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雷蒙德·卡佛 ,主 万 译
那辆悬挂着明尼苏达州牌照的旧旅行车,驶进了窗子前面停车场上的一个空当儿。前座上坐有一男一女,后座上坐着两个男孩儿。这时候是七月,气温高达华氏一百多度。旅行车上的人全显得萎靡不振。有谁能责怪他们呢?车里挂着一些衣服,还有几只衣箱、纸盒等等堆在车子后面。根据我丈夫哈利和我后来所推测的,这是在明尼苏达州的银行没收了他们的房子、小运货卡车、拖拉机、农具以及几头牛之后,他们所剩下的一切。
旅行车上的人静坐了一会儿,仿佛想定一下神似的。我们公寓房间里的冷气正开得很足。哈利当时在大楼后面什么地方割草。前座上的男女商议了一下,接着这对夫妻下了车,朝着前门走来。我轻轻地拍了一下头发,好知道头发是否整饬,一面等着他们第二次按响门铃。然后,我走去把门拉开,让他们进来。“你们是想找一套住房吗?”我说。“来,请上屋子里来,这儿阴凉。”我把他们领进了起居室。起居室是我办公的地方。我就在这儿收房租,写收据,和有意承租的房客洽谈。我还做头发。我管自己叫作“发型设计师”。这是我名片上印着的。我不喜欢“美容师”这个词儿。这是一个老式的词儿。我把座椅安放在起居室的一个犄角里,还有一架烘干机我可以拉过去放在椅子后面。几年以前,哈利在房里装了一个洗涤槽。跟座椅一并排,我放了一张桌子,上面有些杂志,全都是过时的,有几本封面或是封底全没有了。可是人们在烘干头发时,什么杂志都看。
男人通报了他的姓。“我姓霍利茨。”他告诉我那女人是他的妻子。但是她不乐意望望我。相反的,她尽顾着看她的手指甲。她和霍利茨也不肯坐下。霍利茨说,他们对一套有家具的双卧室房间很感兴趣。
“你们有几口人?”我这问的不过是我惯常问的话。其实我已经知道他们有几口人。我早就看见汽车后座上的那两个男孩儿了。两加两是四。
“我和她,还有那两个男孩儿,一个十三岁,一个十四岁。他们俩住一间房,像往常那样。”
女人把两只胳膊合抱起来,握着短外衣的袖子,两眼注意到了我的座椅和洗涤槽,仿佛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像它们这样的。也许,她的确没有见过。
“我还给人做头发,”我说。
她点点头。接着,她扫了一眼我的那盆祈祷草。它整整有五片叶子。
“那盆草需要浇水啦,”我说,同时走过去,摸摸它的一片叶子。“这地方的一切全需要水。空气里湿度很不够。我们要是运气好的话,一年也只会下三场雨。不过你们会习惯的。我们对这种情况就不得不习以为常。可是这儿的一切,我是说一切,全都有空调设备。”
“这套房间租金多少?”霍利茨想要知道。
我告诉了他。他回过身去,瞧瞧女人怎么说。但是他就跟望着一堵墙差不多。女人不乐意用眼睛回望着他。“我看我们得请你领我们去瞧瞧,”他说。于是我走过去取了十七号的钥匙,我们又走到了外边。
我还没有看见哈利,就先听到了他的声音。接着,他在两幢楼之间出现了。他穿着短袖运动衫和短裤,戴着他在诺加利斯买的一顶草帽,正跟在电动割草机后面走。他把时间花来割草和做一些零碎的保养活儿。我们替一家公司,富尔顿房产有限公司工作。这地方全归他们所有。如果有什么大的东西出了毛病,像空调机故障或是排水管系统的严重损坏,我们有电话号码册可以联系维修。这当儿,我挥挥手。我不得不这么做。他从割草机机柄上腾出一只手来,也朝我们挥挥。接着,他把草帽拉下来遮着前额,又全神贯注着他干的活儿去了。他走到了他割的那片草地的尽头,转过来,又朝街道那面走回去。
“那是哈利。”我不得不大声喊着说。我们从房子的侧面走进去,上了几段楼梯。“你是干什么工作的,霍利茨先生?”我问他。
“他是个农场主,”女人说。
“现在已经不是啦。”
“这一带并没有多少地可耕种。”我没有细想,冲口这么说。
“我们在明尼苏达州有一片农场。种植小麦。另外还养了几头牛。霍利茨还很能辨别马的好坏。有关马儿的事他全都知道。”
“这不算什么,贝蒂。”
这一来,我脑子里便有了一幅画面。霍利茨失业了。这不管我的事,倘若是这情形——结果竟然真是这样——我觉得很惋惜,但是我们在那套房间前面站定时,我不得不说一句话。“如果你们决定租下,得先付两个月的房租,以及一百五十元的押金。”我边说边望着下面的游泳池。有些人坐在躺椅上,也有人呆在池水里。
霍利茨用手背擦了擦脸。这当儿,哈利的割草机正嗒嗒响着朝远处推去。更远的那面,汽车在佛得街上飞驶而过。两个男孩儿已经从旅行车上下来了。有一个像军人立正那样站着,两腿并在一块儿,胳膊垂在身旁。可是就在我望着时,我看见他把胳膊上下扑动,还不住跳跃,好像打算飞走那样。另一个在旅行车司机座位那边蹲下身去,做屈膝动作。我又转脸对着霍利茨。
“让我们进去看看,”他说。
我用钥匙把房门打开。这只是一小套有家具的双卧室房间。人人都见过十多套这种房间。霍利茨在浴室里呆了相当长的时间,放水冲洗了一下马桶。他留神看着,直到水箱里的水又满了。后来,他说:“我们可以住这间。”他指的是朝外望见游泳池的那间。在厨房里,女人抓住滴水板的边,睁大眼睛朝窗外望去。
“那是游泳池,”我说。 、
她点点头。“我们在一些有游泳池的汽车旅馆呆过。不过在有一家的游泳池里,水里的氯气太多啦。”
我等着她往下说。可是她就说了这么几句。我也想不出什么别的话来说。
“我看咱们不要再浪费时间啦。我看咱们就租下吧。”霍利茨望着她说。这一回,女人迎上了他的眼睛。她点点头。他从牙缝间吁了一口气。接着,她找了点儿事做做,开始把手指捻得劈啪作响。她一只手仍旧握着滴水板的边,另一只手把手指捻得劈啪作响。劈啪,劈啪,劈啪,好像她在叫唤她的狗,再不然就是想唤起谁的注意似的。随后,她停下,用指甲划过那个案板。
我不知道对这该怎么解释。霍利茨也不知道。他移动了一下他的脚。
“我们回办公室去,把手续正式办一下,”我说。“我很高兴。”我确实很高兴。不知为了什么,在一年中的这季节,我们总有许多套房间空着;这些人似乎很可靠。他们时运不佳,就是这么回事。这一点并没有什么不光彩。
霍利茨用现金付了款——两个月的房租,以及那一百五十元的押金。他点出了几张五十元面额的钞票,我在一旁看着。哈利管这种钞票叫“尤?辛?格兰特”,虽然他本人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许多张。我给霍利茨开了收据,递给他两把钥匙。“你手续都办齐全啦。”
他看看钥匙,递了一把给他女人。“唔,咱们到亚利桑那州来啦。你从没有想到会见到这地方,对吗?”
她摇摇头,用手摸摸我那盆祈祷草的一片叶子。“要浇水啦,”我说。她放开那片叶子,转身朝着窗子。我走过去站在她身旁。哈利还在割草。不过他现在已经绕到了前面。由于先前有过那一番关于种田的谈话,所以我有一刹那想象出哈利跟在一只耕犁后面走,而不是推着他的布莱克—德克尔牌电动割草机。
我看着他们把纸盒、衣箱和衣服从汽车上搬下来。霍利茨把一件有皮带垂下的东西搬进去。这只花了一会儿工夫,可是后来,我断定那是一副马辔头。我不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我觉得什么也不乐意做,于是把“格兰特”从现金箱里取出来。我原来就把它们搁在那儿,但是我又把它们取出来。这些钞票是从明尼苏达州来的。谁知道下星期的这个时候,它们会在哪儿呢?也许到了拉斯维加斯。关于拉斯维加斯,我所知道的就是从电视上看见的那一点儿——真正一丁点儿。我可以想象一张“格兰特”一路传到了怀基基海滩,或是一个别的地方。传到了迈阿密或纽约市。新奥尔良。我想到这叠钞票中的一张在狂欢节转了手。它们可以传到随便什么地方去,而由于它们,随便什么事都会发生。我用墨水把自己的名字横写在“格兰特”苍老、开朗的额头上:“马吉”。我用印刷体写,写在所有的钞票上。正写在他的两道浓眉毛上面。人家在花钱时会停下,感到惊奇。这个马吉是谁,他们会暗自问。
哈利从外面走进来,在我的洗涤槽里洗洗手。他知道这是一件我不喜欢他做的事。可他还是径直走上前去做了。“明尼苏达州来的那些人,”他说。“那些瑞典人。他们离开家乡很远。”他用一张纸巾揩干了手,想要我把我知道的情况全告诉他。可是我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看上去不像瑞典人,讲话也不像瑞典人。
“他们不是瑞典人,”我告诉他。但是他那样子就好像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似的。也许,他是没有听见。
“那么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农场主。”
“关于这个你知道点儿什么呢?”他摘下帽子,把它放在我的椅子上,一手抹抹头发。接着,他望望帽子,又把它戴上。他还是把帽子粘在头上的好。“这一带并没有多少地可耕种。这话你告诉了他吗?”他从冰箱里取出一罐汽水来,走过去坐在他的躺椅上,拿起遥控装置,按了一下,电视机咝咝响了起来。他又按了一下其他的揿钮,直到他找到了他要看的频道。那是一个报道医院的节目。“那个瑞典人还做些什么别的?除了经营农场?”
我不知道,所以我什么也没有说。不过他已经给电视节目吸引住,可能已经忘记他问我的这句话。这时候,一个汽笛响了。我听见轮胎的尖叫声。在屏幕上,一辆救护车在一个急诊室入口外面一下停住,它的红灯一闪一闪。一个身穿白大衣的人从司机那一面跳下车来,奔去把救护车后面的车门打开。
第二天下午,两个男孩儿来把水龙管借去,冲洗旅行车。他们把里里外外全擦洗干净。稍晚一点儿,我注意到女人把车开走了。她穿着高跟鞋和一件很漂亮的衣服。我得说,是找工作去了。过了一会儿,我看见男孩儿们穿着游泳衣,在游泳池旁边玩耍。有一个从跳板上跳下去,在水下一直潜游到池子的另一头。他钻出水面又喷水又摇头。另一个男孩儿,就是前一天做屈膝动作的那一个,趴在池子较远那边的一条毛巾上。可是这一个孩子却不停地游来游去,从池子的一头游到另一头,碰到池边就轻轻一蹬脚,又折回去。
游泳池旁边还有两个别人。他们躺在躺椅上,池子一边一个。他们中一个叫欧文?科布,是丹尼餐厅的厨师。他管自己叫大师傅。于是人家就全习惯于管他叫这名称,而不叫他欧夫或是什么别的绰号。大师傅今年五十五岁,头全秃了,看起来已经像牛肉干,但是他还想要更多的阳光。就连他的头顶也是黄褐色的。眼下,他新娶的媳妇琳达?科布在K市场工作。大师傅晚上干活儿。不过,他和琳达?科布安排好,星期六和星期日总休息。康尼?诺瓦躺在另外一张椅子上。我看着的时候,她坐起来,倚身向前,把护肤剂搽在光腿上。她身上只穿了一件三点游泳衣,几乎完全裸露。康尼?诺瓦是一个鸡尾酒女招待,六个月前跟着一个好酒贪杯的律师,她的所谓的未婚夫,搬到这儿来。她后来摆脱了他,这会儿跟一个长发的大学生同居。长发的名字叫里克。我恰巧知道他眼下探望他的父母去了,不在这儿。大师傅和康尼都戴着太阳眼镜。康尼的手提式收音机正在播放。
大约一年前,大师傅搬来居住时,他的媳妇刚去世不久。他打了几个月的光棍儿后,和琳达结了婚。琳达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红发女郎。我可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相遇的。但是两三个月前的一天晚上,大师傅和这位新科布太太,邀哈利和我到他们家去吃了大师傅烧的一顿精美晚餐。餐后,我们坐在他们的起居室里用大玻璃杯喝甜饮料。大师傅问我们要不要在他家看一场电影。我们说当然要看啦。于是大师傅就动手竖好屏幕,架好放映机。琳达?科布又给我们倒了些那种甜饮料。这有什么害处呢,我暗自问。大师傅开始放映他和他的第一位太太到阿拉斯加游历时拍摄的影片。这部影片一开始,大师傅去世的妻子正在西雅图登上飞机。大师傅边放映,边和我们聊天。去世的人当时五十多岁,容貌妍好,尽管身个儿也许有点儿肥胖。她的头发很美。
“这是大师傅的第一位妻子,”琳达?科布说。“这是第一位科布太太。”
“这是伊夫林,”大师傅说。
他的第一位太太在屏幕上逗留了很长时间。我不得不看着她,还听着他们若无其事地谈论她,心里觉得很不舒服。哈利朝我望了一眼,我于是知道他也有所感触。琳达?科布问我们要不要再喝点儿饮料或是吃一块小杏仁饼。我们谢绝了。大师傅又在说一些关于第一位科布太太的事。她还站在飞机的舱口,笑嘻嘻地说话。这时候,影片在我头后面的放映机里发出呼呼的声音。登机的人不得不从她身旁绕过去。她不停地朝着摄影机挥手,朝着呆在大师傅起居室里的我们挥手。她挥了又挥。“这又是伊夫林,”每次第一位科布太太出现在屏幕上时,新的科布太太总这么说。大师傅会把影片彻夜放映下去,可是我们说我们得告辞了。哈利这么表示了歉意。我不记得他当时说了点儿什么。
康尼?诺瓦躺在椅子上,太阳眼镜遮去了她的半张脸。她的腿上和肚子上因为抹了油而闪闪发亮。在她搬来后不久的一天晚上,她举行过一次宴会。这是在她把律师轰出去,和那个长发学生混到一起以前的事情。她称她的宴会是庆祝乔迁的喜筵。哈利和我以及一伙其他的人,全接到邀请。我们去了,可是我们并不喜欢那帮客人。我们找了个靠门很近的地方坐下,就在那儿一直呆到我们离开。其实时间也不太长。康尼的男朋友举行了一场摸奖大赛。它包括由他免费提供法律服务——特别是处理一桩离婚案件。任何人的离婚。任何想要离婚的人,都可以从他传给大家的那只盛律师卡片的碗里抽出一张卡片来。当那只碗朝我们这方面传来时,大伙儿都笑起来。哈利和我互相瞥了一眼。我没有抽,哈利也没有抽。不过我看见他对着碗里的那叠卡片望了望。接着,他摇摇头,把碗递给了他身旁的那个人。就连大师傅和新的科布太太都抽了卡片。中奖的卡片背面写有一行宇:“持卡片人有权获得一次免费的、无争议的离婚”,下面是律师的签名和日期。律师是一个醉鬼,但是这不是你处理自己生活的方式。除了我们,所有的人都把手伸进碗里去,好像这么做是一件玩笑事似的。抽到中奖卡片的那个女人拍起手来。那就像广场那种赌博游戏。“真该死,这是我第一次中奖!”人家告诉我,她丈夫是军人。我们没法知道她是否仍旧和他保持着关系,是否已经离婚了,因为康尼?诺瓦和那个律师分手后,结交了一批不同的朋友。我们在抽过奖之后立即离开了宴会。这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因此事后我们也没有多少话可说,只不过我们俩有一个人说:“我不相信自己见到了我认为自己见到的事情。”也许,这话是我说的。
一星期后,哈利问我那个瑞典人——他指的是霍利茨——是不是已经找到工作了。当时我们刚吃完午饭,他拿着一罐汽水正坐在他常坐的那张椅子上。可是他并没有开电视。我回答说我不知道。我的确不知道,于是等着看他还要说什么。但是他并没说什么别的。他摇摇头,似乎在想什么心事。随后,他按了一下揿钮,电视机亮了。
女人找到了一份工作。她在离开公寓几条街外的一家意大利餐馆里当女招待,工作分为两班,先在午餐时去工作,然后回家,到晚餐上班时再去。她总是独来独去。男孩儿们整天游泳,霍利茨则呆在公寓里。我可不知道他在那儿干些什么。有一回,我替她做头发,她告诉了我几件关于她自己的事。她告诉我她刚离开中学就当了女招待,她就是那时候遇见霍利茨的。她在明尼苏达州的一家咖啡馆里给他端去了一些薄煎饼。
那天早晨她走来问我,能否帮她一个大忙。她请我晚些时在她午餐工作完毕后替她做一下头发,在她晚餐上班前给她做好。这样我做不做得到呢?我告诉她我得先查一下登记簿。我请她进来。那会儿气温准有华氏一百度了。
“我知道这会儿来通知你时间太匆促啦,”她说。“但是昨儿晚上我下班回来,照了照镜子,看见我的发根全露出来了。我于是对自己说:‘我需要去捣饬一下。’我不知道还有别处可去。”
我发现八月十四日星期五那一页上,一个预约也没有。“我可以安排好让你两点半来,再不然就三点钟。”
“三点钟好。这会儿,我得跑步去,要不我可得迟到啦。我替一个狗杂种干活儿。待会儿见。”
两点半,我告诉哈利,我有位顾客要来,所以他得把他的棒球游戏移到卧室里去玩。他发了一阵牢骚,可是他还是卷起绳索,把那套器具全推进卧室去了。他把房门关上。我查看了一下,我工作中需要的一切是否全都准备停当。我把杂志放放好,使人家容易拿到手。接下去,我在烘干机旁边坐下,锉锉我的手指甲。我穿着给人做头发时常穿的那件玫瑰红工作服,继续锉我的手指甲,不时抬起头来看看窗外。她由窗外走过,然后按了一下门铃。“请进来,”我喊了一声。“门没有上锁。”
她刚下班,还穿着黑白两色的工作服。我注意到我们俩全穿着工作服。“坐下,亲爱的,我们这就开始。”她望望指甲锉子。“我也给人修指甲,”我说。
“我今儿不修,就做做头发。”她在座椅上坐下,深深吸了一口气。
“把头往后靠。就这样。现在闭上眼睛,你干吗不闭上眼睛?放松下来。我先用洗发剂给你洗一下,把这些发根全揉进去。接下去,我们就从那儿开始。你有多少时间?”
“我五点半得回到那儿。”
“我们想法替你全做好。”
“我可以边干活儿边吃晚饭。不过我不知道霍利茨和孩子们的晚饭怎么办。”
“他们没有你照料也会过得很好的。”我开始使用热水,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哈利在洗涤槽里给我留下了一些泥土和青草。我把他的痕迹全擦去后,重新开始。“假如他们乐意,他们可以顺着这条街朝前走到那家汉堡包铺子去。那样不会对他们有什么害处。”
“他们不会那么做。反正我不一定希望他们非上那儿去吃不可。”
这不管我的事,所以我也没再说什么。我搅好丁一些泡沫很多的肥皂水,动手做起头发来。在我给她洗完头,冲干净,再做好发型后,我把她的头发放在烘干机下面。她闭上了眼。我想她可能已经睡着了。于是我抓起她一只手来,打算给她修指甲。
“不用修指甲。”她睁开了眼睛。
“没关系,亲爱的。第一次修总是免费的。”
“要是这样,那就多谢啦。”她拿起一本杂志,用空着的手很快地一页页翻去,热后把杂志搁在膝上。“他们是他第一位太太的孩子。我遇见他时,他已经离婚啦。不过我很爱他们,就像是我自己的孩子。就算我尽力,就算我是他们的亲生母亲,我也不能比现在更爱他们了。霍利茨和我结婚已经有八年,就快九年了。我们不能有孩子。我们试过。这准是我有毛病。”我把烘干机关小了点儿,使它只发出一种平静、轻微的声音。我继续给她修指甲。她的手松弛下来了。
“事情总是这样。想要孩子的人偏偏不能生,能生养的人往往又不可以生。十年前的元旦,她突然离开了他们,离开了霍利茨和孩子。他们从此就没再听说过她了。”我瞧得出,她很想把这事告诉我。这对我很好。人们坐在座椅上,常常喜欢聊天。我继续给她锉指甲。“霍利茨办了离婚手续。不久以后,他开始和我一块儿出去。后来,我们就结婚了。有很长一段时期,我们生活得很幸福。当然也有走运有不走运的日子。不过我们以为自己正朝着一个目标在努力。这可是个大笑话。”她说着摇摇头。“但是这时候出了一件事。我是说霍利茨遭到了一件事。出的一件事就是,他对赛马起了兴趣。那一匹比赛用的马。他买下了那匹马,你知道——用来赌博的,每个月都赌。他常带它到赛马场去。当时,他似乎并没有把任何一件其他的事情扔开。他还是像一贯的那样,天不亮就起身,做上一些家务活儿等等。我以为一切全都没有问题。可是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要是想知道实情的话,我对于当侍者实在不大在行。我认为那些意大利佬动不动就会开除我,要是我给他们找到理由的话。再不然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理由!这就是这些日子我所获得的保障。要是我给开除了,那可怎么好?那一来,我们会怎么样呢?”
“别担心,亲爱的。他们不会开除你的。”
不一会儿,她又拿起另一本杂志来。不过她并没有把杂志翻开,只握着它,继续说话。“不管怎么说,他现在还保有那匹马。幸福的贝蒂。‘幸福的’这部分是个玩笑。可是他说,如果他用我的名字叫它,那么它一定会是优胜者。一个大优胜者,没错。事实上,不论它在哪儿跑,它都没有多大获胜的希望。每场比赛都是如此。常输的贝蒂——它应该给这样叫着。开头,我也去看过几次比赛。但是那匹马跑起来下的赌注总是九十九比一。总有那么大的差距。霍利茨的为人要说的话,是很固执的。他不肯罢休。他要用这匹马打赌,用这匹马打赌。要赢二十元。要赢五十元。再加上养一匹马需要的所有其他开支。我知道听起来数目并不算太大。可是合在一起就不少。而且差距总是那么大——九十九比一,你知道——往往他还买一张联票。他总问我知道不知道,要是那匹马跑了第一,我们可以赢多少钱。但是它总是跑最末一名。我后来就不去了。”
我继续做我的活儿,全神集中在她的指甲上。“你的表皮很细腻,”我说。“瞧瞧你这儿的表皮。瞧见这些小月牙形吗?这说明你的血液很好。”
她把手举起来,仔细看看。“你对血液又知道点儿什么?”她耸了耸肩,让我又握住她的手。她仍旧有些话想说。“我在中学读书的时候,有一个班主任有次叫我到她的办公室去。她对所有的女生都这么做,每次叫我们中的一个人去。 ‘你有些什么幻想?’那个女人问我。‘你给自己定了些什么目标?你预见到自己十年后在做什么?二十年后在做什么?’我那时候不过十六七岁,只是一个孩子。我想不出该怎么回答,像个木头人那样坐在那儿。后来,我咧开嘴笑了。我的生活刚开始。那位班主任的年龄和我现在差不多。我当时认为她年龄很大。 ‘她年龄大啦,’我暗自说。‘一生大概已经全完啦。’可能她是这样。基督啊,谁知道呢?有谁知道什么事情?不过我知道她的一生已经过去一半了。我觉得我好像知道一件她不知道的事。一件她决不会知道的事。一个秘密。一件谁也不该知道的事,更不用说去谈论啦。所以我就静悄悄地坐着。我只是摇摇头。她一定把我当作一个迟钝的人。想想,可能过去我是迟钝。可能现在还是!我想我也许现在开始更经常地咧开嘴笑笑啦。不过那会儿,我什么话也不能说。你知道我这话是什么意思吗?我认为我知道一些她猜不透的事情。现在,要是有谁再问我那句话,问我的幻想什么的,我会告诉他们的。”
“你会告诉他们什么呢,亲爱的?”这时候,我正握着她的另一只手,但是我并没有在锉她的手指甲。我只是抓着她的手,等着听她说下去。
她在座椅上倚身向前,想把手抽回去。
“你会告诉他们什么呢?”
她叹息了一声,又向后靠下,一面让我抓着她的手。“我会说:‘幻想,你知道,就是你清醒过来后摆脱掉的东西。’这就是我所会说的。”她把膝盖上的裙子抹抹平。“要是有人问我,这就是我所会说的。可是他们不会问。像我说过的那样。”她又吁了一口气。“还要多长时间?”
“不需要多久啦,”我说。
“你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形。’
“不,我知道,”我说。我把矮凳拖到她的腿旁边,正打算说说我们迁居到这儿来之前是什么情形,以及目前怎么仍然和那情形差不多。但是哈利偏巧这时刻从卧室里走出来。他并没有望我们一眼。就他来说,我们并不在那儿。我听见电视机在卧室里吱吱喳喳地响。哈利走到洗涤槽那儿,放了一杯水,昂起头来喝下,喉结在喉咙上不住地上下移动。我把烘干机移开,摸了摸她两边的头发,把一缕卷发稍许提起来点儿。
“你有一种崭新的气象,亲爱的。”
“我就希望这样。”
男孩儿们继续每天游泳,整天游泳,一直游到开学。贝蒂仍旧干她的工作,但是不知为了什么,她没有再来做头发。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或许,她认为我做得不太满意。不过我想是为了一个别的原因。有时哈利在我身旁呼呼大睡时,我却躺在床上睡不着,设想自己处在她的境况里,会是怎么个情形。我不知道那样的话,我会怎么办。
霍利茨在九月一日打发他的一个儿子把租金送来,到十月一日也是这样。他仍旧付现款。我从孩子手里接过钱,当着他面把钞票点了一下,然后开了收据。霍利茨也找到了某种工作。反正我认为是这样。无论如何,他每天总驾驶着旅行车出去。我看见他大清早离开,到下午很晚的时候才驶回来。他女人总在十点半从窗口走过,午后三点钟又回来。如果她看见我,她就朝我微微挥一下手。不过她并没有笑。随后,我在五点钟又看见她走回餐馆去。霍利茨稍晚一点儿才驶回来。这样一直继续到十月中旬。
同时,霍利茨夫妇结识了康尼?诺瓦和她的长头发男朋友里克。他们也碰见了大师傅和新的科布太太。星期日下午,我有时候看见他们大伙儿围着游泳池坐在那儿,手里拿着饮料,一面听着康尼的手提式收音机播放的节目。有一次这种时刻,哈利看见他们聚在大楼后面,在那片举行野餐会的地区。当时,他们还穿着游泳衣。哈利说那个瑞典人的胸部结实得像头牛。他说他们在吃热狗,喝威士忌,大伙儿全都喝醉了。
那天是星期六,已经晚上十一点过了。哈利坐在电视机前面的椅子上睡熟了。不一会儿,我就得爬起来,把电视机关掉。等我一关,我知道他就会又醒过来。“你干吗把它关啦?我还在看那个节目哩。”这就是他所会说的。他总这么说。这就是我非常不喜欢把电视机关掉的唯一原因。不管怎么说,当时电视机还开着。我用卷发夹把头发卷好,膝上放着一本杂志,偶尔对着电视瞥上一眼。但是我无法聚精会神对着电视节目或是什么别的。过去这一小时,他们一直呆在游泳池四周。他们把宴会移到外边那儿来了。有大师傅和琳达?科布,康尼?诺瓦和那个长头发的男朋友,以及霍利茨和贝蒂。我们订有一条规则,禁止任何人在晚上十时以后到外面那儿去。可是这天夜晚,他们全不顾这些规则。倘使哈利醒来,他就会走出去,说点儿什么。我觉得由他们去玩乐,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要适可而正。我希望他们自动停下,所以一再起身走到窗口去看看。除贝蒂外,他们全都穿着游泳衣。贝蒂还穿着她的黑白两色工作服,不过她也把鞋脱了,手里拿着一只玻璃杯,正跟着其余的人一块儿在喝酒。我一再拖延,没肯把电视机关掉。接下来,他们中有一个人高声喊了一句什么话,另一个人跟着喊叫,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我看了一眼,瞧见霍利茨喝完了酒,把玻璃杯放在游泳池边的地面上,走过去到了简便浴室旁。他拖过一张桌子,爬上去。然后——他似乎压根儿毫不费力——他撑起身,爬上了浴室的屋顶。我心想,他的体格确实像泰山的。长头发的里克拍了拍手,仿佛在为霍利茨喝采似的。其余的人也尖声吆喝,怂恿他向上爬去。我知道我这就不得不走出去,加以制止了。
哈利躺在椅子上,电视机还开着。我轻轻把房门拉开,走出去,顺手又把门关上。这时候,霍利茨已经到了浴室的屋顶上。他们全在怂恿他,说:“往前走,你办得到的。”“现在,别肚子贴着顶爬啦。”“我量你决不敢跳。”都是些这样的话。接下去,我听见贝蒂的声音。“霍利茨,想想看你在于什么。”可是霍利茨就站在屋顶的边上,朝下望着池子里的水。他似乎在估量,要跳出去,他不得不跑上多远。随后,他往后退到浴室较远的那边,对着手掌心吐了一口唾沫,把两手搓搓。大师傅叫唤道,“对啦,兄弟!你这会儿准成。”说时迟那时快,霍利茨朝前冲去了。
我看见他撞到池子边的地面上,也听见他喊了一声。“霍利茨!”贝蒂喊叫。他们全赶忙奔到他面前去。等我走到那儿的时候,他已经坐起来了。里克正撑着他的肩膀,对着他的脸在叫唤。“霍利茨!喂,喂!”霍利茨的额头上摔破了一道大口子,两眼呆滞无神。大师傅和里克搀扶他坐到一张躺椅上去。有人递给他一条毛巾,但是霍利茨握着毛巾,就仿佛不知道该用它做什么似的。另外一个人又递了一杯饮料给他。霍利茨也不知道该拿饮料怎么办。人们不停地对他说话。霍利茨把毛巾举到脸上。接着,他又取下,望着毛巾上的血迹。不过他只是望望,似乎什么也弄不明白。
“让我来看看他。”我绕过去到了他的前边。情况很严重。“霍利茨,你没问题吧?”但是霍利茨就那么望着我,毫无表情,随后他两眼缓缓地移开。“我想最好送他到急诊室去。”我说这话时,贝蒂望着我,摇起头来。她又回脸望望霍利茨,又递了一条毛巾给他。我想她很清醒。可是他们其余的人全喝醉了。“喝醉了”是可以替他们说的最好的解释。
大师傅接下我所说的话。“让咱们把他送到急诊室去。”里克说:“我也去。”
“咱们全去,”康尼?诺瓦说。
“咱们最好团结在一起,”琳达?科布说。
“霍利茨。”我又叫了一声他的姓名。
“我干不了,”霍利茨说。
“他说什么?”康尼?诺瓦问我。
“他说他干不了,”我告诉她。
“干什么?他在说些什么?”里克想要知道。
“再说一遍?”大师傅说。“我没有听见。”
“他说他干不了。我想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话。他可能患了脑震荡。你们最好把他送进医院去,”我说。这时候,我想起哈利和那些规则。“你们不该呆在外面这儿的。随便哪一个也不该。我们订有规则。现在,快把他送到医院去。情况可能很严重。”
“咱们快送他到医院去,”大师傅这么说,仿佛这是他刚想到的事。他可能比他们随便哪一个都醉得厉害。首先,他没法站着不动。他晃晃悠悠,不停地抬起光脚来,又把它们放下,仿佛池子边上的地面是滚烫的。他胸部的汗毛在头上游泳池灯光的照射下,显得雪白。
“我去把汽车开来。”这是长头发所说的。“康尼,把钥匙给我。”
“我干不了,”霍利茨说。他用毛巾去擦下巴颏儿。可伤口是在他的前额上。
“给他把那件毛巾布长浴衣拿来。他不能这样到医院去。”琳达?科布这么说。“霍利茨!霍利茨!是我们。”她等了一会儿,然后从霍利茨手里把那杯威士忌拿过去,喝了。
我可以看见楼上有些窗子里人们正向下望着这场骚动,另外有些窗子里,灯光又亮起来。“快睡觉去!”有人从楼上的一扇窗子里大声叫嚷。
最后,长头发从大楼后面把康尼的小轿车开来,一直驶到了游泳池旁边。车子前灯开得闪亮。他没有让发动机停下。
“瞧在基督份上,快睡觉去!”同一个人又叫嚷着。更多的人来到了他们的窗口。我随时都指望看见哈利戴着帽子,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接着,我又想到,不啊,他会一直睡下去。忘了哈利吧。
大师傅和康尼?诺瓦站到了霍利茨的两边。霍利茨不能笔直地走,他摇摇晃晃。这部分是因为他喝醉了酒。不过他自己摔伤了,这也是没错的。他们把他扶上了汽车,大家也全挤了上去。贝蒂是最后一个上车的。她不得不坐在一个人的膝上。接着,他们驶走了。先前叫嚷的那人,且不管他是谁,这时候砰地一声把窗子关上。我把游泳池上面的灯光关得很暗,然后走回房间去。
下一星期,霍利茨一直没有离开医院。我想贝蒂一定放弃了她的工作,因为我没有再看见她从窗外走过了。那星期里的一天早晨,男孩儿们从外面走过时,我走出去,直截了当地问他们道:“你们的爹爹怎么样?”
“他摔伤了脑袋,”小的那一个说。
我等了一会儿,希望他们会自动再说点儿别的。可是他们并没有。他们只耸耸肩,带着午餐袋和活页簿上学去了。后来,我很懊悔,没有问候一下他们的继母。
等我随后看见霍利茨扎着绷带呆在外面,站在他的阳台上时,他连头也没有朝我点一点,那神气就好像我是个陌生人,就仿佛他不认识我,或是不想认识我似的。可是事实是,他真地不认识我了。哈利说,他受到了同样的待遇。他可不喜欢。“他究竟怎么啦?”哈利想要知道。“该死的瑞典人,他的脑袋怎么啦?有人狠揍了他还是怎样?”他这么说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他。我不想细说。
后来,那个星期日下午,我看见霍利茨的一个男孩儿搬出一只纸盒来,放在旅行车上。他回到楼上他们的那套房间里去。不一会儿,他提着另一只纸盒又下楼来,也放在那辆车子上。这时候,我知道他们是准备离开了。不过我没有把我知道的事情对哈利说。一切事情他反正很快就会知道了。
第二天上午,贝蒂打发一个孩子前来。她在一封短信上说,她很抱歉,可是他们不得不搬走了。她把她姐姐在加利福尼亚南部的地址给了我,说我们可以把他们的押金汇到那儿去。她指出说,他们是在房租到期前八天离开的。尽管他们没有按规定早三十天通知,她希望公司仍然可以多少退还给他们点儿。她在信上还说,“多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多谢你上次替我做头发。”信末的签名是:“贝蒂?霍利茨谨上。”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那个男孩儿。
“叫比利。”
“比利。告诉你妈说,我很惋惜。”
哈利读了她写的信后说,在他们收到富尔顿房产有限公司退还的钱以前,地狱里管保是严寒的日子。他说他真不明白这些人。“那些虚度一生的人,就好像世上应该养活他们似的。”他问我他们要到哪儿去。可是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们要到哪儿去。也许他们打算回到明尼苏达州去。我怎么知道他们打算上哪儿去呢?不过我并不认为他们打算回到明尼苏达州去。我想他们是要到一个别的地方去试试运气。
康尼?诺瓦和大师傅把椅子放在常放的地方,游泳池一边一张,坐在那儿。他们不时望望霍利茨的孩子们搬着东西走到外面那辆旅行车那儿去。接下来,霍利茨本人一边胳膊上搭着一些衣服走出来了。康尼?诺瓦和大师傅朝他又叫又挥手。开头,霍利茨望着他们,好像也不认识他们。或许他是不认识。但是后来,他举起了空着的那只手。就把手举了一下,只此而已。他们挥挥手。接着,霍利茨也在挥手了。他不停地朝他们挥手,就连他们不挥以后,他还挥。贝蒂走下楼来,碰了一下他的的胳膊。她并没有挥手,甚至不愿看看那些人,只对着霍利茨说了一句什么。霍利茨朝前走到汽车面前。康尼?诺瓦向后靠在躺椅上,伸过手去开响了收音机。大师傅一手拿着太阳眼镜,朝着霍利茨和贝蒂又注视了一会儿。随后,他把眼镜架在耳朵上,在躺椅上往后靠下,又晒他那皮革般的老身体去了。
最后,他们把行李全装好,准备驶走了。男孩儿们坐在后座上,霍利茨坐在驾驶盘后面,贝蒂坐在他身旁的座位上。那情形就和他们第一次驶到这儿来时一样。
“你在瞧什么?”哈利说。他当时正在休息,坐在椅子上看电视。可是一刹那,他把电视机关了,站起身,走到窗口来,“瞎,他们可走啦。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上哪儿去,或是打算做点儿什么。愚蠢的瑞典人。”
我看着他们驶出停车场,拐上了将要把他们带上快车道去的那条大路。接着,我又看了哈利一眼。他已经又在椅子上坐下,头上戴着草帽,正在喝一罐汽水了。他的一举一动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或者什么也决不会发生那样。他又把电视机打开。
“哈利?”可是他当然听不见我叫唤。我走过去,站在他的椅子前边。他感到惊讶,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向后靠在椅子上,手里拿着汽水,就那么坐在那儿望着我。
电话铃响起来了。
“接一接,好吗?”他说。
我没有答理他。我干吗该去接呢?
“那么就由它响去,”他说。
我走去找了拖把、搌布、废品篓和一只水桶。电话不再响了。他仍旧坐在他的椅子上。不过这会儿,他把电视机关掉,就那么坐着。我拿了万能钥匙,走出去,上了楼梯到十七号房间去。我开门进去,穿过起居室到了他们的厨房——先前是他们的厨房。
案板已经全擦洗过了,洗涤槽和碗碟橱全很干净。情况并不太糟。我把打扫用的工具放在炉子上,走去查看一下浴室。那儿的一切只需要用一小团钢丝绒,都可以解决了。接下去,我打开了俯瞰着游泳池的那间卧室的房门。窗帘已经拉起,床上的被褥也全搬走。可是地板却闪闪发亮。“谢谢,”我算是大声对贝蒂说的。不管她到哪儿去,我都祝愿她幸运。“祝你走好运,贝蒂。”衣橱有一只抽屉开着。我走去想把它关上。在抽屉里面一边的犄角那儿,我看见了他那天搬进来的那副马辔头。在他们匆促地收拾行李时,这件东西一定是给忽略过去了。但是也许并不是这样。也许是故意留下的。
“是马辔头,”我说。我拿起它来,走到窗口,在亮光下看看。它并不特别考究,只是一副用旧了的深色皮辔头。我对马辔头并不太懂行。不过我知道这种装置有一部分要套在马嘴里。那一部分叫作嚼子,是用铁做的。缰绳套在马头上,一直拖到马脖子上面骑马人用手握着的地方。骑马人把缰绳或左或右的一拉,马儿就跟着转过去。这很简单。嚼口很沉,手摸上去冰凉。如果你不得不把这样一个玩意儿戴在牙缝间,你在一阵匆忙中就会明白了。当你觉得它收紧时,你就会知道是停下的时候啦。你会知道自己正在朝某一地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