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泳看着饶玲玲,束手无策。作为出版人,饶玲玲无疑是最好的,敬业,聪明,敏锐,珍惜每一页纸张,善于整束所有人的资源。作为一个女人,她一塌糊涂,没有结婚,没有孩子,没有信仰,基本上是靠着虚荣心在工作。还有最要命的一点,就是酗酒。此时,2012年1月22号,除夕夜,她坐在刘泳在北京的寓所,已经喝了七个小时。有那么几个时刻,她似乎已把刘泳当成酒保,不时用食指敲敲桌台,示意他把酒给她续上。她身材高瘦,令人想起福楼拜那个著名的比喻,裹在衣服里,如同一柄剑插在剑鞘。她喝掉了自己带给刘泳的两瓶红酒,上面还绑了花。目前开始蚕食刘泳珍藏的威士忌,公寓里的干果已经被她吃光。刘泳看她用手指在空盘摸索,便套上羽绒服下楼。超市关门了,街角做卤味的福建人也已回家过年,铁门上写着大年初十恢复营业。漫天的烟花,路上飞散着硝磺的气味,好像一场战役刚刚落幕,地上尽是红色的纸屑。突然从黑暗里窜出一支炮仗,在刘泳头顶发出一声巨响,吓得刘泳一激灵。那炮仗像是残敌掷来的手雷,震得窗框直晃,却不知对方藏在哪里。
按理说,饶玲玲这时候来找刘泳,刘泳也应该反省。来之前,她没打招呼,算准他在,算准他是一个人,算准他无所事事也不会睡觉,算准他如果不是无所事事就是在摆弄着电脑写着新的长篇小说,算准他再讨厌她的行径也不会撵她走。这足以证明刘泳在饶玲玲心里是怎样的一个人。刘泳三十一岁,一米六七,六十五公斤,头发白了三分之一,蓝色羽绒服里头穿着一件旧衬衫,前襟因为抽烟破了一个洞,不过此时掖在裤子里看不见。灰白色的运动裤,裆前有尿渍,左边大腿上有一块醒目的油点。
他一直使用洗衣机,洗衣机不会针对一个油点。
刘泳和饶玲玲合作了两本书,一本长篇小说,一本小说集。之前出过一本小书,跟没出差不多,只是几个大学里年轻的批评家发现了有这么一个人写得挺有意思。跟她合作之后,他的境况有了明显改善,靠着版税可以过活,一本小说正在改成电影,接触的人,也终于逐渐的,喝红酒和威士忌的,比喝白酒的多了,有几个人还用喷枪烧着雪茄。不过他还是和过去一样,羞于见人。虽然不需要再为生存恐惧,他的作息和工作方式没有变过,每天八点起来,下楼吃早餐,回来写一上午,中午吃饱一点,午睡。睡醒之后处理一些邮件,回一些电话和微信,然后接着写一点。晚上也许自己喝一点酒,或者就在家附近见见老朋友,或者自己去电影院,或者躺在沙发上看一部电影。唯一的区别是,当有了一些积累之后,他能够更从容地准备。他准备把萦绕自己多年的故事写出来。先写上一年初稿,信马由缰,然后再说。
刘泳回来的时候,饶玲玲已经脱掉毛衣,只穿一件贴身的T恤。刘泳说,你别再脱了,我很两难。她仰头说,你两难个屁,你从来没想动过我。他说,不要贬损自己,也不要贬损我。她说,没有贬损你,你他妈的一向精于算计,你要是对我有念想,你就不会跟我合作,你就是这么他妈的无聊。我一直纳闷你这么乏味的人,怎么会有人买你的书?他说,那是你的本事,你是这个意思对不对?她的眼睛一喝酒就扁一圈,目前是两块菱形。她说,你坐下。他坐在她对面。她三十三岁,柳肩,胸很平,这就少了不少尴尬,他可以将其看做胸肌。她说,说真的,小泳,我做你的书,不为别的,我看你的书都哭。他说,你没跟我说过,你算版税算得可细了。还有我说过好几回,别叫我小泳,不是你叫的。她说,我是南京人,没去过东北,你写的东北我不相信,但是我会哭,这就是为什么我做你的书。他说,你不相信,这个不好。她说,那是你意念中的真实,那些人没那么好,对不,要不然你也不会大年三十不回去。他说,喝多了谈论文学是最没劲的事儿,实在无聊的话你就继续脱。她说,你有个小说说下了一场大雪,工厂的托儿所很旧,礼堂改的,木制的,被大雪压垮了,你们这帮孩子一点事儿没有,就在雪和木头里头玩捉迷藏,阿姨在后面追。刘泳说,我写过。她说,不知为啥,看到这儿我哭了,但是我不信。你们一个大厂子,车间都是石头的,我就不信托儿所是木头的。而且房梁都下来了,人的密度那么大,会没事儿?这就是你们东北人吹的那种牛逼。他说,这事儿有。她说,放你妈的屁,我的故事你为什么不写?我小时候学舞蹈,一身都是伤,在台上一转圈甩出去都是眼泪。来了北京,先从图书批发干起,跟大老爷们一起搬书,睡过五六个作家,后来发现他们都是朋友,有一个群,背后谈论我,你为什么不写?他说,我是个东北男人,写不了南方女人的人生,况且,我要是真写了,你第一蹦出来说我诽谤,对不对?她说,不是这个原因,是你除了你的童年你什么也不会写,你狭隘。她想激怒他,饶玲玲经常会尝试激怒别人,尤其是男人,在争吵中实现男女平等。刘泳没有生气,一是他明白她的企图,二是他已经过了在意这种批评的时候,有些批评家也会这么说他。这很中肯,不过对他没什么影响,他自己也没有因此感到羞愧。
接神的时刻来了,窗外的爆竹声密如一场暴雨,终于过去了,又归为沉寂。北京已变成空城,归家的人卸掉了这只巨兽的内脏。刘泳想起去年春节的时候,他还不认识饶玲玲,自己穿着羽绒服跑到长安街上骑自行车,骑得忘乎所以,满身大汗。随后他又想起小时候在家里过年,奶奶会包两种饺子,一种是三鲜馅的,一种是芹菜馅的,三鲜馅给大家,大概十几个人吧,芹菜馅只有他一个人吃。爷爷用筷头蘸一点白酒喂给他。小勇,酒是粮食精,张嘴。爷爷在工厂的事故中失去一只眼睛,面部失去了平衡。那只假眼珠像果冻,好像一敲他的下巴就会掉下来。他死时,刘泳在高考,没人告诉他,他得知时他已给烧成灰,下葬在城市背面的山坡上。他成年之后经常会想起那只眼睛,他的面容和高考的试卷一样已经仅具轮廓,只有那枚果冻式的眼睛永远不会腐朽,似乎一直在某个高处看他。
饶玲玲站起来走向她的背包,他以为她要走了,心情突然有点不好,她没有走,从背包里拿出两摞书稿。她说,你这个长篇的开头我看了,你准备写多少字?他说,没想好。她说,我看了这两万字,觉得你这本书得三十万字。他说,有可能,也不一定,那两万字也许不能用,我最近在琢磨,开头可能得重新写,你知道我想用书面语写一个小说,过去写不太长,可能跟一直用短句子有关系。饶玲玲说,写在书面上的就是书面语,我警告你,别老为语言瞎操心,怎么舒服怎么写。他说,嗯,我准备先这么磨磨蹭蹭写着,不能用也没关系,等天暖和了,我回一趟东北,摸一摸素材。她说,你怎么干我不管,我现在跟你说你这个开头。我看了之后没睡好,不是别的,是挺激动,你知道吧,我这人碰到这样的稿子,总是睡不好,想出一百种方式给你做好。他说,要不你也失眠。她说,傻逼,失眠和睡不好是两码事。你写了一起凶案,说是你十六岁住在工厂,你爸是个钳工,车间主任是个小个子,姓董,宣传口上来的,不太懂生产,贸然用了德国来的机器,出了几起事故,然后在一天晚上,在办公室被一柄匕首插进喉咙,第二天一早被打扫卫生的发现,血已经流干了,对吧。他说,是,你复述得准确。她说,办公室在三楼,窗户在里面锁着,冬天,大雪刚过,即使窗户没锁,也冻死了。办公室门虚掩着,行凶者应该是从门进来的,然后再从门出去。这个车间有两个大门,正门冲南,后面冲北,北门连着一块空地,是生产线上的拖拉机下去之后,直接开动测试用的。下班之后就锁上。一般情况下,下班之后有一伙人在换衣服的工具箱旁边打扑克,所以正门先不锁,到八点左右,打更的老马把这些人清走,然后把正门在里头锁上。董主任那天下班之后走了,据老马回忆,十点左右又回来了,好像喝了点酒,说要写点材料,老马开门让他进来,他上了三楼办公室,你们家当时住在车间的二层,动迁之后没地儿住,你爸就央求董主任让你们家住在二楼的杂物间。因为你爸喜欢下棋,董主任也喜欢下棋,而且想跟你爸学棋,就答应了。那天你爸妈去锦州参加婚礼,只有你自己在,你以第一人称儿童视角写道:我看见了老董走进办公室的背影,穿着灰色的工作服,拎着一只暖瓶。刘泳说,你歇口气,你说的都对,你要干嘛?她说,你等我说完。老马的口供很详尽,他是个老更夫,在这个车间打了五年更,每一个角落都熟悉。他确认,八点之后除了你之外,没人在车间里,之后也没人进来过,因为大门从里面用钢筋拴住,不可能钻进来,四面的高窗除了高达两米之外,也都从里面锁好,玻璃第二天完好无缺。所以除了你,没人能够杀人,我这个逻辑对吧。他说,慢一点说,这是我的小说,你这么激动干嘛?搞得像在开庭。她说,你这个故事里面有多少东西是真实的?他说,你这是外行话,永远不要问作家这样的问题。她点点头,拿起威士忌放在书稿上,说,行,我是外行,这个事儿先按下不表,说另一份稿子。其实在饶玲玲说话的时候,刘泳已经瞥见了另一份稿件,上面的字体比他的大,分段也比他多,且没有题目,也没有题记,上来就是一个自然段。她说,这份稿子是我昨天在邮箱里发现的,然后打印出来。是十几天前一个莫名的邮箱发给我的,被系统当成垃圾邮件处理了,碰巧我昨天整理垃圾箱,扫了两眼,把它恢复了。这个小说没写完,看格局像是个中篇,目前写了七八千字,还没写出所以然,想到哪写到哪,文字很朴素,语病不少,但是才华尽显,你知道吧,就是一看就不想放下那种,这是文章的人格魅力,你明白吧。他说,明白,但是你跟我说不上这个,我不是编辑,专业不对口。她说,你别急。说着她把书稿推到刘泳面前,拿起压在书稿上的威士忌抿了一口,说,前面七八千字,写了一个罪案,跟你写的一模一样,不是叙述一样,是故事的核心是一样的,对那个车间的格局描写也一模一样。你看这段,你写道:车间的后门是红的,却有一个白色的叉在中间,不知何意。她这里也有对这个后门的描写,她写的是:车间后面是一个红门,上面一个白叉,是我趁人不在,用喷漆枪喷上去的,因为我课本上都是这玩意。我没有比较你们的文学造诣,你是老江湖,此人是个生瓜蛋子,她这七八千字,一边写这个匕首案,一边写了很多闲篇,上学的事儿,好像上的厂办的技校,让人着急。但是她好像对于同一件事情有不同的理解哈。刘泳看着书稿,一动不动。饶玲玲感到这个除夕夜有了点意思,继续说,我不是说你抄袭,作为出版人,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们两个互相没有看过对方书稿。你往后看,她还提到了你。
在文章的末尾,当然不是结尾处写道:据查当时车间里有一个十六岁男孩,是唯一可能的目击证人,他却声称什么也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当然他也可能是唯一的凶手,只是匕首和门把手上都有完整的指纹,不是他的,也不是老马的,也不是能够值得比对的任何人的。于是少年自此排除了嫌疑,使此案成为货真价实的无头案。
刘泳又把文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放在桌子上。他说,她当时不可能在车间里。饶玲玲说,她没这么说,虽然用的是第一人称,但是看出来是想象,比如她说罪案发生前,有一只野猫走上了三楼老董办公室的前面,想要点吃的,这是一只经常在车间里徘徊的野猫,谁有吃的就给点。这是想象,只不过细节很逼真。刘泳说,这不是想象,那只猫是我养的,叫武松,那天它确实上过三楼,我看见了。
饶玲玲坐直了,看着刘泳。刘泳说,写这东西的是谁?干什么的?男的女的?多大?饶玲玲说,你冷静一下。刘泳说,我没有不冷静,这是很简单的问题,请你回答一下。饶玲玲说,这东西没头没尾,作者署名叫米粒,没有留地址,只有一个电话。刘泳说,请你现在给她打一个电话吧。饶玲玲说,现在是大年三十儿,这人可能五十岁,在美国刷碗,也可能十八岁,现在正在跟父母一起在黑龙江某个县城守夜,你想干嘛?刘泳说,不可能五十,也不可能十八,应该跟我差不多大,你打个电话。饶玲玲说,你有病,我没有,我要回去睡觉了,要打你自己打。刘泳一把抓住饶玲玲的手腕,说,今儿我们俩在一起喝酒,就是世上最亲的人,我求你帮我这个忙。饶玲玲说,你别唬我。刘泳说,我的小说里有虚构的部分,就是我当时是待在车间里,但是并非住在里头,我只是去玩。那天十点,我和老董一起回来的,他上楼去写材料,我在车间的另一头拿螺丝摆长龙。因为,这个老董,姓刘,是我的父亲。他死时我十六岁,后来我妈改嫁,嫁到深圳。要不然我不会在这里过年,你说对不对?
电话那头响了好一阵,饶玲玲几乎在听筒里听见自己的心跳。刘泳坐在对面盯着她,她第一次感到这个东北男人并非一个文弱的书生,他的眼睛微微眯着,手放在桌子上,纹丝不动,那上面的关节,那连接肉的骨头,好像随时会拧成一把什么铁器。
一个女孩儿的声音。
女孩:喂?
饶玲玲:请问,是米粒吗?
女孩:哪个米粒?
饶玲玲:大米的米,颗粒的粒?
女孩:大颗粒?
饶玲玲:米粒。
女孩:啊对,米粒,我是米粒,不好意思,我喝多了,睡前还吃了安眠药。
饶玲玲:我是饶玲玲,做出版的那个饶玲玲,我收到了你的书稿。
女孩:看了?
饶玲玲:看了,写得有意思,你是做什么的?
女孩:我没写完,不知道往下咋写了,你说往下咋写?
饶玲玲:这你不能偷懒,你得自己想。
女孩:你在北京吗?
饶玲玲:在。
女孩:你看到有一个特别大的烟花没?就在刚才,就在我窗户前面。
饶玲玲说:没看见。
女孩:特别大,像一个大蜘蛛。
饶玲玲:你怎么没回家过年?
女孩:跟你有关系吗?你怎么也没回家?你不是挺牛逼的出版人吗?不应该拿着一堆成功的样书回家?
饶玲玲:我提醒你一下,你得尊重我一点,你家人没教你怎么跟人讲话?
女孩:为什么要尊重你?我就是闲得无聊给你发了篇自己写的破玩意,我指着你能吃饱?我当个傻逼作家?把青春都烂在椅子上,然后到处舔出版人、评论家的屁股,还他妈的穷得叮当响?你家人没教你除夕夜打电话把人叫醒应该抽你大嘴巴?
饶玲玲打开免提,把手机放在桌子上。
饶玲玲:这样,我旁边还有一个人,就是你说的那种傻逼作家,他想跟你说两句。
刘泳:你好,我叫刘泳,写小说的,出版人和批评家屁股什么味道,我不知道,我想知道一件事情,你写的那个故事,是听来的,还是你看见的?我恰巧也写了这么一个故事,为了证明一下,我告诉你,那个死去的车间主任,姓刘,那只猫,你没有描写,我知道,是黑白相间的花纹,尾巴尖也是白的,公猫。
女孩:你是谁?
刘泳:我说了,我叫刘泳。
女孩:哪个刘,哪个泳?
刘泳:原名是姓刘的刘,勇敢的勇,笔名改了一字,改成游泳的泳。
女孩:哦,本来挺勇敢,现在要随波逐流?
刘泳:游泳也可能逆流而上,你住哪?
女孩:你多大?
刘泳:我1981年生人,今年三十一。
女孩:你是老刘的儿子吧?
刘泳:有可能。这样,这么闲聊总是差点意思,我相信你知道我不是骗子,我也相信你肯定跟我有点交集。我住在朝阳区阳光上东22号楼2单元5楼3。你要是方便,你过来一趟,我和老饶都不是北京人,都没回家,在这儿搭伙过年,你要是愿意,请你过来,有酒,一起守夜。
沉默。
女孩:我没兴趣,你们俩自己玩吧。
忙音。
饶玲玲说,困了,我得走了。刘泳说,留下帮我做个见证。饶玲玲说,说实话,我很欣赏你,我们也是挺好的搭档,但是我们真没有那么熟。刘泳说,所以你是见证人的最好人选。刘泳站起来走进卧室,出来拿着一块带血的布。刘泳说,这是我爸当时穿的工作服的衣领子,烧之前,我偷偷把衣领子剪下来,这么多年一直带在身上。后来我一直跟我爷爷奶奶住,我爷在我高考那年死了,夏天,搬了个大西瓜回家,心脏病突发死在院子里,西瓜倒没有摔碎,滚到墙角。我当时住校,这是我奶后来告诉我的。过了五年,我奶死了,死在炕上,她那时已经糊涂了,我在旁边,她把我当做我爸,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么长时间去哪了。也不赖她,我和我爸长得确实像。这些事情我没跟人说过,你说我们俩不熟,我们现在也许熟了一点,如果你也这么觉得,我请求你留下来,帮我把这件事情弄明白。饶玲玲想了想说,我陪你等到天亮,也别天亮,万一阴天下雪天不亮不好说,我陪你等到早晨七点,如果这女孩儿没来,我也没有办法,我不是你老婆,不能一辈子在你屋子里待着。刘泳说,好,你想再喝点吗?饶玲玲说,不喝了,你给我找件外套,冷。刘泳把自己的薄羽绒服给饶玲玲披上,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从电视柜的抽屉里,找出一副新的一次性拖鞋和一副跳棋。刘泳把拖鞋放在门口,坐回来说,没事儿干,玩会跳棋吧,有时候我自己跟自己玩,你要红的要绿的?
刘泳的这间公寓位于朝阳区的南面,地势略高,房间面积大概九十几平,两室一厅,他已租了两年。家具都是自己买的,北欧风格,简单,硬朗,且无一不是米黄色,件数也不多,茶几,电视柜,餐桌,四把椅子。客厅里只有电视是黑色的,不过连电源线都没有连。卧室在南,书房在北。书房四个立式书柜,一个长方形书桌,从这头到那头,顶到了窗户底下,地下也满是书,有的书里夹着纸条。靠着北墙,放着一个小黑板,上面写一点也许跟小说有关的提示性的东西,此时小黑板上写着:匕首/少年L/开枪的是人,提供子弹的却是上帝。
楼道悄无声息。刘泳下起棋来全神贯注。有时候会用手摸一下下巴,大部分时候双手支在桌子上,头垂直于棋盘,呼吸均匀。大概是凌晨两点半左右,楼道里的电梯门开了,随后是脚步声。脚步停在门前,等了几秒,手在敲门。刘泳说,你别动,一会下完。此时他的绿色棋子,已经有半数进入到饶玲玲的本营,而饶玲玲的黄色棋子,昏昏欲睡,如一条长蛇,都在路上。
女孩穿了一件黑色帽衫,挺瘦,但是也挺结实。
“撂下电话我就睡着了,睡醒了想起有这么一个事儿。”女孩说。
“把鞋搁这儿,这拖鞋是你的。”刘泳说。
“你家挺热,你是饶玲玲?”
饶玲玲有点不知该说啥,从没遇见这样的人。她挺想生气,给她一个白脸子,但是发现自己的气已经消了。不管怎么说,小说写得不错。
饶玲玲点头说,坐吧,喝什么?
女孩从怀里拿出一瓶白瓶牛二,52度,你们喝得惯这个吗?
她没化妆,黑色短发,脸很小,白白的。尖下颌,冷丁一看以为是高中生,仔细一看眼睛,也许超过三十岁,或许比刘泳还要大一点。那是一双常年没有休息好的眼睛。
三人落座,刘泳刷了三个玻璃杯,女孩(姑且还是称为女孩吧)和饶玲玲坐对面,他坐中间。玩跳棋呢?女孩说。她的面前摆着刘泳的棋子。刘泳说,打发时间,等你。女孩说,你咋知道我一定会来?刘泳说,感觉吧,你打车的钱,我可以给你。女孩说,给你省了。我离你不远,走过来的。刘泳说,你住附近?女孩说,不是附近,是一个小区,我住你旁边那栋,和另一个女孩合租,刚搬进来。你能不能干了?养鱼?两人干了一杯牛二。刘泳说,冒昧地问一句,你是干什么的,小说写得很好,过去写吗?女孩说,我那也叫小说?就是闲着没事儿胡编乱造,当时叫了外卖,正吃大米饭,就署了名叫米粒。我啊,常年混在剧组,什么都干,剧务,美工,副导演,编剧,最近还当了几次演员。刘泳说,什么电影,我们看过吗?女孩说,肯定没看过,都是小制作,特矫情那种。我问你,你家有饺子吗?我来不为别的,过年想吃顿饺子,你有吗?刘泳说,速冻的行吗?女孩说,生的我都能吃一盖帘儿,就想这口了。饶玲玲说,我去煮吧,你们聊。刘泳说,冰箱左边那个门,第二层,厨房的灯在那。女孩说,你俩两口子?饶玲玲扭头说,两口子他告我灯在哪?女孩张口喝了半杯酒,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说,是我傻逼了,但是你们文学圈谁知道谁跟谁怎么回事儿。
刘泳不抽烟,但是家里有烟,也有烟灰缸。他戒烟五年,一根没抽过。女孩抽中南海,刘泳看着她抽了半根烟,说,听你口音,是东北人没错,我也不绕弯子,小说好,我表扬完了,我想问一问,这个事儿你怎么知道的?女孩说,我说完还能吃上饺子吗?等吃完再说。刘泳说,好,那咱们就等饺子。做电影有意思吗?女孩说,别没话找话了,咱们把跳棋下完吧。两人便下,女孩用饶玲玲的残棋,她也不往前走,就是处处堵刘泳的路,刘泳有时候偷偷瞥她一眼,她面带笑意,在这种消极的战法里得到极大的快乐。她的脖子很长,戴着一个银制的十字架,嘴唇有点干,时不时用舌尖舔嘴唇,黑眼圈如同刺青渗入肌肤。饺子好时,刘泳还剩一个棋子没有走进女孩的阵营,女孩的那枚棋子也死活不出来。开始吃饺子,女孩说,没有腊八醋。刘泳说,确实没有,遗憾,外酸里甜。女孩说,醋是绿的。于是继续吃,女孩吃了几个说,没有喜钱。算了,你这是速冻的。饶玲玲说,什么是喜钱?刘泳说,就是饺子包一个洗干净的钢镚,谁吃着谁新的一年走运。当年我们家年年都是我爸吃着。吃完了饺子,女孩和刘泳一人喝了一碗饺子汤。三人继续喝酒。
女孩说,吃得很好,你想把饺子抠出来也费劲了。刘泳说,肚子里的全是你的。女孩说,好,这故事我是听来的。刘泳说,听谁说的?女孩说,我姐。刘泳说,你这岁数,城市里不可能有俩孩子。女孩说,我是超生,所以我爸妈都没了工作,去你爸的厂子当临时工,刘主任是你爸吧。刘泳说,是。你继续说。饶玲玲说,我可以用手机录一下吗?女孩说,随便你。你可以选择录,我也可以选择怎么说。刘泳说,行,不录。饶玲玲把手机揣起来。女孩说,我家住南教堂那,你知道吧南教堂。刘泳说,知道,俄国人修的。女孩说,我爸是天主教徒,我爷也是,那教堂是老毛子修的,我们家跟着老毛子信的。所以我妈怀了我就给生出来了。我姐当时十八岁,没考上大学,在你爸车间当喷漆工,啊,对,那个后门的白叉,就是她喷的,其实是个十字架,喷歪了,我在小说里写的是胡编的。当时我姐和你爸,老刘,正在谈恋爱。爱得死去活来。饶玲玲看着刘泳说,我看这孩子没一句真话。刘泳抬起头说,少说多听。说完他对女孩说,我当时有感觉,我妈也应该有感觉。你姐叫什么?女孩说,忘了,你还想听吗?刘泳说,想,说吧。女孩说,我姐后来跟我说,活了这么长时间,遇见你爸之后才觉得活着有意思。我爸妈以前给她讲的那些道理,遇见你爸之后才觉得是真的。上帝就是爱啊。女孩喝了一口酒说,你爸虽然个子不高,但是心是善的。那套德国机器,在其他很多车间没有开箱,只有你爸强令开箱使用。为啥?因为那时候工厂已经要完了,其他车间主任,都在打自己的算盘,先让工厂倒了,然后把新机器弄到自己的小作坊里,工人裁掉三分之二。我姐说,这叫小舢板突围。刘泳说,嗯,有这个说法。女孩说,你爸是想救工厂,不想看着工人都回家,他那时候经常跟我姐说,工厂完了,不但是工人完了,让他们干什么去,最主要的是,北方没有了,你明白吧,北方瓦解了。你爸是宣传口出来的,还他妈文绉绉的。刘泳说,他写一手好字,你还是叫他老刘吧,我能稍微舒服点。女孩说,行,那就彻底第三人称。老刘答应我姐,做最后一搏,如果这套机器上了,还是不行,等他妥善处理完遣散工人的问题,就和我姐私奔,什么也不要了。饶玲玲没忍住,私奔?女孩说,是私奔,跑到更南的地方去。推着三轮车卖早点也行,一起背着货跑单帮也行,反正不能分开。那机器呐,谁也玩不转,主要是工程师心早散了,都在想自己的后路。几人出了事故,有一个年轻工人,刚来不久,很想表现,结果被咬掉一只手。刘泳说,老刘出事儿跟他有关系吗?
女孩站起来,在身后握住双手,把身体抻了抻。刘泳说,有关系吗?女孩说,坐太久了,你们作家怎么能一天坐那么久?刘泳说,那你动动。女孩说,嗯,我不想说了。刘泳说,什么意思?女孩说,没意思。你给我弄口水,喝完我走。刘泳说,哪不对了?女孩说,你是个写小说的,你说写到这时候怎么写?刘泳想了想说,卖了个关子?女孩说,你摆地摊卖吧,我鞋呢?刘泳说,也许应该写写这个姑娘?女孩把手移到身前,活动着手腕,说,继续说。刘泳说,如果是福楼拜的时代,也许应该从姑娘的头发和吃穿用度开始写。女孩说,不用扯那么远,头发可以。刘泳点点头说,黑发,大黑辫子。女孩说,颜色对,弄那么长辫子给机器绞脑袋?刘泳说,是了,黑短发,刘海过眉。女孩说,可以。刘泳看了看女孩说,身材不高,但是很挺拔,皮肤很干净。女孩说,可以。刘泳说,话不多,但是有脾气,有意思,说出的话招人听,遇见不对路的人一句话也不说。女孩说,喜欢看书吗?刘泳说,确实,老跑厂里的图书馆。女孩说,行,说说他和老刘怎么认识的?刘泳说,朋友,我毕竟是老刘的儿子,让我揣测这个伦理上有点问题。女孩说,你是作家还是儿子?刘泳说,都是。女孩说,首先是啥?刘泳说,好吧,我随便猜,女孩爱看书这点让她与其他女工不同,老刘注意到了。女孩说,太概念,新年联欢会女孩演了个节目。刘泳说,对,朗诵?女孩说,诗朗诵。刘泳说,沁园春雪?女孩说,屁。刘泳说,艾青?女孩说,戴望舒。刘泳想了一下,说,应该。女孩说,继续说,怎么私奔?刘泳说,老刘带上家里的钱,女孩带上一点首饰。女孩说,再带上一箱子吃的?你以为是羊脂球?老刘只带两百块人民币,剩下的留给老婆孩子,女孩带几件衣服和几本书。两人要去哪?刘泳咬着牙说,实在猜不出来。女孩说,你身上流着老刘的血。北京。
女孩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据此回答,然后坐下说,挺无聊的哈。饶玲玲此时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脸靠着盘子,嘴微张着,披着刘泳的羽绒服,因为个子高,身体如虾一样折着,好像鼻子不通气,一直用嘴吸气。刘泳看着她,意识到刚才她说困了是真困了,另外一层是,这件事情只是他自己的事情,或者说一个人身上发生的事情都是自己的事情。女孩说,跟那些受伤的工人没关系。是你们厂长。刘泳说,我都忘了厂长姓什么了。女孩说,有人记得。当时老刘老是半夜来写材料,其实有一个目的是和我姐幽会,我姐有一副老刘办公室的钥匙,下班之后她就自己进办公室,藏在柜子里,等老刘去而复返。刘泳说,嗯,他得接我放学,还回家陪我妈和我吃饭。女孩说,另一个目的是确实在写材料,他写五份,举报你们厂长副厂长四人,侵吞国家财产,挪用工人养老保险在农村买地给自己盖房子,等等等等吧,准备寄到五个部门。说实话,这些事情,都是我最近才知道的。刘泳说,哦,最近才知道。女孩说,不知道厂长从哪听说了此事,便要弄死老刘,他自己不可能动手,就雇了一个人,他们当时详细地研究了车间的图纸,发现就在老刘的办公室的顶棚,有一个废弃的排风扇,通到外面房顶。几乎没人知道,多年不用,是当年按照苏联图纸建造的,后来觉得,东北风大,不用非得这么排风,就多年不转了。此人就是用一条绳子,顺着这个排风口下来的,然后又顺着绳子爬上去的。我姐已养成了习惯,她没敢开灯,因为开灯就会有人上来找老刘说话,老刘并不在,会露。她都是摸黑藏进柜子里,然后打开手电筒看书,累了就睡一会。那天老刘回得很晚,也许是打开柜门,发现她睡得很香,就没叫她,先坐在办公桌前写材料。杀人者悄无声息从他头顶降下,一刀就把他刺死了,然后拿着材料又顺着绳子爬上去,我姐醒时,看见人已经爬回顶棚了。
天更黑了,彻底安静。很难知道北京城到底有多少守夜的人,大部分窗子都瞎了,偶有几只灯笼亮着,好像哭红的眼睛。女孩说,我姐后来很少睡觉,老刘在她睡觉时死了,她可能对睡觉有恐惧吧。刘泳说,故事讲完了吗?女孩说,我很累了,但是还有一点。从那天起我再没见过我姐,这些事情都是她写信给我我知道的。第二天早晨,她从办公室的门走出去,就开始追踪这个杀人者,十几年了吧,终于在一个月前,把此人杀死在一个村庄的河边。她跟我说,她把他的双手割下扔在河里头了。
刘泳拿起酒来喝了一口。酒真凉啊,到了肚子里四方流散,无孔不入,刘泳连脚趾都觉得暖了。
刘泳说,厂长叫什么?女孩说,你不用知道。她说她累了,先歇一歇。刘泳说,嗯。女孩说,不过她歇完了还会上路吧,一个一个来,是吧,要一视同仁。刘泳说,你这个故事不错。女孩说,一般吧。刘泳说,如果老刘活着,也会觉得是个好故事。女孩说,不一定,也许他会觉得她永远躲在柜子里最好。女孩站起来说,我走了。我住很远,到家天要亮了。刘泳说,好,不送你了。女孩说,好,你坐好。刘泳点头说,不是一个小区?女孩说,不是。女孩推门走了出去,头也没有回。
饶玲玲动了动,没有醒。虽然姿势有点难受,但是她还能坚持。
刘泳走到窗前,看着女孩走出门洞,又走出大门。世界漆黑一片,如同海底,只有两个小姑娘在大门口放烟花,海马一样,似乎是背着大人偷跑出来的一对姐妹。女孩对其中一个小姑娘说了什么,那姑娘把两支燃着的烟火递到她手里,她一手一个,展开双臂将其摇晃。火焰四处喷射,夜海浮动,不知要将她带往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