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或许正是因为她度过了潇洒畅快,远比一般人跌宕起伏的一生,她才想亲自为这样的一生画上一个句点。当躯体变得沉重滞缓,已经不能称职地装载她“自主、自在、自由”的灵魂时,她选择以“翩然”的姿态离开。
我看到有很多媒体把她的离开形容为“轻生”,但我觉得这个词用得不恰当。琼瑶的这个决定没有半点轻巧的成分,也绝非出于对生命的不爱惜。她想得通透彻底,整封信也写得精巧而周全,她甚至没有忘了劝解年轻人要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
或许用琼瑶自己的话概括最为准确:“我为爱而生,我为爱而写。文字里度过多少春夏秋冬,文字里留下多少青春浪漫。人世间虽然没有天长地久,故事里火花燃烧爱也依旧。”
虽然现在很多古偶电视剧也都号称自己是“现象级”的作品,但说句实话,和当年红遍海峡两岸的琼瑶剧比起来,它们可都差得太远了。
《情深深雨濛濛》
《还珠格格》
论国民度,琼瑶剧实在是没有对手。对小时候的我来说,暑假就意味着聒噪的蝉鸣、冰镇的西瓜,和电视上循环往复播放着的《还珠格格》。
看到后来剧情都已经烂熟于心了:小燕子和紫薇结拜,就说明暑假刚刚开始;小燕子和紫薇上错花轿,就说明该加快速度写作业了。
即便是现在,我和朋友们聊天的时候,还是会经常cue到琼瑶剧里的梗。下暴雨的时候,会说“这雨下得比依萍去找她爸爸要钱那天还大”。
买了很贵的东西,要用如萍的表情包。
喊朋友开门的时候,也时不时会演一段雪姨找傅文佩的戏码。琼瑶剧已经成为我们这一代人经历的流行文化里非常重要的部分,有几个编剧的作品能在二三十年之后仍然拥有这样的影响力?
要是论造星能力,琼瑶的影响力就更加无可比拟了,她捧出来的明星加起来我估计能有一百人。从林青霞、刘雪华、陈德容,
到赵薇、范冰冰、蒋勤勤,她亲手挑选出来的琼瑶女郎其实并没有任何审美的定式,有的英气有的妩媚,但都美得不落俗套。
最重要的是,每位琼瑶女郎都要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含着泪的时候雾蒙蒙、湿漉漉,像盈盈秋水,透亮深邃。
如果你问我琼瑶剧是不是完美得挑不出来毛病的电视剧,我的答案肯定是否定的,她的剧里有太多肉麻、啰嗦的台词,现在看来已经有些不合时宜了。
《还珠格格》里有一段最有代表性的台词,紫薇含着泪委屈地跟尔康说:“她说你们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我都没有和你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尔康:“都是我的错我的错,我不该和她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绕得我头晕目眩,这辈子都不想和别人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了。
但琼瑶剧神奇就神奇在,这些事后看来离谱的台词在当下看不光不觉得奇怪,还怪上头的。这或许也是琼瑶剧最大的魅力所在。
《一帘幽梦》
《青青河边草》
在她创造的玫瑰色世界里,爱是唯一要紧的事。男女主角们没有琐事缠身,只有风花雪月。当浪漫爱情成为生活里唯一的主题时,这些肉麻缠绵的话好像也没那么突兀了。
《情深深雨濛濛》
《窗外》
在如今这个盛产大女主剧的时代,连古偶都要加入职场元素,琼瑶这些沉溺于情爱的故事确实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但在琼瑶身处的那个年代,封建礼教刚刚松动,自由婚姻都还是新鲜事。追求爱情这件事本身对于琼瑶这一代人来说就是先锋的,甚至是反叛的。
在她之前,台湾的主流电视剧演的都是恶婆婆欺负小媳妇的戏码。相比之下,琼瑶的“看星星看月亮”实在是前卫而又清新的存在。
在这里我也无意美化她的一些决定,作为早早就活在聚光灯下的知名作家,她个人生活的种种都有媒体报道清晰记载,容不得篡改。如今斯人已去,我只想感叹,怎么会有人真的做到了人书合一,用小说般激烈的方式度过一生?
这段没有落地开花的感情,却成就了琼瑶的事业。她以此为基础,写出了《窗外》这部小说,正式作家出道。但她的成功,却让彼时的丈夫马森庆内心失衡,甚至因此日渐消沉,最终甚至染上了赌瘾,两人之间短暂的婚姻也因此终结。
巧的是,当时力排众议,为名不见经传的琼瑶出版《窗外》的人,正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平鑫涛。只是两人的这段相遇却并不是才子佳人的天作之合,当时的平鑫涛是已婚的状态。
平鑫涛的原配夫人林婉珍在晚年出版过一本名为《往事浮光》的回忆录,琼瑶也出版过一本自传,两人对这段三角恋都提供了自己版本的讲述。
他博学多才,又细心妥帖,懂得在适当时候送上不昂贵却很有心意的礼物。而当琼瑶因为道德压力向他提出分手的时候,他差点把车子开下悬崖,一副连命都可以舍弃的样子。琼瑶小说里的男主角不都是这样的人物吗?
他用花言巧语和漂亮的稿纸,半哄半骗地督促琼瑶写作。如果没有平鑫涛,以琼瑶的性子或许就不会为后世留下六十多本书了,利润超过一亿美元的琼瑶剧产业或许也就不复存在了。
很多人在评论琼瑶的时候,都会给她扣上一个“恋爱脑”的帽子,但这样的概述其实并不精确。她在这段感情中,更像是清醒地沉沦。
其实早在她的成名作里,她就对爱情和婚姻有许多通透见解,这些犀利到有些残忍的话足以证明她对爱情的认知并不天真,甚至可以说是悲观的。
只是当一个长期敏感自卑的人,遇到了一个赏识自己、关爱自己,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人时,过往自己写出过的精辟话语也都不做数了。
明明知道一切可能是假象,仍然以飞蛾扑火的姿态奔赴。这场理智与情感的斗争中,她终究是败下阵来。
“琼瑶的作品三观这么不正,为什么还这么多人喜欢?”这是我在搜索琼瑶名字的时候弹出来的词条,真的有些让人哑然失笑。
最近几年可以感觉到琼瑶剧的热度明显不如以往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样的结果其实我一点都不意外。
《梅花烙》
九十年代的合拍琼瑶剧对于内地的电视市场来说是一记惊雷,大家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缠绵悱恻的故事,再加上演员又各个生得标志漂亮,琼瑶剧的火爆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最近这二三十年,是内地文化娱乐产业突风猛进的几十年。现在的观众比从前见过的世面更多,自然也更难取悦。
《新还珠格格》
“你无情,你冷酷,你无理取闹”这样和现实生活脱节的台词放到今天一定会被不留情面地嘲笑,而“爱情至上”的论调在今天看来也或多或少显得有些和时代精神不符。
《情深深雨濛濛》
如果要批评琼瑶的作品,从艺术性的角度有很多刺可以挑,但我没想到互联网上对于琼瑶的审判却更多地在于所谓的“三观”。
用现在流行的论调,男女主角都应当保持“双洁”,也就是指男女主角相遇之前都不能有恋爱史,而琼瑶的很多作品显然是不符合这个标准的。
最典型的一个例子是《还珠格格》里香妃和蒙丹私奔的情节,播出的时候,大家都觉得这是反抗封建礼法追求自由,谁能想到二三十年之后,却被年轻一代的网友打成了“不守规矩,又当又立”。
但无论是过气还是被审判对琼瑶来说都不是最致命的打击,真正给她沉重一击的是丈夫平鑫涛的重病。到了生命的末尾,平鑫涛已经失智,只能靠仪器维持着生命体征。
对于浪漫了一辈子的琼瑶来说,这具认不得她,也无法再对她说“我爱你”的躯体不再是她的丈夫,只是“没有灵魂的肉体”。
为了是否给平鑫涛插鼻胃管的事情,琼瑶与三名继子女正式决裂。她也在2017年出版了一本新书《雪花飘落之前:我生命中最后的一课》。书中写的,正是关于死亡尊严问题的探讨。
我不觉得琼瑶是一个轻视生命的人。在三毛痛失挚爱,第一次萌生自杀念头的时候,是琼瑶缠住她,反反复复地劝说了7小时才劝下来的。
我甚至觉得琼瑶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不然如何解释她在告别的视频里,都是妆容完整,优雅得体的样子?
生与死,是一个太过宏大的伦理问题,没人能给出绝对正确的解答。但起码对于琼瑶个人来说,她身体力行地践行了自己所相信的东西。这样的求仁得仁,也算是一个浪漫主义者最好的结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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