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语者》导演冯都 | 讲一个女书和现代女性的故事

放映员：高达

关于拍摄缘起

2005年的时候我看了一部小说《雪花秘扇》，大家可能也读过这个小说的中文版，或者看过这部小说改编的电影。我还记得，当时看这部小说的时候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同时对于出身和成长在中国的当代女性的我来说也觉得非常的遗憾，因为这段历史没有在我的成长当中作为女性历史的一部分。封建社会对这些女性身心的各种压迫，让那个时代大多数女性是被“失语”的。但江永的女性创造出了自己的文字，用那么有智慧的方式通过各种习俗把姐妹情固化下来，从一个女孩子很小的时候到去世都有姐妹的陪伴，姐妹之间给彼此的力量让她们可以活下去，不仅可以活下去，她们还可以找到彼此之间的力量和彼此之间的友谊，这对我来说触动真的非常大。

导演冯都

这些年来我一直致力于纪录片制片人的工作，作为制片人，我服务的导演都是当下年轻的一代的女性，因为我们特别缺女性的纪录片导演。2017年的时候我女儿三岁，那个时候我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刚为人母，扮演我之前没有想象到的女性的角色。对于生育、养育、事业、个人的价值、社会的价值，所有的角色怎么样权衡，我当时觉得特别的难。虽然很难，但是又觉得这事不是每个女人都在做吗，不都是很应该的事情吗？但这些所谓的“应该”又都是谁赋予的呢？这种极度的压抑感让我突然之间也有一种深深的失语的感觉，我内心的世界和外人看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而且我深深感觉到这不光在中国的女性，全世界的女性都一样，尤其是社会的发展、经济的发展，我们女性身上所要肩负的东西越来越多。成功的女性是既要、又要、还要，大家貌似都在这中间寻找一种不可能实现的平衡。好像潜台词是我们总有哪里做的不够好。难道我们不是已经足够好了吗？

这个时候我想到了“女书”，这些女性在当时她们没有平台表达自己的时候，她们不是自怨自艾和放弃，她们选择了一条智慧之路，用创造的文字去建立一个属于女性独有的私密空间，分享苦难，并给彼此力量。

其实看似女性如何权衡个人、家庭和社会角色的命题是老生常谈了，很多人也觉得这是无解的伪命题。但是真正的改变需要全社会突破传统的刻板认知，给女性更大的尊重和再认识，这需要时间。二十多年来从事纪录片的工作，使我觉得纪录电影最大的魅力在于通过故事的力量和观众产生共情，从而触动大家的一些思考。

因此我决定要做这个片子，我想把女书和现代女性的故事结合在一起。

关于拍摄方向

考虑到有关女书的研究和类似的专题片已经有不少，我决定不用历史的方式来讲述这个故事，我不想讲一个人类学的故事，但这部电影可以成为一个契机，让大家对女书产生兴趣，从而进一步去了解她。我更想讲的是当下女性的故事。虽然时代已经发生巨变，但女书中蕴含的女性处境，对于当下的女性依然能够引发共鸣和思考。所以我们不想做一个纯历史题材的人文片，而是想真实地传达，女书如何与今天的女性碰撞，她为什么需要被看见，我们为什么需要她。所以我更关注的是女书如何与片中的两位主人公的生活产生化学反应，女书是如何影响她们的。

我做这个片子也是为了我的女儿，我希望她以后可以有更大的自由探索真正属于她自己的价值感，不再受那些性别定位的束缚。这也是为什么我在这部片子展映的各个地方都带着她，对我来说，怎样真正找到女性各个角色之间的平衡，这个问题到现在都是无解的，但让她参与到我做的事情当中，也许会给她更多空间去想象她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特别感谢两位女主角，她们特别有勇气，特别勇敢地把她们的故事呈现出来。在做这个片子的过程当中，我也一直在寻求自己的答案，我在拍摄之前就跟胡欣和思慕说，我拍摄的不是“女书”的历史介绍片，我想在你们的故事里面来共同寻找我们的答案，所以我真的感谢她们给我这样一种机会，让我在三四年时间里跟她们共同走过这一段时光。

关于两位影片主角

“这是我的村庄。从小，奶奶就告诉我村里流传着一个只属于女人的秘密。” 30岁的胡欣说道。我记得当时她身材娇小、衣着精致，眼神中却带着忧伤。作为一个农村家庭里的第四个女儿，胡欣从小多少感觉有些抬不起头。胡欣的女书老师何艳新是目前最后几位在世的女书大师之一。何艳新创作的女书歌曲颂扬了女性的友谊，为胡欣带来了巨大的慰藉。但当胡欣开始在当地的女书博物馆做导览后，她的生活迎来了巨大的转变。在那里，她遇到了自己的丈夫。因为女书，胡欣走出了村庄，走遍了全国，也慢慢地和那个观念传统的要男孩要地位的老公产生了越来越大的隔阂。很快，胡欣的婚姻结束了。自此以后，胡欣一直期望开启一段新的家庭生活。她当下的女性身份复杂且具冲突性：她既想满足社会对于女性的期待、去抚养后代，同时又渴望精神上的独立。

多年前，思慕向胡欣学习了女书。思慕的母亲是建国前第一批女医生，思慕也从她那里继承了非常独立的性格。生活在大都市上海，思慕看起来也许完美满足了世人对于一个“窈窕淑女”的期待，但她温和的外表下却蕴含着坚定的力量与执着。思慕当时的男友很欣赏她的女书创作，认为这是她精致、优雅的体现。但是在二人订婚不久后，男友的期待与社会对于思慕作为一个妻子、儿媳、和未来母亲的期待交织在一起，使他们的关系逐渐变质。

思慕目睹了许多女性朋友为了照顾家庭，被迫放弃了个人事业。在婚礼前几天她毅然取消了婚约，回归到那个属于自己的内心世界。她创作女书诗句，对一个想象中的过往的女书人诉说衷肠：“身为女子心相通。”思慕的孤独成为她安静的抗议。

处于人生的分叉路口，这些女性都在成长。胡欣向她的老师何艳新寻求帮助。何艳新提醒她，胡欣应当像她爱护女书一样爱自己。作为传承人，她不只是女书的保护者——她的命运与女书的命运是一个共同体。与此同时，思慕受邀与很多位女性艺术家一起展示她的艺术作品。思慕也开始在自媒体平台上分享女书的故事，展示她对自我性别价值的探寻。正如这些女性情谊展现出的，只要女性之间仍在互相倾诉、倾听、建立友谊，那么女书精神就仍在延续。

胡欣和思慕在她们最需要女书的时候遇见了她，从而将女书中的女性与当代女性的理想联系到一起。女书以一种轻柔、微妙的方式，促使她们重新审视当代社会语境下对性别的理解，并对自己和女性精神发展新的、更成熟的洞见。

关于影片中的男性

过去几十年，女性在不断突破对自我价值和社会价值的追求。但女性内心的那些压抑感，一部分来源于男性对当下女性认知的不对等。女书像一面镜子，照出女性那个最私密的内心世界，影片中同时也照出了男性是如何看待和解读女书的。其实从中，我们也不难看出一些男性是如何看待女性的。我希望在影片中去呈现一些普世的、有代表性的男性对性别的刻板印象。这是一部纪录片，我们并没有刻意去让这些男性去表现什么。我们拍摄到的素材就是这样，现实中发生的就是这样，只是摄像机在场而已。如果没有摄像机，那可能就是女性每天所面对的生活。

我觉得可能在当下，这种男女对性别认知的不对等，随着社会文明的进步甚至在不断扩大。当影片中的女性用一个眼神去回应她们的不适感时，我希望大家在电影里能感受到这种差异。当我们看到当中的差异时，也许更能意识到彼此之间对话的重要性。如何在新的社会语境下重新建立对彼此的性别价值的认知？如何达到不仅是在家庭内部，而是更广泛意义的新的平衡和对等？我觉得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比如说很多男性是否还一定要找贤妻良母型的，温柔体贴式的标配女生？他们是不是有可能承担起“贤夫良父”的角色？当然，我们的这种压抑感有时候也来源于女生对自我的束缚。当我们都可以抛掉一些刻板的性别预期时，也许我们才能真正把对方当作一个个特别的个体来尊重。

关于女书精神

“女书”的内核，我希望每一位观众看完电影之后有你们自己的解读。我曾经也想过去重现那些已故女书老人的故事，因为她们没有留下多少影像资料，我们甚至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尝试用动画还原当时的故事。但是后来发现无论如何还原她们的故事，都是经后人的各种再叙述，真实性很难考证。动画再美，也是在把她们的苦难浪漫化，哪怕是视觉上的。所以我们后来决定，影片里所呈现出来的女书，或者女书精神，一定是那些保留下来的最早期的“女书”的诗歌。任何人对女书精神的再解读，都比不上让观众从我们目前能发现的最早期的“女书”传的诗文中，去忠实地体会她真正的内涵。

（一）

十八岁女三岁郎

夜间洗脚抱上床

睡到半夜要吃奶

我是夫妻不是娘

（二）

三姓四姓来结义

好树如花来共园

千里如湖来共水

万里百鸟共树啼

（三）

好女赢得千人意

好马赢得万人骑

过了几多山和岭

过来几多水和江

一路行程来得远

青松树下好乘凉

当然对我来说，“女书”里最打动我的一点是姐妹之情。最后一首诗体现了女性在共同对抗压迫中重生的力量和无畏的气魄。我觉得这是她们希望实现的愿景。刚开始拍摄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怎么去体现这个核心的精神和力量。后来，胡欣和何艳新的姐妹情自然而然地就呈现在了我们摄像机的面前，她们之间传承的姐妹情谊，尤其是何艳新身上真正可以看到“女书”的精神是什么，而在这种精神的影响下，也是何艳新帮助胡欣走出了最难的时候，我相信这就是对女书精神最自然的诠释。任何语言的解读，都不如让大家可以感受到这份情感来的真实。

关于女书的当下意义

古往今来，中国女性的声音几乎总是在历史书写中被抹去痕迹。然而，这些声音承载的遗产应当被人听见与铭记。在被抹去和遗忘的边缘，这些声音仍以自己的方式继续存在。

过去几十年里，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的经济变革，女性的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同时也在面对着越来越大的经济、社会、生育和养育压力，而面对这些压力，我们又是另一场“失语”的状态。比如说，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女生可以做任何事，我们应当志向远大，巾帼不让须眉。然而，当女性有了孩子以后，各种个人价值的实现好像都变得其次了。突然之间，维护好家庭，让孩子在这个竞争激烈的社会能够成才，变成一副重担尤其压在女性身上。在西方国家，女性也同样还是在承担大部分家庭的责任。和许多同辈人一样，我认为这些传统的社会分工这已经不适合当下的社会语境了。

女书是一个能够与时俱进的工具。我们可以用它来探讨当今中国女性的社会身份，让我们更好地理解我们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女书曾经提供的反抗和用智慧来革新也可以适用于当下的语境。然而这种革新需要付出什么样的条件和代价？这是我想探讨的。

影片简介

《密语者》

导演: 冯都 / 赵青

编剧: 冯都 / 赵青

主演: 胡欣 / 吴思慕 / 何艳新

类型: 纪录片

语言: 汉语普通话

上映日期: 2024-08-31(中国大陆) 

片长: 86分钟

剧情简介：

　　影片讲述了两位当代中国女性面对社会固存的规训与传统观念，寻求自我突破、独立与成长的故事。

　　女书是一千多年来在女子间秘密相传的文字，一代代的女性在这种独一无二的文字中，获得了彼此的情谊与相互支持的力量。片中女性皆因与女书结缘而展开了新的生活命运。胡欣是江永女书最年轻的传承人之一，经历一段婚姻的结束之后，她在“传统女性”和“现代女性”之间左冲右突；而思慕是一位都市女性，自学成为一名女书艺术家。思慕在开明的家庭氛围中长大，这会让她在爱情、生活的现实考量，以及自我的热爱与追求之间，如何取舍又何去何从？最终影片的两位主人公在女书的启示下，在各自人生的重要关口，努力成长为更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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