夭折,后面我娘好几次都没能成功弄死我,也就慢慢放弃了。

可她疯起来还是经常打我,用竹条抽,用指甲抠,扯我的头发,用各种暴戾的手段伤害我来发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她疯起来时对自己也是这样的。

她正常一些时,倒是不会对我动手,只是态度冷漠,甚至有时候心情好了,还愿意对我笑笑,给我讲故事。

那种时候,即使她总是冷言冷语,我也舍不得走开,想和娘亲待在一起。孩子总是对母亲天生孺慕。

婶娘让我去找娘亲要一个名字,我不敢,后来她自己和娘亲提了一嘴,娘亲一直没有反应。

直到五岁的我搬着凳子在灶台上煮野菜粥,摔了一跤,打碎了一个陶碗。

我娘冷漠地看着我手臂上擦出的血,只俯身去捡陶片。

后来她说:

「这么想取名字,以后你就叫阿陶吧。」

陶器不值钱,几文钱一个。

打碎了也不必心疼。

6

我十岁那天,婶娘去世了,再也没有人知道那片山沟沟里,还住着一对母女。

年幼的我开始接替婶娘的角色,徒步几十公里到镇上去,把娘亲绣的东西卖掉,再买些最便宜的粮食带回去,往往清晨出发,到家时天已经黑透。

就这么走呀走呀,走了三年,春去夏来,秋收冬藏,娘亲对我越来越好,甚至还能偶尔温柔地替我扎头发,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有一天我到家,却发现不见了娘亲的踪影。

我慌了。

我找遍了附近,依然找不到她。十三岁的我已经是远超同龄人的成熟,我循着蛛丝马迹,发现了隔壁猎户来过的痕迹。

说是隔壁,其实也是隔了很远的地方,半年前一个猎户在那儿定居下来,我们很少见面。

我用攒了好久的钱,买来一坛好酒,向他讨要了一只野兔,把酒送给他说是答谢。他开心地收了,没有提醒我酒可比兔子值钱太多。

猎户喝醉以后,说出了我娘的下落。

原来他无意间看到了我娘乱发下的真容,惊为天人,想要强迫他,我娘砸破了他的头,他一时生气,把我娘绑起来卖了。

卖给了行商,恐怕已经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娘姿容甚好,卖的钱还挺多的,猎户沾沾自喜。

我面无表情地拿起他屋里的斧子,一下一下,亲手把他砍死,拖到很远的、有狼的山林里,然后清理掉所有自己来过的痕迹。

第一次杀人,我手抖了一晚上。

第二天,村里进山采药的人发现了被狼吃掉的壮汉,纷纷告诫乡亲们小心野兽。

我把家里能卖钱的东西都卖了,勉强凑了一些盘缠,奢侈地买了几张饼,出发去寻找娘亲。

那时候正逢旱灾,许多地方发生了饥荒,到了易子相食的地步,我路过了一处灾区,身上的钱财和那几张饼都被哄抢一空。我摸了把脸上的灰,没敢追上去抢。

我娘貌美,堪称绝色。我有过之无不及。

我怕有人蹭掉我脸上的灰和土。

我一路辗转追踪,到了一处热闹繁华的城,和灾区截然不同的景象。我浑身破烂,脏兮兮的,身上没有一点吃的,被迫边走边乞讨,丢弃了尊严,只为了一点馊食。

可是我太瘦弱了,抢不过别的乞丐和灾民。

我快饿死了,晕晕乎乎间,走在路上迎面撞到了一架富丽堂皇的马车,车夫扬手就抽了我一鞭子,傲慢无比,破口大骂:

「哪儿来的乞丐,这么不长眼睛?惊扰了贵人你担待得起吗?」

我被抽得摔在地上,手上一道血痕,瞬间就清醒了。

看着面前贵重的马车,我感觉自己完了,今天可能会被打死扔到乱葬岗里。

车夫还想再抽我一鞭,却被阻止了。有人玉白修长的手轻飘飘搭在了鞭子上,他从马车里掀帘出来的瞬间,清朗动听的声音也落进了我耳朵里。

「别打她。」

他说。

7

那一瞬间我其实很想哭。

从记事起受过那么多伤,从来没有一个人轻轻地说过一句,别打她。

只是一句很简单的话而已。

那是我见到顾琉的第一面。

少年立在高大的骏马旁,白衣明净,矜贵耀目,妖颜若玉,一双深邃的眼睛,垂眸看向地上的我。

和狗仗人势的车夫不同,贵人本人并没有丝毫上位者的傲慢,反而语气温和。他让随从去买了一个馒头,亲手递给了我。

我愣愣地接过那个又大又香的馒头,又愣愣地望向他。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是个难得一见的贵人。

我指尖颤了颤。

忽地跪在他脚边,攥住了贵人一小截衣摆,胆大包天地止住了他离开的步伐,眼里冒出了两行清泪,以一种弱小可怜的姿势仰望他,哀声说:

「求公子救小女一命!」

用一句夸张顿挫的话吸引起他的注意,然后才娓娓道来前因后果,说找不到娘亲,我自己也不想活了。

眼前似乎是个有善心的贵人,我在赌,赌他愿意帮我。

余光瞥见他的衣角被我攥住的那一块被弄脏,我脸色隐隐发白。

乱世人命轻贱,我这一条贱命,还没有贵人一件衣裳值钱。这是一场豪赌,如果惹贵人嫌恶了,我可能会死。

贵人墨色浓郁的眸子盯着我,退后一步抽出了被攥住的那一截袍角,隔着不算太近的距离,他吩咐:

「十五,去帮她找。」

他愿意帮我。

然后他上了马车,消失在人群里。

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当然不值得贵人亲自关注,不过他确实心善,留了一个随行亲卫带我。

那时候我才十三岁,从小生活在小山村里,没有接触过太多人,也没见过太多世面,仅凭着本能和比同龄人稍高的心智,无师自通了假哭,示弱,楚楚可怜。

也许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我确实有着奇高的天赋和勇谋。

但现在的我往回一看,那时的自己过于稚嫩青涩,在当时身为东宫太子的顾琉眼里,我那点小手段肯定也笨拙得可笑,矫揉造作。

但他还是留了自己最信任的亲卫来帮我。

十五不愧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最信任最厉害的那一个,两个时辰不到就找到了我娘的下落。

靠我自己,可能等我饿死在街头,都没办法再见到娘亲一面。他们不同,他们有权有势,连一城最大的官都得听候差遣。

我娘果然被卖到了花楼,还是老鸨最宝贝的那一个。不过她受了刺激,又开始疯得厉害,连续伤了好几个客人,到现在都还没真正开始接客。花楼的老鸨逐渐对她失去了耐心,正在对她用私刑逼她驯服。

看到我,老女人眼睛亮得跟灯笼一样,对着又脏又臭狗看了都绕道的我,赞叹不已:「好一个美人胚子!」

在她想上来抓我的时候,十五手起刀落削了她半截尖长的护甲,扔给她一锭金:「赎一个人。」

刀锋但凡偏一点,断的就是她的手了。

老鸨不敢再盯着我看,听到有人要买我娘亲,也没敢多问,花楼里的人察言观色能力够强,知道什么样的人是绝对不能惹的。

太子是隐瞒了身份前往灾区查看情况的,只是路过此处,随行车马都是地方官提供,和那个临时找来的车夫不同,太子的亲卫也都是人中龙凤。

十五圆脸圆眼睛,笑起来虎牙可可爱爱,让人感到亲切。可该恩威并施时,却也不含糊,这是长久跟随在太子身边耳濡目染出来的气场。

我们一起闯进刑房。见到被绑住的落难美人,十五相当震惊,他没有想到脏兮兮小乞丐的亲娘竟然是个大美人,然后他扭头仔细打量着我脸色的脏污,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临走时他塞给我一柄匕首,摸摸我的头:「小丫头,拿去防身。」

一旁来找他的同僚瞪大了眼睛:「这是殿下……这是公子最喜爱的短刃,你抠了镶嵌送人,不怕被公子追着揍啊?」

嘴上说是这么说,身体站在原地根本没阻止他。

十五笑着回答:「当然怕啊,所以我要跑路了。」

说完真的跑了,另外一个人也追过去,两人消失在人群里。

我立在原地观察手里朴实无华的匕首,上面原来应该镶嵌了许多价值连城的宝石,全被抠掉了,只留下纯黑的刀柄与银白的刀身,折射着冷光。

一柄华丽贵重的匕首,落在小乞丐手里,那叫怀璧其罪;一柄看似平平无奇却锋利无比的匕首,拿在小乞丐手里,才能真的用作防身。

年少无知的我还为那个大哥哥一样爱笑的侍卫担心过很久,担心他被责罚。

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如果不是太子殿默许,谁又能拿他的东西给别人呢?

他亲手递给我的馒头,我其实一直没舍得吃,放在身上,心口处被烫得发红。回程的路上娘亲想吃,我把冷掉的馒头掰开,才发现里面藏了几颗碎金子。

崭新又漂亮的碎金子。

身居高位,却垂怜世人疾苦。

那样好的顾琉,我只见过那么一次,在我的人生里昙花一现,留下天光霓虹般的残影。

我可能很没有良心,连恩人的脸都记不住,后来白马金鞍的少年面容慢慢在我记忆里模糊。可我始终记得,那双玉白修长的手,递给我一个馒头。

一个又大又香,藏着碎金子的馒头。

8

这是发生在我重生之前的事,这辈子的顾琉也经历过,所以我说,我救他,是还报他之前的恩情。

这很合理,顾琉看起来相信了。

但他并不愿意待在我家,我出去采药回来,顾琉已经不见了。

我去他常出现的地方寻找,好几天了,顾琉一直避着,躲着,并不愿意和我掺和在一起。

可我是个犟种,偏要一直找他,跟着他,即使他冷着一张脸,对我爱搭不理。

直到他被一群不学无术的二世祖拉到马场去作弄,被马蹄踹中心口当场晕了过去。

我一直等,等到那群人终于离开,再一次把破破烂烂的顾琉捡了回去。

这次顾琉好久才醒过来,看着熟悉的破茅屋,不出意外看见了我。他干裂的薄唇动了动,好久才说:「再有下次,别救我了。」

我端着滚烫的药碗,替他吹凉,闻言敷衍地回答:「好的呀,不过你先把这药喝完再说……」

「啪!」

他没接,抬手把药碗打翻了,挣扎着要起身离开。

我看着他走了两步,又跌在地上,捂着心口,苍白俊秀的脸上满是痛苦。

我连忙上前把他搀扶到床上,打扫干净地面,到外面又熬了一碗药,折返回来依旧认真地吹凉热汤药,一点脾气也没有。

等到药温凉,我再次端给他,顾琉不接,我就这么举着,僵持着。

顾琉和我对视许久,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嘲讽的笑意。

「你不需要这样,你上次救我一命,欠的恩情已经还清了,况且那也不过是我举手之劳,不值得这样。」

「一个馒头的好,能有多好?」

9

是的呀。

一个馒头的好,能有多好?

只有极度缺爱的人,才会把别人随手施舍的一点点好,当作毕生的救赎,然后为此奋不顾身。

救赎者随手漏下来的一点好,就足够填满可怜人贫瘠的一生。

但那不是我。我可能随了我那冷血无情的爹,并不会因为一个馒头就感激到奋不顾身。

重生回来,我想救顾琉,很想很想救他。不只是因为他当初的那一点点好,当然还有别的原因,只是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他。

上辈子顾琉的下场很惨,毕竟暴君人人得而诛之。我不想向他提起那些并不美好的过往,即使这辈子的顾琉还没有经历那些。

我会一直跟着他,护着他,帮他绕开走过的弯路,避免他成为上辈子那样的暴君,然后死得凄惨至极。

我希望他平安,顺遂,熠熠生辉。

我知道顾琉为什么不待见我,我实在太过了解他。

现在的顾琉还没有恶到无可救药,他避着我,只是因为,他不想牵连我。

整个洛城都被孙贵妃的远房亲戚把控着,他们打压着顾琉,要他人人喊打,一辈子只能当个乞丐,被折辱,被虐玩,苟延残喘。

从前稍微对顾琉释放一点点善意的人,都暗地里被报复,慢慢地,也就没人乐意见到他,都避之不及。

可他犟不过我,他要走,我也不拦着他,就一直跟着他,他晕倒,我就把他捡回去,他不肯喝药,我就一碗一碗地重新熬。

我始终目光盈盈看着他,丝毫不生气。

顾琉最终还是喝了药,躺在我的破茅屋里养伤,我顺带治好了他腿上的旧伤。

那群二世祖又想起来顾琉,他们找到了我家,却没发现顾琉,感觉被耍了,把本就家徒四壁的茅屋砸得一片凌乱。

我娘和顾琉早就被我转移到之前那个猎户家里,那里很久没人住,早就荒了,加上本就偏僻,外人轻易找不到。

我就在不远处高高的草丛里站着,看着他们,看到为首的人,太守的儿子,也就是孙贵妃那个远房亲戚的儿子,忽然想起来他曾抢走顾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我目光幽幽地望着他。

10

我在进山采药的时候顺手摘了许多野山栀,打扮成卖花女的模样在太守府邸附近卖了好多天花,摸清楚了太守那个肥猪一样的儿子日常的行踪。

我发现他隔几天会单独出门一趟,去私会某村一个年轻妖娆的寡妇。这是见不得光的行径,所以不会像往常出门一样前呼后拥,跟着大堆狐朋狗友和侍从。

找到了时机,我便蹲守在他一个人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慢悠悠往发上簪了几朵洁白的野栀子,就着路边的溪水把脸上调的丑化面容的药汁洗干净,撩开挡住大半脸的头发,状似不经意地回头一看。

对上了死肥猪惊艳呆滞的眼神。

太守儿子经常欺男霸女,妥妥的好色之徒,眼下第一反应当然是扑过来想把我抓住。

我满眼惊慌,无措地退后逃跑。

跑着跑着,不知怎的到了更加荒无人烟的地方,肥猪男就在身后不远的地方,他叫嚣着让我站住停下。

我还真的停在了原地。

我转身,没了无辜和惊慌的模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踏前两步,踩进了村里的人们用来猎野猪的陷阱里。

这人死得相当凄惨,底下根根尖刺洞穿了全身。

我用钩子把他腰间其中一块玉牌钩了上来,看着上面一个隐约的「叶」字,小心地将玉牌收进了袖中,用落叶遮盖了自己的脚印,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过不了几天,太守儿子踩中陷阱身死的消息就会传开,这是一桩意外,没有凶手,也没有人会因此被责罚。

至于他为什么会跑到这偏僻的地方,可能是坏事做太多,遇到讨命的野鬼了吧。

11

原路返回需要路过城关,为了不留痕迹,我绕了很远的路,爬过几座大山回家,路上摔了一跤被落石砸中了腿。

石头压着我的脚,渗出血迹,我并不关心自己的疼,再次把玉牌翻出来,确认它没有被弄脏,才松了口气。

这是顾琉母亲留给他的东西。

他母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顾琉刚被流放到洛城的时候,那群人见他被殴打时也下意识护着这块玉牌,故意抢走,当着他的面别在了自己腰上嘲讽他。

现在我把它抢回来了。

夜色渐深,野兽出没的声音在近处响动。

我还在想着办法脱困,远处一点火光晃晃悠悠地靠近,顾琉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拎着那柄斧头,远远地朝我望过来,薄唇紧抿。

然后他抬手,一斧子砍倒了手边高大的竹子。

粗壮的竹身带着枝叶噼里啪啦砸在我身旁,几声野兽的低吼短促地响起,我瞥见暗处有黑影被吓跑。

原来我没察觉间,身后不知何时摸过来几只野狼蛰伏着。

顾琉加快了脚步赶到我身边,看起来有些生气:「为什么大半夜不回家待在山上?」

我没回答,反而讶异:「你怎么找到我的?」

不等他说话,我看到他脸上手上被东边水岸的茅草割出的细碎伤痕,还有衣角上在西边荒地里挂住的苍耳,便明白了。

他应该是一步一步,从东到西,一直找,一直找,终于找到了很晚没回家的我。

我再次感到了那种,一瞬间想哭的感觉。

我不是没有在山里迷路过,受伤过,可是从没有人会来找我,会一直找一直找我。

我示意顾琉将火把递给我拿着,他小心地挪开压住我腿的石头,扯了衣摆替我简单地包扎,然后背着我下山。

他还在生气,沉默不语就是在生闷气。

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满月清辉普照人间,不管我们走了多远,月亮始终跟在上方。

路过的水潭被微风吹褶,粼粼碎光幽寂无声。

「反正月亮也够亮,不用火把照着也看得清路。」我说着,然后手里的火把随手就扔进了水潭里。

然后在顾琉还没来得及疑问的空隙里,用腾出来的手,摸出那块玉牌,戴在了他的脖子上。

顾琉僵住了。

我迟来地解释:「没来得及天黑前赶回家,是因为我杀了个人,拿回了一样东西,为此绕了远路回来。」

我一点也不避讳对顾琉细述自己有多狠毒,唯有一点隐瞒了他。我说我是看到了他被人抢走玉牌的那一幕,所以知道他很珍视这玉牌。

骗他的,其实那时候我还没重生,压根不认得他,是上辈子的经历告诉我,这对他来说很重要。

温凉的玉牌还带着我的体温,垂在他的心口。

顾琉的表情我看不见,我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他墨色的青丝,还有他泛红的耳朵。

默了良久,他才背着我,迎着月光,沿着岸汀,踩乱一丛丛的流萤,背着我稳稳地向前走。

他低声说:「阿陶,这只是一件死物而已,不值得为它这样冒险。」

我当然知道,这只是一件死物而已。

可这件死物,是顾琉母亲留下的唯一的念想。

而且,现在的顾琉和他的仇敌们还都不知道,这块玉牌其实是令牌,叶家有一支暗兵,只认这块令牌,这是曾经的叶皇后留给顾琉保护自己的一柄利刃,只是她并没有来得及向顾琉解释清楚就匆匆走了。

上辈子这块玉牌被夺走,没人把它拿回来,被那个太守儿子当成普通的配饰戴着玩,戴腻了随手赏给下人,辗转数次。

顾琉太子之位被废以后,他身边的人也跟着被处罚,很多人也被流放在洛城,只是顾琉被隔绝开,见不到任何亲故。

十五就在远处的军营当劳役,意外看到了顾琉那块玉牌被人拿来当下酒的赌注,他认得那是曾经主子的东西,疯了一样想拿回来。一群人把这个低贱的劳役当乐子看,要他用自己一条手臂做赌注,想要就把东西赢回去。

十五二话不说任他们砍了自己一只手臂,淌着血把那块玉牌赢到了手里,用仅剩的一只手死死握着。那群人却输不起了,把本就奄奄一息的十五丢到了驯马场。

印象中那个亲切爱笑的大哥哥一样的十五,就算没有去东宫当近卫,也能得封个小将军,上阵杀敌,就算死也会是抛头颅洒热血光荣地死在敌军之中。可他最后却残了一臂,在自己国家的马蹄践踏中黯然咽气。

他的血浸湿玉牌,上面的纹路发生变化,于是孙太守知道了玉牌的实际作用。

最终孙贵妃一派掌控了那一支锐不可当的暗兵,叶皇后留给顾琉保护自己的一柄剑,成了刺向他的利刃,成了后来他一路杀回京城最大的阻碍。

顾琉好几次险些丧命在路上,后来登位成了新君,再后来又被人推翻凄凉地死去,这块玉牌背后的势力是极大的诱因。

现在我把它抢回来了。

顾琉母亲的遗物不用再辗转流离,被人当作赌注玩物。

从小陪着顾琉长大的十五不会再因它而惨死乱蹄之下。

顾琉日后重回京城,也不会再有一柄刀刃始终悬在上方产生威胁。

利刃回到了本该攥着它的人手里,刺向它本该刺向的敌人。

夜风吹来,有些冷了。

我手环着顾琉的脖颈,轻轻依偎着他取暖,在满世界梦幻辉煌的月光下,凑近他耳边轻声又郑重地说:

「值得的。珍视的东西要认真对待。」

这是上辈子,那个俊美又嗜血,人人畏惧的暴君告诉我的。

12

上辈子我见到顾琉的第二面,是在皇宫。

千里之外,高阔穷奢的皇宫里。

我穿着这辈子都没穿过的绫罗绸缎,梳着精致繁复的发髻,簪着玉和金银做的首饰,过分柔软的布料让我一时难以适应,略微僵硬地缩在人群里。

春暖晴和,这一批新入宫的宫妃们相约去赏花,我的贴身宫婢替我应了邀,要求我多和她们相处联络,建立关系。

我被迫和她们一起在御花园里闲逛,看着她们对着一朵花,或是一株草吟诗作对,诉说着伤春悲秋的愁绪。

我一句话也插不上,自觉格格不入,下意识地站在人群的边缘。

忽然太监唱报,说陛下驾到。

一群人顿时噤若寒蝉,跪伏在路旁为陛下让道,暖风中都弥漫起寒意凛凛的紧张气氛,有胆小的妃子甚至抖了起来。

不怪她们如此害怕,就连在那样偏远的小山村长大的我,都听过新帝的暴戾凶残。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从前一面之缘给过我馒头的白衣少年是谁,当然也不会把他和千里之外凶名赫赫的暴君联想到一起。

我只听闻,暴君曾是废太子,被流放边城,后来又一路杀回了皇都,弑父弑弟,登上帝位。

我听闻,暴君青面獠牙,形如恶鬼,能止小儿夜啼,并且喜怒无常,嗜杀成性,暴戾恣睢,朝堂上下,皇宫内外,人人战战兢兢。

听闻,暴君前两天刚刚斩杀了一名宫妃,只因为那人想献媚争宠,守在他下朝的必经之路上红衣蹁跹跳了一支舞。

暴君觉得碍眼,当场就拔剑将人刺死。

然后用娇娇美人的血浇灌一旁殷红的海棠花,说这样顺眼多了。

皇宫里人人自危,没人敢再有什么小心思。

暴君颇有些不近女色,宫里的妃子多是下臣为了讨好他送来的美人,或是户部按照组制选秀来的大家闺秀们。在他眼里只是用来制衡世家大臣的手段而已,他一律不管不问,不到他跟前来碍眼他根本想不起来,到他跟前碍眼下场就如前些天那个美人一般。

路上遇到暴君,一群新妃们匍匐在地连头都不敢抬,我余光瞥见纯黑的袍摆在眼前掠过,疾行间浮动着暗金的纹绣。

身后有人忽地将我往前一推。

我跌在路中央,刚好挡在暴君的脚边。

他停住了脚步。

四面八方的人都朝我看过来,惊诧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各种目光压在我身上,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瞬。

暴君的后宫没有宫斗争宠这回事,我不知道是谁,是为了什么想害我。

前些天那美人的血迹还在青砖缝隙里透着腥气,我当然害怕,无措,可我面上依然镇定,顺着暗金龙纹盘踞的黑袍往上,看到了那人人畏惧的暴君真容。

传闻并没有错,他的脸上布满坑洼可怖的伤痕,形如恶鬼,令人作呕。

疤痕之下,是苍白的脸,和幽黑的眼眸。通身的压迫感,带着隐隐的血腥味。

他也盯着我。

一旁有从小娇生惯养的妃子被吓哭,暴君转头看去,面上没什么表情,轻飘飘地吩咐:

「斩。」

在女人尖声惊恐的求饶声和侍卫行走时甲胄的碰撞声中,暴君垂眼看我,「叫什么名字?」

我小心地答:「臣妾柳熙妍。」

他用冰冷的手抬起我的下巴,目视着我的眼睛,声音带了些讥诮。

「骗人。」

13

柳青石赶来的时候,装模作样地背着荆条,做足了负荆请罪的姿态。

真是虚伪。

让我想起半月前第一次见到这个亲生父亲的时候,他就是端着一脸慈爱的微笑,用同样虚伪的姿态,说要接我和娘亲回家。

这年是嘉和元年,远方的皇城风云迭变,小山村里却始终宁静祥和。

这是我和娘亲相依为命生活在深山的第十八个年头,我向娘亲偷学了刺绣,学着她的模样替布庄绣东西,和娘亲绣的一起拿去换钱。我瞒着她攒了好久的铜板,买了街口那家香喷喷的米糕,兴高采烈地提回去想给娘亲一个惊喜。

一回到家,却发现娘亲不见了。

家里那张破旧的桌子旁,坐着一个锦衣华贵的男人,温文地笑着,满眼慈蔼:「认得本官吗?」

我戒备地注视着他,不接他的话。

男人并不生气,继续说:「本官是你的父亲,当朝宰相,来接你和你娘回京城。」

我当然知道他就是我那素未谋面的生父,第一眼就知道,毕竟我和他眉眼确有几分相似。但我并不在意他是谁,他来做什么。

我只在意:「我娘在哪儿?」

他避而不答,自顾自让人捧过来许多金银珠宝,说是给我的见面礼,说着就要带我离开:「洛城太过偏远,进京路上要花费许多时间,耽误不得,今晚就赶路回去吧。」

一个生长在小山村的贫穷村女,乍然发现自己竟是高官贵胄之女,生父不但慈爱温柔,还见面就送了那么多珍贵的礼物,必定是兴奋极了,哪有拒绝的道理?

可那个贫穷村女偏偏是我,不识时务油盐不进又犟又固执的我。

我只担心我娘的安危,并不愿意莫名其妙就跟一个陌生人离开。

男人终于没了耐心,撕下了和蔼可亲的虚伪假面,冷了脸,半是恼怒半是威胁:「你娘已经在去京城的路上了,你想看到她平平安安的话,最好听话一点。」

他让人将我强制带走。

一群人把我们的小屋子弄得乱七八糟,我攒了好久铜板买来的米糕被丢在地上,不知是谁踩了一脚,雪白的糕点沾满了土,被人嫌弃地踢开。

他们都是京城来的贵人,眼里只有那满箱的金银珠宝值得珍视,没有人会在意这间破旧漏雨的屋子,或那包粗陋廉价、我好久才舍得买一次的糕点。

我在京城柳相府的确见到了娘亲,柳青石只远远让我看上一眼,就把我推走了。他把我安置在一处深院里,见不到几个人。

但我从下人的只言片语里,也逐渐拼凑出了自己的处境。

当年柳青石把我娘扔在深山茅屋里自生自灭,去了别处赴任,然后一路科考,一路升调,高中状元,又娶了世家贵女,仕途通顺,一举坐上了宰相的位置。

柳青石是远近闻名的贤臣。

百姓,朝官,先帝都夸他才德兼备,心系黎庶。

还夸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丈夫,好父亲。

他在踏青之时遇到如今的夫人,才子佳人以诗相会,互相一见钟情,京中传为一段佳话。

后来柳青石求娶了那位贵女,并且始终坚持不纳姬妾,只对夫人一心一意。后来他的夫人怀孕时意外落水,早产生了个女儿,伤了身体,从此再也不能生育。他依然对夫人不离不弃,对唯一的夫人和嫡女宠爱万分,宠得尽人皆知。

人人都称赞柳相痴情专一,人人都艳羡柳夫人遇到了一个好郎君。

后来权力更迭,暴君继位,户部广选秀女,丞相嫡女身份尊贵,自然也登记在册。

那个嫡女,名唤柳熙妍。

柳青石连夜赶到了偏远的洛城,绑走了我的娘亲,用来威胁牵制我,让我替她入宫。

柳熙妍是早产儿,自小体弱多病,大部分时间都在郊外的庄子里静养,见过她的人不多,我们又有几分相似,想要偷梁换柱蒙混过关,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新帝残暴,皇宫处处危险,柳青石不舍得他从小娇惯养大的嫡女受罪,于是才想起来我。

你看。他不是不清楚我的存在,他只是,等到我有了利用的价值,才想起来我。

但他千算万算没料到,所有人都蒙混过去了,可新帝见到我第一眼,就拆穿了他布的局。

这可是欺君之罪。

柳青石背着荆条跪在殿前请罪:「微臣糊涂啊!」

「都怪微臣没管教好这个不孝女。她是微臣路边捡来的,看着可怜,收作了养女。没想到,这人贪图荣华富贵,擅自拿走了妍儿的身份牌,还打晕了妍儿,冒充她去选秀。而微臣近来忙于公务,疏忽了女儿的事,竟然等到陛下揭穿她才得知此事。」

「此女罪大莫及,按罪当诛,陛下明鉴。」

柳青石把所有过错都推给了我,自己摘了个干净。

他腰间挂着一枚绣工精致的锦囊,明显是我娘亲绣的。

他在警告我——

我娘的命攥在他手里,我必须听他的话。

正如送我进宫那天,他递给我娘亲院里摘的一枝杨柳,告诉我必须听贴身宫女的话。那是他安排来监视我的耳目。

14

我木然地跪在一旁盯着地面,仿佛亲爹当堂喊打喊杀,喊着其罪当诛的不是我,仿佛并不关心自己的生死。

柳青石说了一堆看似请罪实则推脱的话,而暴君坐在上首,始终无动于衷,慢悠悠地用杯盏喝酒,也不知在不在听。

直到柳青石说着要大义灭亲,要来亲手教训我的时候,他才掀了掀眼帘,手里价值连城的琉璃盏顺手就抛了过来,摔在他面前,止住了他的动作。

暴君声音倦怠,仿佛随口一问:

「越俎代庖?」

这话其实很重,没有哪个当皇帝的愿意看到臣子自作主张替自己行事。

柳青石吓白了脸,连连磕头:「微臣不敢。」

暴君今天似乎没什么杀人见血的心情,他本就喜怒无常,让人摸不透想法,如今也是。他说:「三日之内,孤要看到你的嫡女出现在宫里。」

他挥挥手让人都退下去。

没说要怎么处置我,那就是怎么处置都无所谓。

好久过后,他身边的太监走出来:「柳大人身为一国之相,劳苦功高,陛下今日不追究此事,还望大人日后警醒,切勿再犯。」

「另外,这姑娘,既然已经入宫了,给个身份吧。」

偷梁换柱,欺君之罪,竟然就这么一笔带过,谁也没受到责罚。

不知道的,还以为当今皇上是个多么温和的人呢。

可这正是满朝文武战战兢兢,惶恐终日之处,他将人一剑斩首时不顾礼法,他心生倦怠将欺君之罪一笔带过时同样不顾礼法,没有什么能束缚得了他,他的危险是无序又混乱的。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柳青石这样的老狐狸也揣测不出他的用意,只能照做。

他将我带回了柳家,打开祠堂的大门,在族谱上随意写了个名字。

他放下毛笔看我:「从今往后,你就叫柳添吧。」

从今往后,不必再使用他人的身份姓名。

15

他取名取得敷衍,那时我还不识字,并不知晓——添之一字,意味着多余。

而熙和妍,都是寓意美好带着祝福的字眼。

我以柳家庶女的身份在内务府重新登记造册,重新得了个不高不低的封位,换了个不好不坏的宫殿。

柳熙妍进宫就是位分最高的贵妃,前脚刚住进新宫殿,后脚就把我召了过去,前后左右绕着圈儿打量我,然后用力捏起我的脸讽笑:

「你就是那个女人生的女儿?我爹可把你们娘俩藏得太好了,现在才让我知道。」

「生得倒是不错,饶是外人讨好我爹都宣称我是京城第一美人,看到你我才发觉自己那第一美人的称号怪可笑的。如此看来,你那个娘亲,必定也是个绝顶的狐媚子……」

柳熙妍身体弱,性子却一点都不弱,骄纵跋扈得很,尖锐的指甲陷进我的皮肉里,抠出刺眼的红痕。

她随手取了一支簪子在我脸上比画:「狐媚子,都该死。这么美的一张脸,就该划烂掉。」

簪子抵在我的脸上,刺出了一点血痕。

我安静地注视着她。

我袖里藏了一柄刀,随时可以刺向她,挣脱开,然后逃跑。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反抗办法。

可是逃跑了,然后呢?我跑得出这层层宫阙吗?我娘又还在柳青石手里。

我不曾反抗,始终太过平静,柳熙妍忽地失了兴致,把簪子丢开,理一理自己散掉的发:「你走吧,我……本宫倦了。」

我走出去,门外站着一个清丽的白衣女子,关切地凑过来。

「嘶。这怎的还见了血,太过分了。」她拿着帕子按在我脸颊的血口子上,替我压着止血,满眼的怜惜。

我不认识她,挡开她的手退后两步。

她顿了顿,这才想起来向我介绍自己。

她说她是我庶姐,我和柳熙妍同父异母的姐姐,柳惜容。

柳青石还在洛城当官的时候,府里是有姬妾的,生了一个女儿,后来他在京城娶了妻,原来的姬妾都遣散了,庶长女留了下来,只是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存在,这次柳青石把她也一并送进了宫,算是柳熙妍的陪嫁。

柳熙妍飞扬跋扈惯了,柳惜容在家中也总是受她的欺压,看到我被欺负,顿感同病相怜,但又不敢上前阻拦,于是在门口站了很久。

柳惜容把我带到了偏殿,细致温柔地替我擦伤药,她眉眼很淡,气质温婉,是一个姐姐应有的模样。

这是我不曾感受过的,或许是,叫作亲情的一种东西。

我愣愣地任她摆弄,柳惜容送我出门时往我手里塞了一瓶伤药,朝我轻柔地微笑:

「妍儿从小乖张,我从来不敢想象,有朝一日我竟然也能拥有一个乖巧的妹妹,以后我们两人互相扶持,在这深宫里也算有个照应。这是我一直舍不得用的上好金疮药,你拿去用完,不要省,姑娘家的脸面可是一等一的紧要。」

「妍儿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你以后尽量避着她吧。」说到这儿,柳惜容的微笑变成了苦笑,看着有道不尽的辛酸。

我点头表示答应,在她的目送下走回自己的宫殿。

路过御膳房,我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只灰扑扑的丑兔子。

它蜷缩在墙根的沟渠边上,灰白的杂毛凌乱,一只耳朵缺了个大口子,胡须随着快速的呼吸微微颤动。

御膳房里跑出来的,一只再普通不过用来宰杀的兔子。

只是那一双纯黑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望过来,忽然就让人感觉很可怜。

我把它捡了回去,喂养起来。

在山里生活时,我从小养惯了各种牲畜卖钱,养只兔子也不过是顺手的事。

这一院宫室,主殿还没有主妃入住,只有对面的偏殿住了一个嫔妃,她是忠勇侯府的女儿,印象中很是孤僻,不爱和其他人接触,我和她也毫无交集。

直到有天我推开窗子,发现她在看着我的小兔子吃草看入了迷,津津有味地观察了一两个时辰。

被发现了,她倒是不惊慌,头一次和我打了声招呼,于是我们俩就莫名其妙熟络起来。

她叫卫轻雨,武将家的女儿,却做得一手好糕点,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糖总放太多,腻死人。时间久了院里的宫女太监一听到她又在小厨房鼓捣点心,便纷纷找理由躲开,躲不开的假装吃几口就偷偷扔掉。

只有我不挑,她做什么我吃什么,从不浪费食物。

卫轻雨感动得说要和我结拜为异父异母的好姐妹。

柳惜容来时听到了这话,斥她想得美呢,说柳添可是有亲姐妹的。

然后她们两个就会互相阴阳怪气地拌嘴。

我每天割草喂兔子,替柳惜容和卫轻雨绣帕子,日子枯燥又重复,但也是难得的安闲。

娘亲在相府,隔好久才由那个贴身宫女报一次平安。

我有意避着柳熙妍,她倒也没来找我的麻烦。

听说暴君西巡去了很远的地方,所以我也很久没有再见到他。

16

我本以为和他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听闻暴君西行一趟,一路滥杀,沿途官绅人仰马翻,好不容易暴君杀腻了回宫,地方上送走这尊大佛正松了口气,结果半路有人冲撞了天子尊驾,被带回皇城扔进了天牢里。

好巧不巧那人是远近闻名的神医,乐善好施,常常为百姓义诊,在民间极受爱戴。听说神医被打入天牢,各地受过恩惠的百姓联名请愿为他求情,州府官绅于是又开始头大,但又不敢上书请奏,因为朝堂上有人提了一嘴,暴君当庭处决了好几个大臣,血都流到了台阶下。

一连好几天,暴君都在疯狂乱杀,朝堂后宫一片压抑沉闷的气氛。

这时柳熙妍宫里的宫人找到了我,端着托盘里的药碗示意我接过去:「陛下近来头疼的毛病又犯了,贵妃娘娘心系陛下,揽了熬药的活儿,亲手熬了汤药,本想亲自送过去,奈何临时感到身体不适。您是娘娘的亲姐妹,娘娘特意嘱咐由您来代劳。」

这很明显居心不良,上午宫里刚传开,有一对别国进献的双生子美人,不明白宫里形势,听到陛下身体不适,煲了汤送去勤政殿,然后两声惨叫过后再也没出来。

这是让我去送死。

见我久久不回应,宫人又笑起来:「听说老爷藏了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在府里,夫人已经知道了,正伤心呢,谁知道夫人会不会将人发卖到花楼里……」

我接过那碗药,深深看了她一眼,记好了人的长相,扭头朝勤政殿走去。

这是我从没来过的地方,殿外战战兢兢地跪了一群人,有几个身着朝服的人正被压在殿外打板子,却不敢发出惨叫声,把手伸进嘴里,咬出了满口的鲜血忍着。

倒是没人拦我,进了大殿,绕过屏障,两具身首分离的尸体横陈在中央,换成那群娇滴滴的贵女得当场吓晕或者呕吐起来,我脚步也顿了片刻,垂着眉眼往前。

暴君在议事,高坐上首,撑着额头,看起来确实是头疼的样子。他的面色并不好,窗外天阴日冷,惨白的光散落在他身周,显得整个人暴戾又压抑。

几个大臣在底下频频地抹着冷汗。

我安静地路过他们,小心地把药碗放在暴君桌案上,正想无声无息地退开,底下却有人说错了一句话,惹了暴君生气。

他猛地站起来,抬手将桌上的奏折纸笔连带刚熬好的药一并扫落到地上,丁零当啷动静极大,底下一群人纷纷伏地请罪。

暴君提剑就斩了一个臣子的脑袋,声音冰冷:「滚。」

「都滚!」他踢开脚边的头颅,长剑狠狠掷在地上。

他们连跑带冲地退出去,我还来不及走开,他余光瞥见了我,掐住我的脖子,神情阴鸷,眼睛发红,眼神冷锐又疯狂:「你怎么还不走?你也是来刺杀朕的吗?」

我隐隐感觉,他的状态有些奇怪。

奈何我被掐住根本说不出话来,微弱的挣扎在他手底下如蚍蜉撼树,我的视线逐渐模糊,快死的那一刻,我好像下意识地抽出袖里的匕首刺穿了暴君的手掌。

他放开了我。

我瘫在地上咳嗽着大口呼吸,看到他满手的血,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顿时感觉死到临头,但没来得及惊慌或是恐惧,因为被掐得窒息太久,我头昏脑胀地晕了过去。

17

我以为我即使还能醒来,也必定是在阴暗的大牢里。

可我睁开眼,入目却是烛火幽微的宫殿。

我从榻上爬起来,看到手臂上留着几根针灸针,应当是有太医来给我看过。我拔了那些针,走出小隔间一看,还是在勤政殿。

整个大殿安静到可怕,一片狼藉还没有收拾,角落里的蜡烛已经烧了一半,烛泪缓缓滴落。一缕檀香从炉子里飘散开在空旷昏暗的殿宇间,驱不散血腥味。

暴君背对着我,一个人懒散地坐在台阶上,捏着那柄匕首把玩。他自己的伤还没包扎,血淌了满衣。

我一时不知是进是退。

他像背后长了眼睛,淡声问:「醒了?」

我连忙走到他跟前跪下请罪,说刺伤他是我一人的过错,我愿意受罚,此事与柳家无关。

他没反应,过了好久,我试探着抬头看他。

暴君依然安静地捏着那柄匕首,轮廓在烛光下晕着微光,眼睫微垂,眸底倒映幽微烛火,冷漠又倦怠,带着挥之不去的厌世。

有那么一刹那间,我恍然间感觉他其实是一个顶顶好看的人。美人在骨,他面容丑陋,但骨相依然俊美无俦,带来迟钝的惊艳。

他等我说完话,才道:「这是十五偷偷送给你的那把刀。我十六岁那年母亲送给我的生辰礼之一。」

一句很平静的话,宛如惊雷炸开在我脑中。

18

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有人曾拉我一把,那个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可我很惭愧,我并没有认出他来。

我从没想过,眼前这个形如恶鬼,残暴不仁的帝王就是当初那个容颜如玉,矜贵善良的少年。

我总算明白,那天我被人推了一把,跌在他面前,他为什么一眼就能看穿我不是柳熙妍。

我认不出他来,他却还记得我。

他记得我叫阿陶。

阿陶是没有爹的孩子,一个人保护疯傻的娘亲,这是曾经十五告诉他的。

一个没有爹,为了寻找疯娘差点饿死在街头的小乞丐,那样可怜,那样狼狈,又怎么可能和柳家那个从小娇宠长大的柳熙妍是同一人呢?

这段时间,想必他早就把我的底细知晓得清清楚楚。

我以为他要把匕首拿回去,毕竟那是与故人有关的东西。寒光凛凛的短刃握在他手中,给我一种兜兜转转、物归原主的错觉。

可墨发玄衣的帝王,拿着那柄已经有些陈旧的匕首,在自己衣袍干净的一角擦了擦,擦掉了上面他自己的血迹,递给了我。

他的声音很轻,很淡:「这刀,刀柄油亮,你应当是随时随地带在身边的,一定是很珍惜很喜欢。既然送给了你,就是你的,好好收起来吧。」

知道了这是他母亲曾经送的生辰礼,我不太好意思接着,他看了我几眼,终于站了起来,缓缓走到我面前,把我拉了起来,归鞘的匕首放在我掌心,捏着我纤细的手将它握住。

和方才疯狂暴戾的样子截然不同。

他的手,修长,苍白,又冰冷。

我第一次离他那么近,近到可以嗅到他身上血腥味底下浅薄的檀香。

本该暴戾恣睢,杀人如麻的暴君告诉我:「拿好它。珍视的东西要认真对待。」

他母亲送过的生辰礼很多很多,对于他来说,这只是其中并不起眼的一件,对于我来说,这却是某种唯一。

所以他把它留给我。

「回去吧。」他转身捡起地上沾满血的长剑,割了块碎布仔细擦拭,看样子并不打算追究我刺伤他的事,不然也不会为我喊太医来。

可他看样子,也并不打算管自己手上的伤,上面还渗着血,明明刚刚有太医来过,他却没让人给自己医治,也全程没流露出半分的疼。

我大着胆子提醒他。

暴君手顿了顿,随手撕了布条自己潦草地包扎了下。

我不解,却也没道理深究,一步步走远绕过屏风,然后再次大着胆子折返回去,小心地问他:

「陛下,那,之前那个十五大哥去了哪儿呢?」

在宫里待了那么久,我并没有见过他,那个曾经形影不离跟在少年身边最亲近的下属。

暴君停了手,并不看我,眉眼低垂,面无表情,声音也平静淡漠:

「死了。」

死在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被马群践踏到尸骨残缺,而那时的他毫不知情。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勤政殿的。秋深了,路上的草木开始凋零,红叶纷乱,随着微风卷进裙摆间,随着月光嵌进湖水里。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叫顾琉,后来我才知道,顾琉西巡一趟,终点是洛城。

正是他当年流放的路线,一路上,他处决了好多人,连洛城外的军营也屠戮了一遍,世人都说他喜怒无常,滥杀无辜。无不无辜,只有那些死去的人自己知道。

顾琉在洛城被人极尽折辱压制,被时刻监视谩骂殴打,被打断双腿跛足前行,被乞丐戏弄差点死掉,被老鼠啃食毁容,被抢走母亲留下的玉牌……他靠着装疯卖傻降低仇敌的警惕,艰难地活着,直到他听闻了十五的死讯,被人当作闲谈笑话着。

时逢边关动乱,洛城差点被攻陷,顾琉趁乱逃了出去,救出了自己剩下的几个散落在各处的旧部,怀揣着满腔的恨意直奔京城,打算与仇人同归于尽报仇。

一行人不敢走官道,翻山越岭赶路,最是饥寒交迫的时候,路遇了一个被箭贯穿的老人,有人认出那是附近有名的神医。

神医在洛城义诊,碰上了战乱,逃跑时被流矢射中,正奄奄一息。

那时候的顾琉,早已麻木又冷漠,心里已经没有多少善念,可对方是个老人,又是救死扶伤无数的医者。顾琉垂眼看了老人半晌,终究选择了带上他,一群人凑出仅剩的干粮药物把人救醒。

神医醒后,说很感激他们,然后一锅汤把所有人药翻,带回了自己府里。他那个府邸,花果茂盛鲜妍,底下埋了一摞一摞的尸骨。

外面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其实是个用人来研究试药的疯子,他不在乎人命,不在乎任何东西,只在乎配出的药方是不是最好的。

他觉得顾琉性格坚韧,很适合用来试药,不会轻易死掉,影响他研制药物。

顾琉和旧部们成了神医的药人,同伴们在惨无人道的折磨中相继死掉或自尽,慢慢地只剩下顾琉一个人,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小屋子里,与毒虫蛇鼠为伴。

度日如年的日子,顾琉一熬就是好几年。每当神医以为他要死了,打算埋掉,闷不吭声的少年又挺了过来,仿佛就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即使生不如死也要活着。

顾琉隐忍多年,摸清了府里的布局,获取了神医的信任,最终还是活着逃了出去。

出去以后,外面已经模样大变,战乱四起,满目疮痍。而远在皇宫的老皇帝不问政事,孙贵妃依然没坐上皇后之位,安王生性纨绔不能服众,各处诸侯纷纷生了异心,朝官州郡忙着投诚站队,底下民众也叛乱不断。

顾琉拉拢了以前叶大将军提携过的一些武将,乱世之中,以战养战,扩大势力,一步一步,杀回了京城。

孙贵妃和安王都被他亲手射杀,他提着两人的头颅踏进了皇帝寝宫,看到曾经威严高大的父皇缩水成了一个枯瘦的老头,正颤颤巍巍地写下退位让贤的诏书。

老皇帝没有丝毫被逼宫的愤怒,反而满眼欣慰地望着他:「好!好!琉儿,不愧是朕的琉儿,乱局之下,群雄逐鹿,一力平天下。」

可等到逆光走来的顾琉走到近处,看清了他脸上可怖的疤痕,身上衣间腥臭的血,还有那死掉的春水一样寒彻骨的眼眸,老皇帝僵住了。

「你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顾琉带兵杀入皇宫时老皇帝反而让人撤去了防守,不作任何反抗,就在龙椅上等着他的到来,然后顾琉终于知道了原因。

原来当初他的母亲其实并没有在冷宫自尽,也是,一个能随父亲披挂上阵的女子,那样的女子,怎么会遇事就自决呢?

那只是对外的说法,叶皇后实则被关在了京城郊外的一处宅子里,老皇帝不知为何,没舍得杀她,偶尔还会去看她。

叶皇后被折断了羽翼,囚禁在那宅子里多年,后来孙贵妃知道了,时常派人去折磨她,致使叶皇后染了病,又忧思过重,小病拖到大病,最后病死在那个始终走不出去的小宅院里。

她死之后,老皇帝好像突然就醒悟了对她的爱意,也突然发现了孙贵妃的恶毒。

他开始后悔,后悔伤害了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妻子,导致到最后的几年里她对他只剩下憎恶。他把叶皇后的死怪在了孙贵妃头上,开始厌恶她,一次次推后答应过的封她为皇后,封安王为太子的承诺。他开始满怀歉疚,自暴自弃,连政事也没心情管,终日待在叶皇后曾经住过的宫殿里醉生梦死。

后来风云变幻,顾琉提着他爱妃和皇子的头颅扔在他脚边,老皇帝也并不在意,他主动退位,说想要与故去的妻子合葬皇陵。

老皇帝还在说着合葬的愿想,没留意顾琉已经红了眼眶,满身的杀气。

原来当初叶皇后并没有在冷宫自尽,她是在深宅里病死的。她病死的时候,正是顾琉作为药人饱受折磨,即将逃出生天的时候。

只差一点,原来当初只差一点他就可以见到自己的母亲。

只要他逃得快一点,杀回京城再快一点,他就可以救出自己的母亲。

顾琉嗤笑一声,扬手砍下亲生父亲的头颅,正如那两个人的死状一样。

然后把他的尸首丢出去鞭尸喂狗,叶皇后则被移葬在叶家的祖坟间。

顾琉那天杀了很多人,血洗整个皇城,加上弑父弑弟,手段残忍,不顾后果,即使他有先帝留下的禅位诏书,名正言顺登基,暴君的名声也难以阻挡地传开来。

他之前的腿伤早就被治好,但因为治得太晚留下了后遗症,天冷时总是一阵又一阵剧痛。

顾琉确实是个暴君,视人命如草芥,尤其是被人嫌弃了丑恶面容,又或是腿上的旧伤隐隐作痛的时候,他心情不好,便更加残暴嗜血。

没人发现,其实每次他大发雷霆嗜杀疯狂的时候,他的状态是不对劲的,就像失了智的猛兽,只有杀戮和戾气。

那是因为他体内残毒的影响。

顾琉被当作药人吃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药,毒性混杂在一起,难以根除,不定时发作,严重时甚至会影响到神志。

顾琉自己知道,但他却对自己放任不管。

他的仇人都死了,他的亲人也都死了,他就像游魂一样留在这世上,没有什么目标,也没有什么着落。

他知道过分残暴迟早会遭到反噬,很多事情他明明可以温和地解决,但他并不在乎,他放任自己残暴,杀戮。因为他并不喜爱自己的臣民,也并不喜爱他自己。

跌落低谷的时候,他救过的人害他,救过他的人也害他,人人践踏于他,他见证过太多人性的丑恶,所有的人和事都让他厌倦。

他坐在人间至高的尊位上,手握呼风唤雨的帝王印玺,身着能工巧匠绣成的龙袍。

可他的面容是损毁的,龙袍之下的躯体布满了伤疤,他的身体早已被药毒蚕食如朽掉的木,他的内里,也是破碎的,破破烂烂的。

人人都畏惧暴君,没人记得他也是当初被所有人爱戴着的太子殿下。

那天晚上,我从勤政殿走回来,梦到了年幼时的自己,还有年少时的顾琉和十五。

少年推开嚼他头发玩的调皮大白马,长身玉立,雍容端雅,眼神一直落在可怜狼狈的小乞丐身上。

他说:「别打她。」

他还说:「十五,去帮她找。」

然后他上了马车,消失在人群里。

十五很爱笑,像大哥哥一样亲切,他笑着回答同僚:「当然怕啊,所以我要跑路了。」

说完跑远,两个人追逐着,也消失在人群里。

从此以后,世事更迭,年岁暗转。熠熠生辉的顾琉,和活生生的十五,都不再得见。

像落叶卷进裙摆,嵌进湖里,在月光的见证下,没了踪影。

19

好像秋末万物凋残的时候,天也总是阴的。

我从勤政殿回来,忽然就觉得天太冷太冷,深入骨髓的冷。于是我把角落里的灰兔子抱了出来,抱着它蜷缩着入睡。

兔子很乖,虽然很不适应,却也没挣扎,带来丝丝缕缕的暖意。

第二天,我找到了柳惜容,直截了当地问她:

「是你收买了柳熙妍殿里的宫人,逼我去盛怒的陛下跟前送死的,对吧?」

她来不及端起温柔似水的笑容,被我一句话问僵了脸色,转而讶异地望着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没否认,那便是承认了。

深秋的寒凉又阵阵泛上来,我感觉我的心脏也浸透了冷意。

是暴君着人查清楚的。

老太监告诉我,陛下确实有头疼的顽疾,发作时暴躁失控,来送药的都是有去无回,宫里一向都是安排死囚去触这个霉头。

没有宫妃爱往陛下跟前凑,除了那天那对双生子美人那样,想去刺杀他的。

有人欺负我在宫里没有人手,闭目塞听,买通柳熙妍宫里的宫人,拦截了那天的药,要我去送死,然后嫁祸给柳熙妍。

这个人,是柳惜容,我一度信赖感激的柳惜容。

她温婉亲和,我一直很感激她把我当作真正的妹妹,当作亲人对待。

老太监询问要怎么处置柳惜容,我手里还绣着为她过冬准备的暖袖,一走神针扎破了手指,刺痛蔓延开,我习以为常,把血抹在那耗费了无数日夜绣出的图案上,亲手毁了那栩栩如生的繁花。

我没回答,我要亲口去问她。

柳惜容没有半分挣扎就承认了,她也索性不再假装亲近,当场翻脸,讽笑着把曾经央我替她绣的帕子撕烂:「是啊,我一直都在骗你,谁稀罕你那些破烂东西啊。」

柳惜容很小的时候,她的生母就被赶出了府,嫡母对她不好不坏,基本不去关注她,而父亲,只有当她课业优秀得了先生的表扬,或是宴席上表演才艺赢得了众人的掌声时,父亲才会难得地关心她。

于是她从小就努力学习琴棋书画,样样拔尖,可这时她才发现,原来她那个体弱多病养在庄子里的嫡妹,什么也不学,什么也不会,依然备受父亲的宠爱。

嫡妹偶尔会接回柳相府长住,她很厌恶柳惜容,总是欺负柳惜容,而父亲即使知道,也只会叫她多多包容妹妹。

柳惜容也很厌恶柳熙妍,但她不表现出来,她在大宅院里生存长大,连生母都不在身边,全靠自己,早早就学会了伪装,外人眼里她永远是温婉贤淑毫无攻击性的样子。

她早就想对付柳熙妍,此次入宫给了她机会,脱离了父亲和嫡母的视线,她有很多办法可以给柳熙妍使绊子。

我在她的眼里,不过是其中一个使绊子的办法里,相当趁手的工具而已。在她的计划里,对我稍微一点好,就能假装和我感情深厚,然后害死我嫁祸给柳熙妍,和我「感情深厚」的她,就可以顺理成章用为我讨公道的名头,要求有司严惩柳熙妍,还能让父亲看透柳熙妍的恶毒厌弃于她。

只是她没料到,我可以安然无恙地从勤政殿出来。

某种角度看,柳惜容才是和柳青石最像的那一个,伪善又工于心计。

而柳熙妍,更像是年少时的我娘,从小娇宠着长大,骄纵,愚蠢,恶毒,又任性。

宫里的女官要把柳惜容关起来,她挣开她们狠狠踩着那些撕碎的帕子,盯着我放声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柳添啊柳添,你只不过是一颗棋子而已,没人在意你和你的那些破烂,你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可怜虫!」

她被带走后,我默默走过去,将被踩脏又破烂的帕子捡了起来,埋在了院子里一棵不知名的树下,然后被催着坐上了回家省亲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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